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懷琅此時稍醒來了些,也能看清此時房中的情形。
他看到淑妃滿臉淚水卻鬆了口氣的模樣,看到跪在地上的太醫絕處逢生的驚喜,也看到了點翠神情不自然地轉身就要出去,似乎是要裝傻,趕在淑妃收回成命之前,去將她方才的吩咐辦了。
君懷琅立刻叫住了她。
「點翠姑姑,我有些渴了。」他啞著嗓子說道。
他此番算是隱約發現了——裝傻示弱雖說卑劣,但確實好用。
點翠被他喊住,只好尷尬地轉身,給他倒了杯茶,遞到他手邊:「殿下總算醒了,可讓娘娘擔心壞了。」
「只是吹了風罷了。」君懷琅說著,慢慢地小口啜飲了半杯水,接著佯作疑惑地問道。「點翠姑姑,你剛才要去哪兒啊?」
點翠頓了頓,看向淑妃。
淑妃知道君懷琅只是凍著了,心下鬆了口氣,也不想讓他聽到那些陰私。她擦了擦眼淚,說道:「只是讓她領太醫去開藥方罷了。」
說著,她還斜了太醫一眼:「還不快去?」
太醫如蒙大赦,連連應是,從地上爬起來,對點翠笑得見牙不見眼:「還請這位姑姑帶路。」
點翠暗地裡咬了咬牙,帶著他出去了。
這時,守在門口的宮女才敢小心翼翼地說:「娘娘,五殿下和鄭總管到了。」
淑妃擦乾淨眼淚,淡聲道:「讓他們進來吧。」
宮女連忙應是,這才讓兩人進來。
「昨天夜裡,是怎麼了?」淑妃問道。
薛晏沒說話,鄭廣德站在旁邊也不敢說話。沒多久,淑妃就不耐煩了,拿起旁邊桌上的一個佛手瓜便砸向鄭廣德:「啞巴了?」
君懷琅連忙要開口。他有些急,喉頭一緊,便又咳嗽了起來。這次倒不是裝的,咳得他臉上泛起不自然的潮紅,眼中也浮起了淚。
淑妃連忙去看他。
一雙冰冷的、向來冷眼置身事外的琥珀色眼睛,也不自覺地落在了他身上。
接著,君懷琅暫且止住了咳嗽,啞著嗓子,先笑著安慰淑妃:「沒事,姑母,就是嗓子有些癢。」
淑妃連忙喊了個宮女:「去讓太醫開好藥以後,先煎一副藥送來再走。」
君懷琅又抬起眼,眼裡咳出來的淚光還沒消,看向了薛晏:「就是見到你才想到。昨日我披風落在你那裡了,如果方便,還請你幫我送回來。」
一個披風倒是不值什麼錢,但君懷琅要起個話頭,將鄭廣德不敢說的那些話告訴淑妃。
果然,淑妃問道:「什麼披風?」
君懷琅笑了笑,狀似不經意地說:「我昨天見五殿下來,有些好奇,睡前就去看了看。見他房中沒有地龍也沒有炭火,床榻上也沒準備被褥,就將披風先借給五殿下了。」
說到這兒,他羞赧地笑了笑:「誰知道就凍病了呢。」
淑妃皺了皺眉,看向鄭廣德。
「你就是這樣安排的?」淑妃的聲音染上冷意。
她得了聖旨,未能如意,這陣子都在發脾氣,什麼事都是交給下人去安排的。
但是她不喜歡這個小子,不代表她就要虐待他。
討厭他,便讓他缺衣少穿,在自己宮裡連床被褥都沒有,這種事可太沒品了,她絕做不出來。
鄭廣德心下叫苦,連忙說道:「都是奴才疏忽,奴才這就去給五殿下重新安排住處!娘娘放心,奴才定會安排妥當的!」
君懷琅又補充道:「再給他量體做幾身衣裳吧,我看五殿下帶的行李少,估計沒帶幾套禦寒的衣服。」
鄭廣德連忙連連應是。
薛晏站在旁側,像個局外人似的一言不發。這幾人的交談,似是與他無關一般,他也並不搭腔。
但他卻全聽在了耳中。
他眼看著君家這小少爺,像只小狐狸似的,三言兩語,將幾人全算計了進去。
而他的目的,居然是給自己這個素昧平生的人討好處。
薛晏從沒在意過這些。即便沒人管,他在那陰冷潮濕的廂房中住一個冬天也不算什麼事。昨夜完全是個意外,他要不了多久就能想辦法給自己弄來蠟燭,唯一一點怕的也沒有了。
但是這小少爺卻比自己還著急。分明還在病中,要做的第一件事,竟是替自己爭取那些無關緊要的利益。
薛晏心頭泛起了一種陌生的感覺,有點熱,又有些麻,像是一件冰封了許久、早沒知覺了的器官,忽然被暖化了些,重新有了活著的感覺。
他忽然想起了昨天晚上披在自己身上的那件披風,溫暖而柔軟,帶著股白樺的清香。
他在寒夜裡踽踽獨行久了,雖不怕冷,卻也並非不喜歡溫暖。
……只是從來沒感覺到過罷了。
他向來冷靜的頭腦忽然有些亂。他看了君懷琅一眼,就見他病怏怏地歪在那兒,小口地喝熱水,時不時還要咳嗽,額頭上冒了一層虛汗。
薛晏忽然又清醒了過來。
雖然君懷琅一口咬定自己是凍病的,但薛晏不會忘,自己是個煞星,生來就是,會給人帶來厄運。君懷琅的病究竟是不是自己帶給他的,誰也說不準。
畢竟,他周圍的人的確各個厄運纏身,沒一個有好下場,這是事實。
他與任何正常人都不一樣,這種偶然施予的溫情,不是他應該肖想的。
他應該清醒,他向來不配。
——
君懷琅接連病了幾日,身體逐漸好了,卻仍舊一睡覺就做噩夢。夢裡他似乎成了什麼人,總之不是他自己,醒來時總是渾身冰涼,一頭冷汗,卻又想不起來夢裡的事了。
君懷琅沒敢告訴任何人。
他重生了一遭,自然不信薛晏會剋死周圍人的傳聞。薛晏即便是煞星,那也是殺人如麻、陰狠暴戾的那種,而不是靠什麼命數,就能將人剋死的。
噩夢自然也與薛晏沒什麼關係了。
等到君懷琅快好了,君令歡才被允許進他的屋子。
君令歡紅著眼睛,一進門就要掉眼淚,嚇得君懷琅連忙去哄她。確認了哥哥的確沒什麼事,君令歡才放下心來,開始喋喋不休地跟君懷琅講這幾天的瑣碎。
君懷琅就坐著聽君令歡喋喋不休,面上忍不住泛起笑意。
他心道,與前世相比,一切都的確在變好。如今薛晏欠了自己這麼大個人情,淑妃這兒也沒人欺負他,諒他再禽獸,也絕對做不出前世的事了……
就在這時,拂衣在門口道:「少爺,五殿下來了。」
薛晏?
