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她拿到的劇本只有一小段,女主角醒來在空無一人幽暗的房間,腦中一片空白,沒有任何記憶的存在。
床對面牆上是一面鏡子,裡頭映出她的臉。
蒼白漂亮、漆黑的瞳孔里寫滿倉惶和恐懼。
導演只要求她表演這一個鏡頭。
沈意濃按照發到手機上的地址,走到這棟居民樓底下,狹窄破舊的巷子,兩旁掛著晾曬的衣服,一團團不知名的髒污和積水模糊了地面本來的顏色。
她循著昏暗的樓梯走上三層,右手邊的房門上寫著306,這是試鏡的門牌號。
大門緊閉,沈意濃伸手試探輕擰推開,那扇門沒有任何阻礙的對她開放,房間內的模樣頓時映入眼中。
窗簾緊閉,光線暗沉,家具擺設陳舊,小小的廚房連著臥室,一張木床擺在不遠處,上頭的床單被套洗得褪色發黃,枕頭中間乾癟。
床腳對面掛著一面四方半身鏡,在幽暗的房內泛著亮光,人坐在床上時,恰好可以映出她的臉龐。
沈意濃打量了眼四周,看到天花板還有幾個角落裡隱藏的攝像機,細小紅點閃爍,從她踏入這個房間開始,試鏡已經開始。
她今天妝容很淡,白裙子勾勒出纖細瘦弱的身形,一頭黑色長髮披散,遮擋住幾分臉龐,臉色是氣血不足的白,弱不禁風,骨瘦伶仃。
沈意濃脫掉鞋子,慢吞吞爬上那張帶著陌生氣息的床,坐在那調整了幾秒呼吸後,雙手放在小腹上,緩緩躺了下去。
舊得發黃的白色枕頭上撲散開一片黑髮,正中間那張臉脆弱柔美,女人緊閉著眼,嘴唇微抿,畫面無聲靜謐,莫名安詳,又透著詭異。
片刻,她倏忽睜開眼,瞳孔放大,帶著乍然醒來的慌張驚恐,緊接著,她壓著恐懼坐起身,右手無所察覺地按住了裙擺,卻在勉強鎮定從床上坐起的那一瞬間,看到對面鏡子裡猝不及防清晰映出的臉龐。
眼中的恐懼蔓延到全身,表情失去控制,陡然失色,女人盯著鏡子裡自己的臉,流露出難以用言語來形容的神色。
顯而易見的慌張驚恐、不知所措的慌張茫然、以及,誰也沒有發現的,被藏在眼底深處的那簇細微閃動著的、令人顫抖的光芒。
「我是誰……?」
蒼白的唇抖動,輕不可聞的喃喃,念出來整場試鏡里唯一的台詞。
她雙目空洞地盯著鏡頭,另一間安靜的房間,角落坐著的四五個人緊盯著屏幕,其中一個開口。
「眼睛,放大。」
鏡頭裡的面容被推進,最後那雙漆黑的眼定格在大屏幕上,似乎隔著鏡頭,直直凝視著他們。
在場的人有個不受控制打了下寒顫。
「這個畫面有點嚇人。」
「就她了。」
要求放大鏡頭的那人說,目光仍舊定格在她的臉上,專注觀摩,仿佛是遇到了什麼有趣難得的事物,手抵著下巴輕壓,不自覺頷首,輕聲自言自語。
「以前怎麼沒有發現……果然還是新人比較容易帶給人驚喜。」
「她可不是新人了,演過不少角色。」
旁邊有人聽見了,忍不住開口,林朝笑笑。
「沒有被開發過得美,就是新人。」
「是是是,林導言之有理。」
沈意濃試鏡回來時,程如歌正在院內澆花,傍晚餘暉下,他身影被攏在一片暖黃色的光暈里,白衣長褲,乾淨清雋,溫暖叢生。
聽到門被推開的動靜,他抬起了頭,手裡仍然提著水壺,眼角卻盪開了笑。
「回來了?」
「嗯。」
她還未完全從之前試鏡的情緒中脫離,神色有點疲倦。
「我煮了陳皮花茶,現在喝正好。」
他放下壺,擁著她往裡走去,掌心溫度從肩上傳來,溫暖驅散了寒涼。
沈意濃心情稍緩,腦中昏暗幽閉的房間漸漸被眼前的畫面取代,程如歌在杯中注入茶水,白瓷杯裝滿深紅色液體,伴隨著清香,令人精神放鬆。
