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接連下了幾日都沒停。
那天君懷琅一回到府上,便去他父親那兒問了問。
他父親對催工期的事也不知情,就承諾他這兩日問問下頭的人。君懷琅應下,便要退出去。
就在這時,他父親叫住了他。
「懷琅。」他說。「南邊郊外的農田這幾日有些澇,知府約我過兩日一同去看看,你可想同去?」
君懷琅沉默了一瞬,便聽他父親接著道:「廣陵王也去。你們二人一向交好,他是個不可多得的治世之才,你們同行,還可多向他學習學習。」
君懷琅抿唇。
「算了吧,父親。」片刻後,他淡淡笑了笑,說。"一路舟車勞頓的,有些耗費精力。"
永寧公不解:「嗯?這幾日還要去書院嗎?」
君懷琅點頭。
永寧公對他做出的決定向來不多置喙,聞言便嗯了一聲,道:「多讀讀書也好。雖說在衙門中能學到真東西,也需先做好學問,才好去辦旁的事。」
君懷琅點頭應下,便行禮要告辭。
永寧公默了默,又補充道:「懷琅,多讀讀《中庸》。」
君懷琅抬眼看向他。
就聽永寧公說道:「為父知你心有韜略,但凡事往往持中更佳。無論讀書,還是做事,在旁人眼裡莫要顯山露水,只恰好便可。」
他向來話不多,頓了頓,又補充道:「一個人,向來有一樣拔尖就夠了。再多,便易遭摧折。」
君懷琅能懂他的意思。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自己的家世,已然是最拔尖的了。若旁的再出類拔萃,便會引人忌憚。
因為他頭頂壓著天家和皇權,不許他往再高的地方爬。
君懷琅點頭應道:「兒子謹遵父命,請父親放心。」
——
此後幾日,君懷琅便如他所言,日日都往書院中去。
接連過了幾天,一直到了他父親動身要去南郊的時候。
南郊雖算不上近,但一日之內便可來回。君懷琅便沒有特意去送,一早用了朝食,便又撐起傘,出了院子。
這幾日的雨一直沒停,下得極凶。他們院中已然有些澇,就連修高了幾層的石板路上,都處處積水。
一路往外走著,君懷琅便只顧注意足下了。
就在這時,送他出門的拂衣小聲喚道:「少爺……」
君懷琅聞言抬頭,就見不遠處的院門口,站著薛晏主僕二人。
薛晏靜靜站在那兒,打著傘,默不作聲地看著他。
君懷琅的呼吸都停了片刻,那日被吻得喘不上氣的感覺,一時又從他的胸口往上涌。
君懷琅的腳步停了下來。
他停下了,薛晏也沒走,像是定定地等他過去一般,仍舊站在那兒。
君懷琅深吸了一口氣。
再怎麼躲,也是躲不過的,總不可能後半輩子都不見他。
他垂了垂眼,抬步緩緩走上前去。
薛晏堵在了他的面前。
他也不說話,只靜靜看著他,像是要逼他先開口似的。
「……王爺。」君懷琅勉強控制著聲線,讓他的聲音聽起來平穩又清冷,聽不出情緒,也聽不出顫抖。
薛晏嗯了一聲。
「去哪兒?」他問道。「還去書院?」
君懷琅點了點頭。
薛晏沉默了片刻。
「我今日不在。」他說。「用不著躲那麼遠。」
君懷琅下意識地反駁:「我並不是……」
什麼並不是,明明就是。
他反駁的話說了一半,自己都繼續不下去了,只尷尬地停在一半,話音戛然而止。
薛晏沒出聲。
過了一會兒,他說:「我不來找你,你只管在家待著。這麼大的雨,亂跑什麼。」
他嗓音有些啞,即便周圍的雨聲簌簌作響,將他的聲音模糊了不少,也讓君懷琅的耳根連帶著心口,都顫著發燙。
……他確實好些日子沒見對方了。
傘下,君懷琅幾乎不敢抬頭看他。他強壓住悸動,淡淡道:「也不是亂跑,只是閒來無事,讀讀書罷了。」
說著,他便想繞過薛晏走。
薛晏又道:「……再不然,今日回來之後,我就搬出去。」
君懷琅的腳步停了下來。
他對自己有些不齒。
他聽到薛晏這話,心下的第一反應,竟是捨不得。
他握傘的手收緊,瓷白的手背上經脈漸起。
「……不必。」他低著頭,油紙傘擋住了他的神情。「無論王爺在哪,我這書,都是要讀的。」
說完,他打著傘繞過薛晏,徑直走了過去。
青石路並不寬敞,他路過時,薛晏將傘往旁邊一讓,沒讓冰冷的雨水濺到君懷琅的肩頭。
而冷雨卻毫無遮攔地,立時淋在了他的身上。
君懷琅握傘的手又是一顫。
他逃一般,快步走遠了。
但僅僅他路過薛晏身側那一瞬間所嗅到的檀香,卻像繚繞的絲線一般,附著到他的心上,將他的魂魄,緊緊裹住了。
讓他似乎不管逃去哪裡,都沒有用。
——
窗外劈下了一道驚雷。
這天的雨下得尤其地大。
君懷琅坐在書院中,卻並不怎麼安心,頻頻往窗外看。
他知道,平日裡官員外出郊外巡視,為了輕裝簡行,向來不會準備太多的東西。
