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晏知道,自己手底下從燕郡帶來的人,對他皆是忠心耿耿,絕不會做任何命令之外的事。
但同時,他也知道,燕王所鎮守的燕郡,在燕王在時,一直是鐵桶一隻,從沒有被旁的勢力插手過。
在燕郡,燕王的命令,是沒有人會違背的。
聽到神醫的結論後,薛晏坐在桌前,沉吟了良久。
燕郡已失,當年的痕跡自然難以查到。但是燕郡原本的僚屬,卻有不少跟在他的麾下,他若要徹查,也並不是難事。
但是,若干年前消失在燕郡的毒藥,怎麼會在如今的宮中重新出現呢?
薛晏心中隱約有些答案。
那毒藥從何而來,薛允泓身邊的小太監已經全交代了。
那是已死的宜婕妤留給他的,而宜婕妤的藥,則是當年那個入宮做了星官的道士送給她保命用的。
而那道士的來歷,即便是當時的許家,都不知道。
他們只知,那道士和他師父料事如神,只說是在山中道觀里隱居多年,近日才剛入世。大雍的偏僻山嶺數不勝數,其中隱居的山人道士,自然也無從查起了。
所以,當年許家沒有深究,更沒有詳查。
薛晏如今已經隱約知道,那道士是從哪兒來的了。
他沉吟片刻,開口道:「去,將紀南叫來。」
旁側的進寶連忙應聲,出門去了。
紀南是燕雲鐵騎的佐領,如今年屆四十,當年十來歲時便跟隨燕王左右。
當年燕雲一役,燕王的一眾心腹皆死於此役,唯獨紀南一人倖存了下來。
也是他將薛晏從突厥的重圍之中救出,一路送回了大雍的國境之中,又替薛晏保管燕雲鐵騎存留下來的隊伍,一直到今日。
薛晏沉默著坐在桌前。
御書房的桌面,是以極名貴的古沉木雕刻而成,四角鏨金。他正對著的博古架上,是任意一件都價值連城的古董玉器。青玉鏨金香爐之中,龍涎香裊裊升起。
四下雖看不出多少金石珠玉,卻處處莊嚴,透露著一個王朝最高權力的肅穆。
很少有人拒絕得了這個位置。
當年清平帝與眾皇子奪嫡時,為的就是它,如今薛允泓鋌而走險,毒害清平帝,所求的東西也沒有變過。
薛晏抬眼環視了一圈四周,卻只覺得厭倦和煩躁。
沒多久,紀南來了。
如今薛晏也算入主了皇城,燕雲鐵騎自然可以放上檯面,不必再像前兩年那般養在暗處。薛晏有心要親自收復燕郡,故而仍將燕雲鐵騎留在長安城中,整裝待發。
紀南身著玄甲,步入御書房,在薛晏面前跪了下來。
「屬下參見廣陵王。」他行禮道。
薛晏嗯了一聲,讓他起身。
「有事讓你去辦。」他說。
紀南站起身來,等著薛晏的吩咐。
薛晏道:「皇上中的這毒,無色無味,且極難發現,能使人四體僵化,口不能言,形同廢人。」
薛晏頓了頓,不動聲色地看向紀南。
紀南仍站在原地,等著他的下文。
薛晏看著他,緩緩道:「大夫說,這毒來自燕郡。我要讓你去查,這毒藥是從哪裡流出來的。」
他定定地看著紀南。
便見紀南跪了下來。
「王爺,燕王殿下臨終之前,曾囑咐過屬下。」他說。「屬下手中有一封信件,乃燕王殿下留給您的。他說,日後無論何時,只要您要求調查與燕郡有關的事,便將此信交給您。」
紀南低頭行禮道:「燕王殿下說,到了那時,您想要徹查的問題,都會有答案。」
薛晏定定看向他。
紀南動手,從自己的懷中取信件。
薛晏開了口。
「別給我。」他說。
紀南的動作卻沒停。
一封被蠟封得嚴嚴實實的信,被從他懷裡取了出來。
「收回去。」薛晏看著她,接著道。
紀南卻上前,雙手將信件捧到了薛晏的面前。
薛晏知道,紀南雖說對自己言聽計從,是自己的下屬,但從紀南,到燕雲鐵騎,都是燕王留給他的遺產。
他們會從歸屬燕王,變成歸屬薛晏,但是永遠,燕王都是他們的主子。
這是燕王的遺命,紀南不會不從。就像一直以來,他都沒有告訴薛晏這封信的存在一樣,紀南如今,也會堅定地將這封信交到他的手裡。
薛晏知道信中寫的會是什麼。