他把杯子遞過來,捂在手心熱得發燙,沈意濃感受著指腹熱度,低頭喝了口,淡淡的甜夾著酸,香氣撲鼻,有陳皮的清新又不止這股香。
「裡面放了什麼?」
她出聲問,又垂頭喝了一口。
「好好喝。」
「洛神花、山楂、話梅,還有一點冰糖。」
程如歌笑著為她解惑,有些滿足。
「你喜歡就好。」
她靠在他身上靜靜喝茶,杯里茶水快要見底,還不見身旁的人開口,她忍不住「咦」了聲,側頭問。
「你怎麼不問問我試鏡得怎麼樣?」
「我相信你。」
程如歌沉穩地說,她撲哧一笑。
「你好官方哦,程老師。」
「真的不想知道嗎?」
她眉眼彎彎,方才的低落沉鬱已經一掃而空,程如歌摸了摸鼻子。
「還是想的。」
她在出發試鏡前堅定拒絕了他送她的提議,獨自一人前往,像是孤身出征的戰士,瘦弱的背影藏不住堅毅鬥志,卻更讓人提起心,莫名不忍。
每一次的機會,都是她死死抓住不想放手的孤注一擲。
聽天命之前首先是為盡人事。
程如歌始終記得前一晚她在書房揣摩那個鏡頭到半夜的情形,連一個細微的動作都要反覆琢磨推敲,選出一個最貼近劇本的感覺,一遍遍帶入人物。
那幾天她就像是換了個人,有時候倏忽對上她的眼神,程如歌都陡然一驚,仿佛面前站著的不是她,而是劇本里那個陰鬱蒼白的女人。
以至於,他連說話都不自覺放低音量,謹慎小心,顧及著她的情緒。
「我也不知道試鏡結果怎麼樣……」沈意濃目光飄遠,指腹不自覺摩挲著溫熱杯壁,回憶起先前情景。
「房間裡沒有人,只有幾台攝像機,我按照劇本表演了一遍,便被通知可以走了。」
「但那個表演是我這幾天來狀態最好的一次。」
大概是房間場景布置得極為逼真,踏進去的那一瞬間,已然入戲。
「所以——」她看向程如歌,眼裡露出輕鬆和淺淺笑意。
「不管結果好與壞,我不留遺憾了。」
唉。
程如歌在心裡嘆了口氣,臉上卻笑得更加開心,把她攬到懷裡,唇不自覺落下,在她額角親吻兩秒後,戀戀不捨離開,眸光溫情,低語道。
「你永遠是我的驕傲。」
原本沈意濃只是有點感傷,被今日一番經歷弄得言語有些煽情,程如歌看著她突然說出這句話後,莫名的,臉就怔怔熱了,覺得羞恥。
「我不是我沒有。」
她極快否認,覺得自己不配。
她入行這麼久,一事無成碌碌無為,唯有幾分認真和勤奮用以彌補,不值一提。
這樣的自己,怎麼能讓他感到驕傲。
「你知道嗎?」
程如歌忽的開口,神色鄭重,令她不自覺挺直背脊。
「我最開始注意到你,就是在劇組裡,有天收工了,大家都走後,你一個人在休息室對著鏡子練習。」
「當時我就在想,如果每個演員都能這麼認真敬業,對自己的角色和觀眾負責,那優秀的作品一定會出現得更多。」
「最怕的就是對表演失去敬畏之心。」
他拍拍她的頭,語重心長,沈意濃哭笑不得,她以為自己是靠美貌打動他的心,沒想到竟然是敬業。
「僅僅如此,你就關注我了嗎?」
她心情複雜地追問,程如歌倒是不假思索。
「勤奮不難得,天資愚笨的人勤奮的比比皆是,覺得自己有不足和缺陷的人也會時常勤奮彌補,但,明明已經很好卻一定要做到極致的,就很難得。」
他眼中儘是溫柔。
「所以我為你感到驕傲。」
沈意濃時常會被他感動,一個動作,一句話語,一些微小的細節,不知道是她心裡太苦還是他太甜。
她忍不住嘆息,依偎在他頸間,悠長感慨。
「程老師,要是沒有你我該怎麼辦啊……」一定蒼白無趣,索然極了吧。
「我會一直都在。」
程如歌淡定自若,平靜而肯定。
「沒有誰能把我們分開。」
除非生老病死,沒有人能把我們分開。
試鏡結果是半個月後出來的。
