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懷琅陪著薛晏在佛堂中跪了一夜。
到了後半夜,他就有些困了,恍惚之中,竟不知何時睡了過去。
第二日清晨,他是被外頭照進來的陽光照醒的。他睜開眼,佛堂的蠟燭已經熄了。清晨的陽光從他身後照滿了整個大殿,也把他二人拉長的影子,投到了金佛的膝上。
影子中,他是靠在薛晏肩頭上的。
君懷琅清醒過來,連忙起身。隨著他的動作,一件靛青色的披風滑落在地,正是昨天晚上,淑妃讓他帶來的那件。
君懷琅睡眼惺忪地看向薛晏,一開口,嗓音有些沙啞,還帶著些凍出來的鼻音:「這衣服……?」
他沒聽出來,自己帶著鼻音的聲音有多軟,倒是薛晏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我不冷。」他伸手,很自然地將君懷琅落在地上的披風撿了起來,利落地站起身來。
君懷琅也跟著他站起來。可跪了一夜,他的雙腿已經麻了,驟然一用力,便是一個趔趄,帶得他差點摔倒在地。
緊跟著,他就被薛晏伸手扶住。薛晏一隻手抱著衣服,單手握著他胳膊,往上一提,就讓君懷琅借著他的力,輕鬆利落地站了起來。
但這姿勢,就像他倚靠在薛晏身上似的。
君懷琅站起身,才發現佛堂之中還有別人,正是昨夜的那個小沙彌,正在殿內打掃。感受到他的目光,小和尚抬起頭來,眉眼溫和沉靜地垂眼,對他行了個佛禮。
君懷琅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和薛晏的動作,在旁人看來有些過於親密了。又想到自己昨夜,竟是靠在薛晏身上睡的,也不知有沒有讓人看見。君懷琅的耳根不由得有些燙,連忙推開的薛晏的手。
即便是兩個男兒,也太親近了些。
倒是薛晏,像沒見著人似的,坦然站在那兒,靜靜等著君懷琅的腿恢復知覺,又見薛晏拱手沖小和尚回了一禮。
「佛堂夜裡風大,辛苦施主了,回去定要保重身體。」小和尚神情沉靜,無半點狎昵的神色,同他寒暄了一句。
君懷琅點頭道了謝。
「走吧。」薛晏見他恢復得差不多了,彎腰提起地上的食盒,率先往外走去。
君懷琅也跟著他一同出去。
待兩人回到鳴鸞宮,拂衣已經早早等在門口了。見君懷琅回來,他連忙迎上前去,說道:「娘娘今早聽到少爺一夜未歸,可擔心壞了,已經叫奴才備了鍋子,燒暖了地龍,讓少爺快些回去暖暖身子呢!」
說著,他又看向薛晏,靦腆地笑了笑,開口道:「娘娘還特意吩咐了,讓奴才多準備些,請五殿下也一同去用早膳。」
君懷琅不由得揚唇,微微笑了起來。
他就知道。他這姑母,雖說跋扈又張揚,但是難得的赤子心腸了。雖說性子彆扭了些,卻也能一眼猜透她的心思。
君懷琅不由得看了薛晏一眼,正教薛晏迎上了他滿是笑意的眼睛。
薛晏倒是從不知道,原來有人光是隨意一笑,就能這般好看,讓人打心眼裡感到舒服,像清晨乾淨通透的風似的。
原本於他來說,淑妃的示好沒什麼用處,反而有可能給他帶來些麻煩。可這會兒,他卻又覺得,多解決些麻煩也不妨事,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
他嗯了一聲,向來寡言少語的他,還難得地對拂衣說了句「多謝」。
於是一大早,君懷琅的屋子裡便熱鬧極了。桌上擺著的鍋子裡盛著香濃的羊湯,是拿羊骨以小火整整煨了六個時辰的,此時早已煮沸了,咕嘟咕嘟地冒著泡,香氣和白煙瀰漫得整間屋子都是。桌邊的宮女太監們正在布菜,有葷有素,滿滿地擺了一桌子。
進寶也在。他在薛晏身邊伺候了些許時日,倒是被嚇大了膽子,此時給宮女們搭手幫忙,又有眼色又利索,嘴還很甜,逗得君懷琅房中的宮女們陣陣發笑,拿手指戳他的腦門,笑罵他滑頭。
君懷琅一走進來,鍋子和地龍熱騰騰的,他才發現自己已經渾身都凍僵了。有宮女來給他二人一人塞了個手爐,引他們脫去外衣在餐桌邊坐下,他才堪堪暖和回來。
「令歡醒了嗎?」君懷琅接過熱茶,問道。「醒了的話,便叫她一起來吃吧。」
他記著君令歡尤其愛吃這熱騰騰的鍋子,又惦記著昨天,她和薛晏還有些誤會,需儘快解決了,解除掉他二人的芥蒂。
沒多久,就有宮女領著君令歡進來了。
「哥哥,怎麼一大早就有鍋子吃呀!」君令歡蹦蹦跳跳地跑進來,身後的宮女忙不迭地替她解外衣。
君令歡衝著君懷琅行了禮,又看見了坐在他旁邊的薛晏。都不用君懷琅開口,君令歡就先不好意思了起來,小臉有些紅,衝著薛晏行了個禮。
「對不起呀,五皇子哥哥。」她小聲說。「昨天是令歡不對,我給您道歉啦!」
君懷琅心下欣慰,不由得看了薛晏一眼,沒想到,薛晏也在看他。
……我妹妹給你道歉,你看我做什麼?
