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工頭還是畫了押。
雖說他不知受誰指使,但河堤垮塌是他們做的,這個證據就已經足夠了。加上君懷琅的記錄和圖紙,人證物證俱在,有了這些,相關負責的那些人,就可以動手清理了。
但薛晏卻將這些證據都壓了下去。
「我知道是誰。」接過狀紙時,薛晏對君懷琅說。「京中的人、江南的人,我都知道。」
君懷琅驚訝地看著他。
就聽薛晏接著道:「但是,他們藏得嚴實,現在明面上做的能被抓到的事,還動不了他們。」
君懷琅問道:「那你打算怎麼辦?」
薛晏聞言,衝著他微微一笑。
「既然沒做,就讓他們做。」薛晏的手指緩緩叩著桌面。「被逼到一定的程度,就算是會誅九族的罪,也是會試一試的,不是嗎?」
君懷琅微愣。
就見薛晏傾身過來,道:「他們的布置確實挺周全,不過,出點差錯,也是會作繭自縛的。」
說著,他抬頭看向君懷琅:「到了那時,他們想活都難了。」
面前的薛晏陌生又熟悉,雖說他眼中流露出的,是冰冷又狠戾的光芒,卻莫名地讓他安心,不由自主地覺得他可靠。
這種感覺,連君懷琅的理智都有些抵禦不了。
不等他說話,薛晏就拍了拍他的額頭。
「不過這些事情,不用你來動手。勞神費力,還髒。」他挑起嘴唇一笑,眼中的陰戾頓時消散乾淨。「你只管看著,要害你父親的人,是怎麼死的就行。」
片刻,君懷琅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那,這些證據,豈不是沒用了?」他問道。
薛晏低聲笑了一聲。
「怎麼沒用,有用著呢。我留下它,就是因為它有用。」他說。
君懷琅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就聽薛晏接著道:「等他們的網將自己裹住了,這些證據,即便無法指明是他們做的,也會成為收起那張網的最後一根繩子。」
他道:「畢竟,君王的懷疑,向來不需要證據真正指明到誰身上。」
——
於是從這一日開始,君懷琅便如同不知道堤壩垮塌的原因是人為的一般,對這件事絕口不提。
金陵仍舊陰雨連綿。
城池從北邊起,被江水淹沒了三成。如今堤壩的決口處還沒有修好,江水仍在不停地往城裡涌,如今被官兵們以沙石暫且堵住,但一旦再有大雨,就會被立刻沖毀。
於是在決口的第二天,君懷琅就找到了沈知府。
如今金陵城中的官吏,沒有一個是在工部任職過的,更沒碰過修築河堤的事。金陵的堤壩從十多年前的前任知府修繕好之後,便堅不可摧,從沒發生過這麼嚴重的災情。
而今的官員們,對此皆束手無策。
但君懷琅不一樣。他前世為了查清他父親貪墨罪名的原委,對江南的水患從頭到尾都研究了個透徹。如今他不僅對修堤治水之事頗有研究,並且對前世的堤壩怎麼修好的,了如指掌。
他找到沈知府,就是為了去幫他做這件事。
有了薛晏,許家和郭榮文都不必他再操心,他也沒有薛晏那樣的能力,可以讓他與他們對抗。
而他能做好的、也是必須要做的,就是在這一世盡最大的可能,保護金陵城中的百姓。
關於重生,他自然不能和沈知府直說了。他只說自己對水利頗有興趣,研究了許多文獻,又對堤壩如何修建,向沈知府提出了自己的見解。
沈知府聽完,也覺他所提的方法可行,便答應了他,將修堤的事掛在了永寧公的名下,再由他全權去做。
於是,君懷琅便領著自己分到的官兵和物資,每日早出晚歸,前往堤壩決口處,尋找合適的地形方位,對江水進行疏堵。
修復堤壩是而今最為首要的事務,除此之外,便是城中數以萬計的流民了。
逃出來的、和被救出來的百姓數量龐大,城內安置不下,便被一併轉移到了南郊城外。這些日子,金陵的官員們便都忙於此。
那些受災的百姓,都是房屋被損毀,家中財物絕大多數都被江水淹沒了。因此,除了單單尋常的衣食住行,在金陵城中都成了問題。
城中糧價飛漲,一時之間,普通百姓們人人自危。
但是這些,卻也並不影響富商豪紳們的享樂。
這些日子,水患剛剛安定下來些許,金陵的上流圈子裡便流傳出了一則消息。
城南春水巷中的清月坊,要不了幾日便要拍賣花魁的初夜了。
江南花街柳巷並不少見,青樓之中捧一兩個花魁,奇貨可居,再將姑娘的初夜高價拋售出去,都是常見的事。
但是此番不同尋常的是,那被拍賣的姑娘,是清月坊中大名鼎鼎的玉京姑娘。
聽說那玉京姑娘如今不過年屆十五,生得天姿角色,又彈得一手驚為天人的好琵琶。一個月前,玉京姑娘頭遭露面,只一曲鼓上舞,便艷驚四座,在城中打響了名頭。