期間,她單獨見了林朝一次。
咖啡廳空無一人,安靜空闊,不知是否被包了場,對面的男人看起來不超過四十歲,簡介上卻清楚表明他已過半百。
他戴著一副無框眼鏡,氣質儒雅,眼神卻銳利藏鋒,仿佛一眼能抵達人心底。
他就這樣靜靜打量著沈意濃,大概有足足幾分鐘,才笑了笑。
「平時不拍戲,一般喜歡做些什麼?」
隨意平常的語氣,問題卻有些出乎意料,沈意濃忽略掉湧起的愕然,稍作思考後便回答。
「就和大家一樣,看書追劇,或者偶爾出去散心。」
他點點頭,看不出滿意還是不滿意。
「能簡單講一下你理解的殷夏嗎?」
殷夏便是劇本里的女主角。
「我只看過那一段場景。」
她想了想,先提醒過後才緩慢出聲,林朝讓她繼續。
「首先她的外表柔弱內向,對外界敏感,應該是個沉默寡言,喜歡獨處的人。」
沈意濃頓了下,想起劇本里那平平無奇的一句描寫,猶豫片刻,才說出下面的話。
「但是我覺得這應該只是她的一種偽裝,真正的殷夏,應該是個十足聰明,理智冷靜,並且在心理某方面有些缺陷……」
「什麼缺陷?」
林朝發問,沈意濃再次停頓,語氣遲疑。
「我懷疑她是反社會型人格障礙。」
——【殷夏在陌生的床上醒來。
這是一間窗簾緊閉幽暗的出租屋,桌椅老舊卻被擦得乾乾淨淨,牆壁雪白,沒有任何裝飾品,角落有個小動物的標本,不大的廚房門敞開著……】
「為什麼?」
林朝微挑了下眉,情緒不喜不怒,只是平靜地追問她。
「動物標本。」
沈意濃答。
「你怎麼確定那就是她的屋子?」
他再次追問,仍舊面色無波,眼神冷靜。
「有一個細節。」
「嗯?」
「一般人在陌生地方醒來第一件事情是打量四周,她沒有,如果不是編劇疏忽就是因為那原本便是她的房間——」
「我看過林導以往作品,您的影片最讓人驚喜的便是那些細節處的巧妙,因此我姑且排除了第一種可能性。」
「可她失去了記憶。」
林朝提醒。
「所以我有個很大膽的猜測。」
沈意濃鎮定無比地開口,心底卻在微微顫抖。
林朝今天來見她,那那天的試鏡必然是合格了,既然這樣,不如賭一把,百分之六十的勝率。
「她並沒有失憶。」
「這一切都是她為了完成某種目的而偽裝出來的假象。」
「僅憑一個標本就可以判斷她性格?
她也可能是相關工作者,比如醫生?」
林朝話頭一轉,突然質問發難。
「醫生不會容忍自己的床單被套發黃。」
沈意濃笑了下,直視著他。
「而且林導,我說了,這僅僅只是我懷疑,請允許一個文藝工作者發散的想像力。」
「你想像力很不錯。」
「謝謝。」
這次見面結束,沈意濃回去並未收到任何消息,她耐心的等候著,一天、兩天、三天……一周後,蔣瑜給她發來了合同。
《春鶯不來》
女主角:殷夏
導演:林朝
……
電影簽約後,沒多久,沈意濃收到了完整劇本,從頭看到尾,她的猜測基本都得到了證實,唯一有出入的,殷夏不是反社會型人格障礙,而是偽裝人格分裂。
她不過是在殺了前男友之後把自己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拿到醫院精神分裂的確診書,想以此來逃脫法律的制裁。
後來過了很久,兩人已經熟悉,林朝再次問她,當時為什麼要給出這樣的回答。
沈意濃摸了下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
「只是想顯得自己有逼格一點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