這麼大的雨,他們出巡的一行今日定然不會順利。再加上城外的官道並不平坦,鄉間小路更是難走,一不小心車轍就會陷到泥潭中,招致不小的麻煩。
君懷琅不由自主地擔心。
他既擔心自己父親做事愛較真,即便下大雨也不打道回府;也怕他們路上出什麼意外,大雨天困在城外。
也會不受控制地惦記薛晏,忍不住去想他此時在做什麼,會不會碰上什麼麻煩。
想到這兒,君懷琅又不由自主地碰了碰自己的嘴唇。
那處細小的傷口已經長好了,這會兒摸上去,只能感受到微不可查的一個小痂。
並沒有多疼。
那處傷,是薛晏橫衝直撞之時,犬齒碰出來的。只細微地一疼,就被他吮去了血珠。
待那一吻畢,薛晏喘息著和他分開,還在那處小傷口上啄吻了一下。
「君懷琅,想裝傻的話,明天就把這件事忘掉。」他低聲說。「但是別再刺激我,我不是什麼好人。」
君懷琅抿了抿嘴唇。
當時他腦海中是一片空白的,但現在想來,卻總對薛晏的話有些不信。
他嘴上說著自己不是好人,卻會捨命救他,忍耐了不知多久,也未曾透露半點對他的感情讓他知道。
而甚至到了那一夜……那個吻雖兇狠,卻又淺嘗輒止,帶著瘋狂邊緣的克制。
前世的薛晏,真的會做那樣的事嗎……
就在這時,他的胳膊被撞了一下,將他瞬間驚醒了過來。
他側過頭,就見沈流風坐在他旁邊,趴著看他。
「懷琅,想什麼呢?」他小聲說。「是不是也在想叔父他們?」
君懷琅愣了愣,接著便點頭。
窗外的雨聲很大,噼里啪啦地打在竹葉上,沈流風便不大有顧及地湊上來,接著說悄悄話道:「我也在擔心呢。你說這麼大的雨……」
他頓了頓,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那天在揚州出事的時候,雨也這般大。」他說。「我心裡總有點不安。」
君懷琅目光一滯。
他說的,自然是那日他們在揚州山中,塌方被困的事。
他片刻沒有說話,沈流風向來沒什麼主見,便緊張地盯著他。
「也可能是我想多了,但我心裡總有點不安穩……」
片刻後,君懷琅沖他微微笑了笑。
「別多想了。」他說。「先安心讀書,一會放課後,我帶你一同去南城門處迎一迎。」
沈流風連連點頭。
就在這時候,窗外隱約響起了一陣雷聲。
在瓢潑大雨之中,那雷聲很遠,聽不分明。卻只聽接連幾聲響雷之後,隱約又有人聲漸起。
君懷琅皺眉看向窗外。
那人聲愈發近了。
就在這時,有個護院匆匆闖到了教室中。
正在上課的正是書院的院長,見到那人進來,放下書問道:「何事?」
那護院匆匆道:「院長,不好了!城北的堤壩忽然塌了,江水湧入,淹到城裡來了!」
院長愣在原地,教室里的學生們頓時譁然一片。
君懷琅瞳孔驟縮,握著筆的手也驟然收緊,險些從座位上站起身來。
壩塌了?
前世堤壩垮塌,分明是入了七月。再加上他平日裡檢查的情況,這段時間雖說雨多,但絕不至於將堤壩衝垮。
如今跟前世,就連塌陷的時間都不一樣了……這分明不是天命,而是人為。
堤壩是被人動了手腳才會垮塌的,也正因為今年有自己和薛晏的到來,金陵府衙的官場狀況和前世截然不同,所以那人才會提前動手,促成了堤壩垮塌。
……還專門挑了個薛晏和金陵高官都不在城中的時候。
明明已經到了六月,君懷琅的後背卻一陣陣發冷。
就在這時,那護院又說道:「院長,外頭有不少房屋被淹的流民,要到書院中避難。您看……」
臨江書院門口的路窄,就是因為它地處江邊的一個丘陵,地勢高,不平坦。也正因為如此,金陵城北部被淹沒了不少,而臨江書院,則是少有的安全區域。
君懷琅聽到那話,心下卻有些怪異。
長江江面寬闊,水流豐沛,再加上今年雨多,此番決口,情況定然嚴重。但是,尋常百姓面臨這種災難時,通常會亂了手腳,急著保護家人和搶救財物,即便逃亡也難以找對方向,怎麼會在水災的第一時間,跑到最合理的地方來?
君懷琅忽然想到,前世的卷宗上說,水災來臨時,城中起了多起衝突。
最嚴重的是在書院裡。流民搶占屋舍,和書生發生爭執,後口角鬥毆,打傷打死了不少書生。
當時他還在疑惑,為何躲雨而已,竟會打死人。
……原來問題竟是出在這裡。
君懷琅手中的書頁驟然被他攥破了。
而前頭講台上的院長聞言,連忙道:「快去開門,讓百姓們進來躲躲!」
那護院哎了一聲,便要往外跑。
「慢!」君懷琅站起身。
教室中的眾人頓時都看向他。
眾人此時各個面色慌亂,唯獨他一人,挺拔地站在原處,一襲青衫,芝蘭玉樹。
他臉上分明沒什麼表情,清冷又孤高,卻莫名讓眾人在看見他時,都多了幾分安心。
「許有蹊蹺,先別開門。」他說。「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