但是清月坊卻對這位姑娘寶貝得很,一個月下來,就沒安排她出過幾次場。
卻越是這樣,越讓清月坊的入場券一票難求。不少豪紳富商,一擲千金,就為了看玉京姑娘一眼。
如今這位姑娘卻是要拍賣了。
更讓人沒想到的是,此番清月坊放出風聲,拍得最高價者,若是願意付出拍價十倍的價格,便可直接給玉京姑娘贖身,將人帶回家去。
人人都說,清月坊的坊主想必是不願在金陵久留,早早將姑娘換了錢,就要跑路了。但即便如此,也擋不住不少人摩拳擦掌,想要抱得美人歸。
一時間,因著玉京姑娘,四處流民的金陵城,竟難得地恢復了幾分繁榮。
而金陵府衙,卻是一片肅穆。
各地的府庫中都會存留糧草金銀,就是留待這樣的大災時,拿出來作賑災之用。
而今糧食要放給災民,金銀也要清點出來,拿去向商戶購買糧食藥材,因此整個府庫,都要整個整理清算一番。
幾日前,沈知府就在著手做這件事。關於誰來清點庫房,他還專門去問了薛晏。
「這種小事,你們自己決定不就行了?」當時,薛晏淡淡一抬眼,眼中便是幾分明顯的不耐煩。「平日裡都是誰去做?」
沈知府忙道:「是永寧公手下的郭侍郎。」
薛晏點了點頭,將算計全都藏進了眼底:「那就讓他去辦不就行了?」
平日裡銀錢糧草之事,都是安排給郭榮文的,沈知府本就不知官府中的奸細是誰,如今告訴薛晏,也是因為茲事體大,要來他這裡報備一下。
聽到薛晏的首肯,沈知府忙應下,便要退出去。
就在這時,薛晏把他叫住了。
「等等。」他說。
沈知府連忙停下。
薛晏問道:「銀錢和糧草,是分開的吧?」
沈知府忙道:「是了。」
薛晏道:「一個人做太慢了。糧草清點麻煩,讓郭榮文去。至於銀錢,別人我不放心,沈知府你自己去清點吧。災民安置的事,你先交給永寧公。」
沈知府連忙領命,退了下去。
於是,府庫中的糧草和銀錢,便按薛晏的安排,由他們兩人去清算了。到了今日,密信就送到了薛晏的桌上。
果不其然。
許從安那小子知道玉京要拍賣,第一時間便開始籌錢。可他手頭有幾個錢?此地離京城那般遠,他也沒法找家裡要,更不可能跟自己的父親開口要錢贖個花魁。
所以,他第一時間找到了郭榮文。
許家三代單傳的寶貝孫子找他要錢,郭榮文即便沒有,也不敢說沒有。可是,買個人、還是名動金陵的花魁,這筆巨款,他也沒地方去湊。
就在這時候,金陵的府庫被遞到了他手上。
果然,他第一時間四下運走了大批糧食,趁著金陵城中糧價飛漲的時候,將官家的糧食賣給了商戶,又連夜做了假帳,將那大塊的窟窿都給糊弄了過去。
但是他卻不知,自己找到的商戶,是薛晏早就買通了的人。
那商戶藉由做流水出入的名義,和郭榮文簽訂了一式兩份的合約,明確寫了買賣多少糧食,又交付了多少錢。
郭榮文急要那筆錢,不願多作糾纏,又只知道官商之間有鴻溝天塹,普通的糧食販子,不會知道官府中人姓甚名誰,故而放心地簽字蓋章。
卻不知道,緊跟著,那簽字蓋章的合約便連帶著密信,一起放在了薛晏的案頭。
薛晏拿起那封密信,淡淡一笑。
如今,郭榮文貪墨賑災糧食的罪名,便就此坐實了。而許家的公子,公開重金買下花魁,這筆錢的去向一旦追查起來,也有了方向。
郭榮文貪墨,錢給了許相的孫子,這下,即便清平帝是個瞎子,也不會看不出他們之間有什麼事了。
薛晏慢條斯理地將信件收了起來。
旁邊的進寶見他看完了信,連忙問道:「主子,糧販那邊還問,之後該怎麼辦?」
薛晏的動作頓了頓。
這事對他來說,向來是不會考慮的問題。他要做的,就是誘導郭榮文貪污之後留下證據,至於那糧販,可是壓了郭榮文一成的價,從中賺的好處大了去了。他如今只要封住那人的口,讓他悶聲發了財後當不知道這件事,就足夠了。
至於那糧食去哪裡,賣給誰,他才懶得去管。
但是薛晏卻遲疑了。
他忽然想,如果君懷琅知道,自己以救災糧食為誘餌,引郭榮文上鉤的話,他會怎麼想?
他好像……挺在乎城裡那些臉都不認得、更不知道姓甚名誰的百姓的。
薛晏頓了頓,問道:「……君懷琅今天去了哪裡?」
進寶忙道:「世子殿下一早就去了河堤,聽說今兒天黑之後,他從河堤上回來,又到城南的災民營里去了。」
果然。薛晏嘆了口氣。
「……多花兩成錢,把那商販手裡的糧食都買回來。」他放下密信,說道。「今夜就送到城外,就說是我捐的。」
他自幼飽嘗冷暖,更沒父母教他做人,自然沒什麼同理心,只知權衡利益。
但是有什麼辦法呢。
他不善良,但他愛的那個人,卻是個最為良善心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