過了上汜,都人翹首以盼的東君終於姍姍來遲,春風仿佛一支丹青妙筆,將山色染青,將流水染綠,將洛京女兒的粉頰染成桃花般的輕紅。
二娘子的院子也是暖景溶溶,那日所見所聞猶如一顆投入湖心的小石子,波瀾不興的日子激起圈小小的漣漪,隨即又復歸平靜。
不過也不是全然的風平浪靜,翌日二娘子的小院裡就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乳母季嬤嬤打了茶水上的趙嬤嬤兩個耳刮子,啐了她一口,附贈污言穢語若干,趙嬤嬤也是個潑辣貨,雖後發制人,卻不甘示弱,將季嬤嬤臉上抓出兩道血痕,揪掉她兩撮頭髮,並湧泉相報射爺錯娘若干。
當然鍾薈並未親眼目睹,阿棗也不敢污了她家小娘子的耳朵,只將季嬤嬤如何先下手為強,趙嬤嬤又如何反敗為勝,以及兩人過了些什麼招數,活靈活現地描繪了一番。
「這季嬤嬤和趙嬤嬤不是素來交好麼?」蒲桃彼時隨著二娘子去琅嬛閣上課,錯過了這場鏖戰。
「嘁,她自己拿喬,說什麼崴了腳不能伺候娘子出門,見有人替了她又眼紅了唄。」阿棗一句話的功夫翻了好幾個白眼,竟然也不耽誤手裡飛針走線。
此刻她正在替二娘子縫小衣,因為手巧,阿棗能者多勞,包攬了主人所有貼身的針線活計。
「那倒是我的不是了,」蒲桃似是有些懊悔,「昨日還是我和娘子提了,叫趙嬤嬤替她一回,沒想到令他們生了嫌隙......」
「你就是濫好人,」阿棗哼了聲,輕蔑地道,「讓他們狗咬狗去,那些個老婆子個個一肚子心眼,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是不是娘子在喚我?」阿棗放下手中活計,側耳聽了聽,揚聲答道:「哎,來啦!」急急忙忙地朝二娘子書房裡跑去。
鍾薈擱下筆,揉了揉眼睛,她身前的黑檀書案上鋪著幾篇大字,半月型的紋石墨池已經快幹了。
那些字丑得十分別具一格,一筆一畫活像是蛞蝓爬過留下的痕跡,不過懂書的人便能看出那些字架子搭得極好,鍾薈搖了搖頭,下筆一快就這樣,不小心把上輩子的童子功帶了出來。
阿棗心說娘子這筆字真是叫人不忍看,偏偏還樂此不疲,一兩銀子一疊的雪浪紙就這麼造,她看著都有些心疼。
二娘子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揉揉手腕笑著道:「有些手酸,今日就寫到這裡吧,你去與我溫一碗杏酪來,我歇一歇再看會兒書。對了,還有我那隻白玉連環,也一同取來。」
阿棗領了吩咐出去,不過一刻鐘便提著食盒回來,臉上的神色卻有些焦急:「娘子,那白玉連環不見了,奴婢昨日出門前分明收起來的呀,就擱在那隻紫檀小櫥里的......怎麼就不見了呢!」
「你別急,」二娘子倒是一點也不急,還催她將吃的取出來,「我這院子裡又沒有外人來,興許是你一心想著出去玩沒記清楚也未必。」
「奴婢真的......」阿棗是個急性子,急眉赤眼地自證清白,就差沒跳腳了:「奴婢記得真真的!梳頭的時候您還頑來著,臨出門時奴婢見落在妝鏡前,還特特地拿起來收進櫥子裡鎖好方才出門的,對了,阿杏也在,阿杏阿杏,你也看見了對吧?」邊說邊拽阿杏的袖子,瞪著眼珠子死死地盯住她,仿佛對方敢說一個「不」字立即就要用眼神將她臉皮剝下來。
阿杏被她盯得頭皮發毛,結結巴巴地道:「嗯......嗯......好像是吧......我不太記得了......」
「怎會不記得呢?!」阿棗越發急了,用指甲撅她胳膊:「你仔細想想吶?」
「嗯?」鍾薈放下茶碗奇道,「既然你記得這般清楚,那便是我們走後有人拿去了唄。阿杏你去將蒲桃叫進來,莫驚動了旁人。」
不一時蒲桃到了,一掀帘子就見阿棗哭喪著一張臉,二娘子卻臉色如常,不像是才發落過人的模樣。
「將帘子和帷幔放下,阿杏,你去門外守著,別叫人走近。」鍾薈吩咐完,便三言兩語將白玉連環失竊的事與蒲桃說了一遍,末了道,「昨日你們三個和趙嬤嬤是隨我一同出去的,你去查查昨日留在院中的下人,有哪些進過我的屋子。」
蒲桃大吃一驚:「會不會是弄錯了?」
阿棗又要跳腳,鍾薈及時用眼神制止住她道:「本來只是件小玩器,若是在外面丟了,也沒什麼打緊,只是鎖在櫥里突然不翼而飛總叫人心神不寧......」
「奴婢明白,這就去查,」蒲桃皺著眉頭,咬了咬嘴唇猶豫道,「這事要不要回稟老太太和夫人?」
二娘子為難地絞著手指,半晌拿不定主意,期期艾艾地望著她道:「我也沒經過這樣的事,你說呢?」
「依奴婢之見,暫且先別回稟吧,萬一是咱們的人弄錯了,倒叫他們白擔心一場,」蒲桃交疊著雙手,右手食指輕輕在手背上點著,若有所思地道,「先暗暗查訪,免得弄得人心惶惶,今日可以找個別的由頭將可疑之人羈留在院中,待夜裡落鎖後再搜屋子,小娘子您看如此可好?」