不過下一刻,薛晏就轉開了目光,看向君令歡,淡淡道:「無妨,我原本就沒放在心上。」
「真噠!」君令歡高興地笑了起來,有模有樣地道。「五皇子哥哥您真好,真是好漢的胸膛,能容下全鞍馬!」
君懷琅不由得責備地看了她身後的宮女一眼:「別由著她,給她讀那些街頭巷尾的話本,讓她學些儘是江湖氣的的俗話。」
宮女連忙應是。
君懷琅便抬手招呼她來坐下,不忘叮囑道:「這次吃了虧,可要記好了。不熟識的人,不管是誰,都不可獨自跟著他亂跑。」
君令歡乖乖應是。
君懷琅又說道:「還有那些背地裡同你說他人壞話的,也不可輕信。那種人口中說著別人是虎狼、是妖怪,其實他自己才是豺狼的心腸。」
君令歡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將他的話囫圇記在了心裡。
倒是旁邊的進寶,忍不住噗嗤笑出了聲。
世子殿下看起來清清冷冷、高不可攀的,又是最懂禮數,沒想到在為了自家主子,指桑罵槐地說二皇子豺狼心腸呢!
不過,不等他笑完,一道冰冷的視線便刀子似的投了過來,嚇得他笑容一僵,連忙規規矩矩地管住了神情。
實在是世子殿下房中鶯鶯燕燕的,大家都和氣,熱鬧得讓他放鬆了警惕,險些忘了自家主子是個喜怒無常、冷心冷肺的閻羅。
進寶鵪鶉似的在那兒站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看向自家主子,想看看他消氣了沒。
卻見他坐在世子殿下對面,早就沒看自己了,反倒是目光有意無意地時不時掃過世子殿下,那眼睛裡,也有兩分藏不住的笑意。
進寶偷偷撇了撇嘴。
自個兒也在高興,還瞪我作什麼呢?
——
君懷琅房中熱熱鬧鬧地吃了頓飯。待飯後,宮女們又捧上漱口淨手的水,給他們奉了茶。
千秋宴後,按慣例,皇子們都是可以歇息兩日的,故而也不用趕早去文華殿讀書。
就在這時,點翠來了。
「呀,世子殿下才用過飯呢?」她笑眯眯地沖二人行了禮。「那奴婢來得巧了。」
君懷琅抬手,讓她平了身,問道:「點翠姑姑什麼事?」
點翠笑了笑,說道:「奴婢今日來,是來尋五皇子殿下的。昨兒個夜裡娘娘就吩咐,說聽聞五皇子日日都要早起去後院裡習武,就遣奴婢去尋些常用的兵器來給他使。奴婢就給置辦了一套武器架,才安置好,正想請五殿下去看看,還缺些什麼。」
君懷琅聞言有些疑惑。五皇子在淑妃宮中,那是人人都避之不及的,昨夜之前,淑妃也還厭惡著他,有誰會在淑妃面前多嘴,提薛晏的瑣事呢?
君懷琅卻還是問了一句:「哦,放在哪裡了?」
點翠笑道:「就放在前庭,離五殿下的屋子近,殿下也不必日日繞到殿後去了。」
君懷琅卻皺了皺眉,側目往窗外看了一眼。
淑妃的鳴鸞宮最是精巧別致,尤其是作為門臉的前庭,更是修葺了一座精巧別致的花園,還特意挖了活水池。平日裡,淑妃這兒人來人往,都要從這過,妃嬪小聚,也會在迴廊里賞前庭的景致。驟然擱了個笨重寬大的武器架,在一片珠玉花木之中,顯得尤為突兀。
無論誰人進來,都能瞧見。
像是專門擺在這兒給眾人看,告訴旁人,淑妃有多麼疼愛五皇子似的。旁的妃嬪暫且不說,皇帝可是隔三差五就要來的,將薛晏的物件放在他眼皮子底下,豈不是找他的不痛快?
而從這兒去寬敞的後院,也不過是繞過一間主殿罷了,根本走不了多遠的路,也廢不了什麼事。
君懷琅不著痕跡地打量了點翠一眼。
從他住進宮以來,就覺得點翠不太對頭,到了現在,便越看越覺得疑點甚多。
明面里,她像是自作主張慣了,又恰好不喜歡薛晏;可是實際上,她做的雖說都是對薛晏不利的事,到頭來矛頭指向的,卻都是淑妃。
君懷琅將自己的心思隱去,露出一副好奇的神色去打量那武器架,心裡卻在想著,找什麼藉口,能讓點翠將它挪到後院去,還能不打草驚蛇。
就在這時,他聽到薛晏開口了。
「搬到後院去吧。」他說。「我在後院練慣了,寬敞。」
君懷琅頗為意外地看向薛晏,卻見薛晏的眼神若有似無地從自己身上一掠,那眼裡分明沒什麼情緒,卻總讓君懷琅覺得,薛晏已經看透了自己的想法似的。
君懷琅覺得是自己多想。看見點翠露出猶豫遲疑,又有些不甘心的神色,他不由得微微一笑,也隨口幫腔道:「也是啊,點翠姑姑,這武器放在前院雖說威風,但若五殿下不小心碰壞了姑母那些花花草草,可又要惹姑母不高興了。」
說著,他喝了口茶,看向啞口無言的點翠,暗地裡頗為得意地欣賞著她的神態。
殊不知,自己這幅模樣落在那雙琥珀色的眼裡,就像只得償所願,又高傲矜持地不願表露情緒的小狐狸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