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晏的手一僵。閱讀М
他似乎第一時間並沒有意識到落在手上的是什麼,緊跟著,他才著急地反手過去,掌心覆在了君懷琅的臉上。
他動作明顯有些笨拙,指腹刮過君懷琅的眼底時,力道不輕,將他的皮膚颳得有些疼。
君懷琅的眼淚卻控制不住地往外涌。他擦掉了一滴,便有新的流出來,像是怎麼都擦不盡似的。
君懷琅還不出聲,只默默掉眼淚。
薛晏平日裡,看到人家哭就煩,尤其是軍營里那些吃不得一點苦的新兵蛋子,若讓他看見,向來是揍到不哭為止。
要麼就是以生死恐嚇,讓他有眼淚也不敢流出來。
可這會兒,這一滴一滴落在他手上的淚水,卻像是直淌進了他心裡一般,將他心窩燙得發疼。
「好了,不過是下個雨,哭什麼?」他啞著嗓子,輕聲說。
君懷琅下意識地反駁:「我沒有。」
但他卻鼻音摻雜著哽咽,讓他的反駁尤其沒有說服力。
薛晏笑了一聲。
「嗯,你沒有。」他說。
君懷琅有些窘迫地解釋道:「……而今山里下雨了,總會危險些。更何況,他們要進山來尋,一旦下了雨,就會更加困難。」
說到這兒,他的聲音低了下去,泣音又湧上了幾分。
「……你還受了傷。」
薛晏頓了頓。
這會兒,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想收起撐在石壁上的胳膊,將面前的人摟進懷裡來。
片刻後,他有些發冷的指腹擦過了君懷琅濕漉漉的眼睫。
「好了。」他說。「只要我答應了你的,不管什麼事,我都會做到。」
說著,他捏了捏君懷琅的臉頰:「信不信我?」
君懷琅卻忽然道。「你不是為了我要活著,為了你自己,你也應當要活。」
「……嗯?」
明明面前是一片黑暗,但薛晏的手卻是覆在君懷琅的面上的。
他感覺到,纖長濃密如同鴉翅的睫毛掃過他的指腹,有些癢。
是君懷琅在黑暗中抬起了眼,看向了他。
「誰的命再硬,經得起胡亂折騰?」他清冷哽咽的聲音中,竟帶著兩分凶。「你自己的命,自己就要珍惜。」
從沒人讓薛晏惜過他的命,就連待他如生身父子的燕王也沒有說過。
這是所有人都默認了的,包括薛晏自己。
他天煞孤星,一條爛命,閻王都不稀得要,自然可以隨便地造作,隨便摔打。
……這破玩意,有什麼可珍惜的?
或許也正是他身上這股亡命之徒的勁兒,才讓他在朝堂中橫行霸道,沒人輕易敢招惹。
薛晏一時沒說話。
卻見君懷琅聽得這一陣沉默,接著道:「你聽見了沒有?」
薛晏嗯了一聲。
君懷琅猶覺不夠。
自從他發覺薛晏受了傷,他的心便一直被一根細線懸著。那線甚至勒進了皮肉里,勒得他心口又悶又疼。
可面前這人卻絲毫不當回事,就像他隨意受點傷也無妨,他的生死也沒什麼要緊的。
君懷琅不知為何,越是覺察到這些,他心下便越不舒服。
原本,他不過只是看著這人可憐,順從本心,做自己從小受到的教育中該做的事罷了。
但是現在,他卻又希望這人能珍視自己。
不知什麼時候起,他開始看不得那些不見天日的過往,在他身上留下的陰影。
聽到薛晏絲毫不以為意的聲音,君懷琅補充道:「如果連你自己也不惜命的話,那我就……」
到了要放狠話的地方,君懷琅卻頓住了。
他從沒說過威脅人的話,沒有半點經驗。方才這句威脅,不過是情緒到了,自然而然地說出了口,但具體怎麼威脅薛晏,他卻想不出來。
話說到一半,山洞裡又恢復了一片安靜。
不等君懷琅想出下半句怎麼說,薛晏倒是先笑了。
「就怎麼?」他尾音上揚,雖說氣息有些微弱,卻能聽出他語氣中愉悅的逗弄。
君懷琅一咬牙。
「……我就也不管你了。」
薛晏原本一聲便止的笑,變成了一連串低沉的笑聲。
君懷琅緊挨著他,能感覺到他在笑的時候,胸腔之中的震顫。
就在君懷琅被他笑得有些窘迫的時候,薛晏笑著開口了。
「行,我答應你。」
他心裡不由得咬牙切齒地想,怎麼會有這麼招人疼的人呢。
讓他多想使勁兒親他一下,又珍視到不敢動口,只敢借著這會兒說笑的幾乎,解饞似的,指腹重重撫過了君懷琅的臉。
亡命之徒的本性,是根植在他骨子裡的。即便他口上這麼說,心下卻仍舊習難改。
但是,而今他卻把自己這條命,拴在了君懷琅的身上。
亡命之徒即便再不要命,有了牽掛和執念,便也不敢輕易亡命了。
——
外頭的雨越下越大,連帶著洞中的溫度也在下降。君懷琅小心翼翼地抬手摸了一下薛晏身後的石壁,冰涼一片,只碰了一下,便冷得往他骨頭縫裡滲。
江南氣候本就潮濕,如今再一下雨,水氣便順著土石的縫隙往裡洇。
君懷琅也感覺到了薛晏身上的寒氣。
他身上向來是熱騰騰的,君懷琅記得,之前在鳴鸞宮時,薛晏還會穿著單衣在冬日裡出去練劍。
他向來是不怕冷的。
可這會兒分明是夏天,他身上卻一片涼,和石壁上滲進來的水氣融成一片。
君懷琅收回手,片刻都沒有猶豫,便將手儘可能地覆在他的肩膀上,試圖將他暖熱些。
「你冷不冷?」君懷琅道。「沒事,雨馬上就要停了。」
外頭的雨聲大得隔著層層土石都能聽見,即便不懂地理水文的人,也知這雨一時半刻停不下來。
他這句「沒事」,分明不是對薛晏說的,而是對他自己說的。
他在心下告訴自己,沒事的,薛晏不會有事。
就聽薛晏啞著嗓子嗯了一聲:「沒事,不冷,你把手收回去。」
他沒告訴君懷琅,身後的土石並不結實,偶爾會有鬆動。他手臂撐著君懷琅身後的山體,就是在為他擋下偶然塌落的碎石。
可若是君懷琅的手覆在自己肩上,碎石落下,砸在他手上可如何是好?