鍾薈感激地點點頭:「再妥當不過了,還好有你在,否則我真是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還有......」蒲桃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麼,欲言又止地道,「這玉連環雖是在娘子臥房裡丟的,別處的東西難保沒有缺漏,不如趁此機會將奩箱、庫房都盤點一遍。」
她沉吟片刻,又愧疚地對阿棗道:「我雖信你為人,但暫且要委屈你避避嫌,畢竟你是最後看見白玉連環的人。」
「你懷疑我?!小娘子也懷疑我麼?」阿棗猛地抬起頭,悲憤地望向二娘子,見她並無異議,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嘴唇抖了抖,兩顆豆大的淚珠毫無預兆地滾落下來,雙手捂著臉奔了出去。
蒲桃嘆了口氣道:「我又不是這個意思,這小丫頭就是性子太急了。」說罷向二娘子行了個禮,也轉身出去了。
與鍾薈料想的一樣,整件事查起來異常順利。能出入她臥房而不令人側目的統共沒幾個人,蒲桃很快便將可疑之人羅列了出來。除了兩個打掃屋子的粗使婢子,一個抱了被子出去曬的婆子,剩下嫌疑最大的就屬季嬤嬤了。
那婆子奉了季氏的差遣,進去抱了床被子即刻便出來了,而那兩個婢子同進同出,除非兩人合謀共犯,否則絕無作案的時機。況且櫥子是上了鎖的,那白玉連環固然玲瓏可愛,屋子裡值錢的物件比比皆是,誰會特地去撬鎖?
而那柜子上的鎖一共三把鑰匙,蒲桃一把,阿棗一把,季嬤嬤一把,家賊是誰似乎已經昭然若揭了。
蒲桃也傻了眼:「不會吧,季嬤嬤在府上這麼多年了,犯得著偷這麼個小玩意兒?」
「必是記恨我上回發落她!我一直念她是乳母,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凡事姑息擔待她,沒想到她就是這麼回報我的。小庫里的物件可清點過了?你說得對,這麼個小玩意兒怎能令她饜足!」鍾薈忿忿地將手中的金連環往案上一敲,她有許多個連環,金的,銀的,青玉的,墨玉的,紫玉的......只不過白的那個溫潤細巧,平常把玩得最多。
「奴婢不識字,若要盤點恐怕還得勞駕娘子您,」蒲桃想了想道,「這庫房原先是季嬤嬤和阿柰一同管著,因阿柰識文斷字,有東西入庫向來是由她登記造冊的,季嬤嬤即便有那個心,想來應該也不敢動那些在冊的東西。倒是後來婕妤娘娘賞的那批東西送來時,阿柰已經不在了,咱們幾個又都不通文墨,因而還未造冊,那尊沉香獸和一套水晶琉璃碗是日常在用著的,其餘物件都單獨裝了個箱子收在庫里,若有什麼......應當就出在那箱東西上,奴婢當日清點過,名目雖想不起來,但大件小件的數目是記得的。」
鍾薈對她的話不予置評,卻好整以暇地凝視著她的眼睛笑道:「這還是我頭一回聽你說那麼多話呢!」
蒲桃眸光一閃,抿抿嘴,狀似羞慚地低下頭:「小娘子慣會取笑人,奴婢不多嘴便是了。」
「我哪裡敢笑你,」鍾薈嘖嘖稱奇道,「看不出來咱們院裡還藏著個女陳平,著實有些大材小用呢......。」
「小娘子說哪裡的話,奴婢生得笨,所以凡事多留個心眼罷了。」蒲桃微微一笑,眼底卻看不出絲毫波瀾,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便轉身出去了。
蒲桃料事如神,一清點那口箱子裡果然少了幾樣小物件,鍾薈心中瞭然,吩咐下人將院門看緊。
季嬤嬤似乎也覺出了什麼,到了申時按捺不住,一瘸一拐地來找鍾薈告假,撩起褲腿向鍾薈展示她高高腫起的腳踝:「小娘子,老奴原本想著自己拿熱巾子敷一敷,拿藥油揉一揉便罷了,不成想今日起來腫得一發厲害,思來想去還是求小娘子垂憐,差人送個信與老奴那不肖的兒子,令他接了老奴去醫館瞧一瞧,買幾帖藥來治一治。」
「嬤嬤傷成這樣怎麼好來回走動?」鍾薈不忍心看似地將視線挪開,「我這兒有上好的藥油,還是上回婕妤娘娘賜下的,可不強似醫館的藥?」
季嬤嬤還待分辨,鍾薈已經著阿杏去取藥油,她只能把話咽了下去,惴惴不安地回下人房裡躺著。
過了戌時,院門早已落了鎖,同屋的趙嬤嬤已經打起了鼾,季嬤嬤仍然心亂如麻輾轉難眠。就在這時,蒲桃提著燈,帶著兩個粗壯的婆子,「砰」地一聲推開了她的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