君懷琅一頓,接著條件反射地就想把君令歡藏起來。
但緊接著,他回過神,覺得自己這想法也太幼稚了些。共處一個宮室,想讓薛晏一面都見不到君令歡,是不可能的。
……雖然他心裡仍舊希望他們二人這輩子都見不上面。
「請進來吧。」君懷琅清了清嗓子,溫聲道。
接著,他就見薛晏走了進來。他身上的衣袍是簇新的,一看就知道鄭廣德沒敢敷衍,用的是壓箱底的貢品蜀錦。
他手裡抱著的,正是君懷琅的那件披風。
「你是來送衣服的?」君懷琅有些詫異。那天他拿這披風做了個由頭,把該說的話說了,就將這件衣服忘記了。
薛晏嗯了一聲。
拂衣正想來接,卻見君懷琅很自然地走上前,將那件披風接了過來:「辛苦你跑一趟了。」
「哥哥,這是那天搬到這裡來的那個哥哥呀?」君令歡抬頭看向薛晏,問道。
君懷琅心中警鈴大作。
他握著披風的手緊了緊。接著,他看向君令歡,牙關緊咬,面上卻溫和地笑了起來。
他摸了摸君令歡的發頂,說道:「是啊。這個哥哥以後就是姑母的孩子了,算起來,他就是歡兒的表哥。以後歡兒就多了個哥哥了,你只當他同我一樣,是你的親哥哥。」
親哥哥三個字,君懷琅刻意地咬重了。
他就不信,強扯上了這層關係,薛晏還能對自己的「親」妹妹起什麼齷齪心思。
他要還能起那種心思的話,就說明他真的不是人,到時候自己拼個魚死網破,也要將他殺了。
而那邊,薛晏卻愣住了。
他看著君懷琅自然又溫和的笑容,以及他說出口的那些話,竟像是劃了一條線,將自己圈到了他身邊的領域中。
就像是他從此以後,就有了親人,不再是孤身一人。這種感覺對薛晏來說,奇異又陌生。
接著,他聽到那個小姑娘問道:「哦——那歡兒以後就多了個哥哥呀?」
君懷琅笑道:「是啊,這個哥哥以後也會像我一樣疼歡兒的。」
說到這兒,他抬起頭看向薛晏,目光里儘是溫和的笑意,問道:「是不是?」
他口氣里還有兩分不易察覺的威脅。
他倒也沒想等到薛晏的回答。他知道這個人性格涼薄孤僻,又不怎麼說話,肯定不會搭這個腔。
他只是想告訴薛晏自己的態度。
前幾天給他送披風,這幾天還因此生病,病中不忘給他換房子,現在還要和他分享自己天下第一乖巧可愛的妹妹。
他薛晏要是還不做人,那他就是喪盡天良了。
可他沒注意到,薛晏那雙向來藏滿了戾氣、暴虐和算計的眼睛,此時竟有些放空了。
他對上了君懷琅的笑容,忽然有些恍惚。
他心想,這一次,他是對著自己笑的,這笑容不是自己偷來的。
他心口發緊,燒起了一把火,熱得他坐立難安,甚至想為此回報些什麼。
隨便什麼都行,只要他有。
畢竟,只有經歷過薛晏那十來年人生的人,才能理解,這種對著他的、真誠而不帶一絲厭惡的笑容,是多麼難得。
所以,薛晏竟鬼使神差一般,低聲嗯了一聲。
君懷琅一愣:「嗯?」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但是下一刻,他就見薛晏抬手,有些笨拙地覆在了君令歡的頭頂上。
「以後我也是你哥哥了。」他沒笑,面無表情,口氣非常僵硬,卻讓君懷琅聽出了承諾的口吻。
……以及一些違和的慈愛。
他看著面前這幕,恍惚間已經對不上他前世看到的那本書中的內容了。
他愣愣地想,這就代表……他這幾天做的沒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