那是一雙多好看的手。
君懷琅卻沒聽他的話,固執地想用手裹住他的肩。
薛晏嘖了一聲。
「你放肩上有什麼用。」他說。「你若真要給我取暖,往下挪挪,放我心口那兒。」
他的本意,不過是想將君懷琅的手護在懷裡。
可是在君懷琅遲疑著,將手往下挪,覆在他胸膛上時,薛晏卻在心中低聲咒罵了一句。
真就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那雙纖長而溫熱的手,一路順著他的肩劃下,竟在劇痛中都帶起了一陣酥麻,停在他心口時,他只覺自己的心臟都停住了。
若非地方不對,這動作也太過曖昧了些。
也幸而薛晏此時後背疼得厲害,不至於在二人肢體貼得這般近時,起什麼尷尬的反應。
而他面前的君懷琅,卻分毫沒感覺到薛晏咬牙切齒的隱忍。
他的手覆上了那層堅硬中帶著韌勁的肌肉,隔著蓬勃的皮肉,他感覺到了薛晏有力而平穩的心跳。
這讓君懷琅一下便安下了心。
他能感覺得到對方活著。
但同時,那心跳卻像是有感染力一般。
一下接著一下,有力而平靜,漸漸的,像是將他的脈搏也帶成了同樣的節奏,在一片安靜的黑暗中,隨著他的心跳,一下一下的鼓譟。
那不合時宜的悸動,在君懷琅的血脈里深深紮下了根。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
許是薛晏有意不讓他擔心,從這開始,反倒是薛晏一直在緩緩地同君懷琅說話。
君懷琅的掌心裡,是他平穩的心跳聲,時間長了,他原本懸在半空中的心,也漸漸放了下來。
即便外頭的雨,半點都沒有小。
漸漸的,君懷琅都有些昏昏欲睡,反倒是薛晏捏他的臉,讓他清醒些。
「你聽聽,外頭是不是有什麼聲音?」薛晏忽然問道。
於是君懷琅便側耳去聽。
可是聽了半天,也只有雨聲。
「我確是沒聽出什麼……」君懷琅有些遲疑。
薛晏便低聲地笑。
「肯定沒有了。」他說。「我逗你呢。」
君懷琅頭一遭發覺,這人竟這般幼稚。
同樣的把戲,薛晏連著玩了好幾次。
君懷琅似乎一心等著有人來將薛晏帶出去醫治,故而每次都上他的鉤,也分毫不惱。
後來,反倒是笑著的薛晏,將下巴搭在他的肩頭,聲音幾乎只剩下氣音,道:「這般好騙,可如何是好?」
君懷琅頓了頓,口氣頗為柔軟:「……還不是你幼稚。」
薛晏嘆了口氣:「還不來,待我出去,定要將進寶和段十四好好收拾一頓。」
說著,他緩緩閉了閉眼。
著實疼得有些狠了。
他幾次逗君懷琅玩,都是在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他腦中逐漸開始竄起些亂七八糟的幻覺,讓他一時分不清何為現實。
他閉了閉眼,想稍微休息片刻。
但是,於他來說不過閉一下眼的功夫,他卻聽到了耳邊君懷琅焦急的聲音。
「薛晏,薛晏?你醒醒,睜開眼,別睡。」
薛晏想笑著跟他說,自己沒睡,就是嚇唬他一下,可是聲音卻有些發布出來。
片刻,他嗓音輕得可怕,啞著說:「……沒事。」
君懷琅卻好像沒聽見,聲音里都染上了哭腔。
嘖,怎麼又哭,之前沒見他有這麼愛哭。
薛晏打算睜眼再笑他兩句,眼皮卻有些太沉了。
其實從很長時間之前開始,他的眼皮就沉重地抬不起來。若不是因著君懷琅,他也撐不了這麼久。
在營中扎馬步、舉銅鼎,也沒這麼費勁過。
就在這時,薛晏又聽到了君懷琅哽咽的聲音。
「薛晏,你睜眼,你聽聽,外面有聲音了。」
薛晏在暗中無聲地勾了勾唇。
怎麼,終於學會反過來騙自己了?
他用盡了力氣,抬手碰了碰君懷琅的頭髮。
「行,我聽到了。」他語氣中滿是勸哄。
可是連他自己都沒注意到,他自以為自己說出口的話,已經連氣音都所剩無幾了。
沒有一絲光的黑暗中,他嘴唇動了動,還自以為說出了一句完整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