他自幼長在燕郡,無論是對這個地方,還是對那裡的人,都不會有所猜忌懷疑。
他要調查,一定是因為什麼事實,擺到了他的面前。
燕王既然提前準備好了解釋,那麼,這件事,一定就是他做的了。
薛晏一直都知道。
他知道當初燕王是清平帝奪嫡時最為強勁的對手,當初若非清平帝多籌劃了半步,失敗的不會是他。即便如此,燕王也給自己留足了退路,讓清平帝無法像處死其他兄弟一般處死他,在登基之後,勉強給他封了王,派去鎮守苦寒的燕郡。
他也知道,當時長安和燕郡都盛傳,容妃娘娘被進貢進京時,路過燕郡,驚鴻一瞥,便將燕王的心全勾去了。只是郎有情妾無意,容妃娘娘自知背負著兩國的使命,故而極為乾脆地拒絕了燕王。
他還知道,燕王雖自幼將他養大,卻嚴格得不似常人。眾人只道燕王嚴格且粗心,又沒有妻妾,故而在養育晚輩的事情上並不擅長。但是有目共睹,即便再不擅長,也不會將個孩子從記事起便丟在軍營里摔打,不顧死活,像在培養一個強大的工具一般。
這些,薛晏一直都知道。
但是他也知道,從小到大,他煞星照命,燕地再冷,也是他唯一的家和歸處。
草木有根,人也會有。即便根扎在了苦寒之地,那裡也是他的歸宿,是他的家。
這也正是薛晏一直以來,都執著著要將燕郡收復回大雍的原因。
薛晏手裡握著那封信,死死地盯著它。
他手下的力氣不受控制地收緊,將蠟封都攥得支離破碎。
片刻後,他開口了。
「滾出去。」他道。
——
君夫人自然是生氣的。
她如今默認了薛晏和君懷琅的關係,這不假;薛晏日日來尋,她看在眼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不假。
她也知,年輕人正是如膠似漆的時候,摟摟抱抱,耳鬢廝磨,不都是正常的?
但她接受不了的是,自己的兒子是被人家抱在懷裡欺負的那個。
她從沒想過這一點,驟然撞見,居然讓薛晏欺負自己的兒子,欺負到了眼跟前。
簡直豈有此理!
君夫人毫不留情地逐了客,又將自家兒子好生訓斥了一頓。
君懷琅頗為好脾氣地欣然接受了母親的斥責,待母親氣消得差不多了,便笑著給她倒了一盞茶。
「您不讓薛晏進門,也不是個辦法。」他說。「這院門院牆的,哪裡擋得住他?」
君夫人咬牙:「他還敢進來?」
君懷琅認真地點了點頭。
君夫人氣得嘁了一聲。
「那便讓小廝拿棍子把他打下去!」她道。
君懷琅直笑。
他對薛晏頗為了解,知道要不了多久,他便要忍不住地翻進來。
君夫人對薛晏的氣還沒消,故意跟他對著幹似的,守在君懷琅這兒不走。
薛晏卻遲遲不來。
「許是被什麼事情絆住了腳。」君懷琅道。
君夫人瞥他一眼:「你倒是了解得很。」
雖這般說,她卻仍舊不走。
二人便一同坐了許久,一直到了暮色西沉,到了有小廝來催用晚膳的時間。
君夫人道:「我倒瞧著府上這牆,挺能擋得住他。」她說。
君懷琅卻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君夫人見他不答話,側過頭去,就見他面上半點笑意都無,眉心也是擰起的。
「怎麼?」君夫人只當君懷琅是因著薛晏沒來而不大高興。
君懷琅卻搖了搖頭。
「……我覺得有點不對。」他說。
君夫人不解:「想必是有事要辦,哪裡不對?」
君懷琅卻搖了搖頭,站起了身。
「母親且先用膳。」他說。「我去看看。」
他總覺得發生了什麼不大好的事。
這在他來說,也不過是個無端的猜測。但君懷琅心下卻沒來由地有些惶然,總不放心。
他心想,即便無事,他也想去看看。
君夫人忙站起身來。
「你去看看?」她問道。「去哪裡看?」
君懷琅頓了頓。
「去宮裡。」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