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夜。夜未深。司空摘星並沒有被灌醉,他已走了。陸小鳳當然也沒有被毒死,司空摘星絕不是那種會在酒里下毒的人,何況,他就算下了毒,陸小鳳也不會喝下去。
薛冰臉上卻已有了幾分笑意,忽然嘆了口氣,道:「這次他輸了!」
陸小鳳道:「他一定會輸?」
薛冰道:「東西在你這種人身上,又明知他要來偷,他怎麼能偷得走?」
陸小鳳道:「他是偷王之王,偷王之王當然有很多種稀奇古怪,令人防不勝防的偷法!」
薛冰道:「你難道真的沒把握贏他?」
陸小鳳笑了笑,自己倒了杯酒,卻並沒有喝下去,只是看著杯中的酒出神。
薛冰道:「你在想什麼?是不是在想那個要他來偷的人?」
陸小鳳沒有否認。
薛冰道:「要他來偷的這個人,會不會就是那個繡花的人?」
陸小鳳道:「很可能。」
薛冰道:「我若是你,我一定會想盡法子,逼著他說出來的!」
陸小鳳道:「你不是我!」
薛冰嫣然一笑,道:「幸好我不是你,我可不想有你這麼多麻煩!」
陸小鳳道:「所以你很高興!」
薛冰道:「實在很高興!」
陸小鳳忽然又笑了笑,道:「既然很高興,應該說了吧!」
薛冰道:「說什麼?」她好像又忘了。
陸小鳳道:「當然是說紅鞋子!」
薛冰眨了眨眼,知道這次就算再想賴,也是賴不掉的了,忽然問道:「你知不知道青衣樓是怎麼回事?」
陸小鳳點點頭,他當然知道。
薛冰道:「紅鞋子也跟青衣樓一樣,是個很秘密的組織,唯一跟青衣樓不同的,就是這組織里沒有男人,所以比青衣樓更厲害!」
陸小鳳道:「為什麼?」
薛冰笑了笑,悠然道:「因為女人本就比男人厲害。」
陸小鳳道:「還有呢?」
薛冰道:「沒有了。」
陸小鳳幾乎跳了起來:「沒有了?沒有了是什麼意思?」
薛冰嫣然道:「沒有了的意思,就是我知道的只是這麼多,你就算用刀來逼我,我也說不出別的來!」
陸小鳳怔住,怔了半晌,才嘆了口氣,道:「女人果然比男人厲害,女人會賴皮!」
薛冰瞪眼道:「我幾時賴皮了?我豈非已告訴了你,這些穿紅鞋子的全都是什麼人?也已告訴了你,紅鞋子是個很秘密的組織,你還不滿意?」
陸小鳳苦笑道:「原來不但會賴皮,還會講歪理。」
薛冰像是也有點不好意思,眨著眼道:「現在你至少已知道,那個會繡花的大鬍子,是女人改扮的,也已知道她穿的是紅鞋子,你知道的豈非已不少!」
陸小鳳嘆道:「所以我已經很滿意,滿意極了!」
薛冰笑道:「既然滿意,為什麼不敬我一杯酒?」
陸小鳳冷冷道:「你的臉已經紅得像別人的鞋子了,你還想喝?」
薛冰咬著嘴唇,道:「今天我本來就想喝醉,反正這裡有床,喝醉了最多就往床上一躺。」
陸小鳳道:「莫忘記我也在這屋子裡!」
薛冰用眼角瞟著他,道:「你在屋裡又怎麼樣?難道我還怕你?」
陸小鳳也用眼角瞟著她,道:「難道你想故意喝醉,好有膽子來勾引我?」
薛冰的臉又紅了,頭卻沒有低下去,反而盯著他,道:「你是不是想要我勾引你?」
陸小鳳道:「你是不是早就想勾引我了?」
薛冰道:「你以為你是什麼人?潘安?宋玉?」
陸小鳳忽然站了起來。
薛冰道:「你想幹什麼?」
陸小鳳道:「站起來當然是想走!」
薛冰道:「你真的想走?」
陸小鳳道:「你既然不想勾引我,我還留在這裡做什麼?」
薛冰撲哧一笑,道:「你是個大傻瓜,我不勾引你,你難道也不會勾引我?」
陸小鳳道:「只可惜我一向不習慣勾引別人,一向只有別人勾引我!」
薛冰輕輕道:「為了我,你難道不能破例一次?」
她的臉更紅,紅得就像是春天裡的桃花,紅得就像是水蜜桃。陸小鳳忽然嘆了口氣,慢慢地坐了下來。
薛冰看著他,嫣然道:「你膽子怎麼這么小,還沒有勾引我,已經滿頭大汗了!」
陸小鳳道:「因為我熱得要命!」
薛冰道:「我好像也很熱!」
陸小鳳笑道:「你又是雪,又是冰,怎麼也會熱?」
薛冰道:「我也在奇怪,怎麼會熱的?」她眼珠子轉了轉,忽然拍手道,「我明白了!」
陸小鳳道:「明白了什麼?」
薛冰道:「司空摘星雖然沒有在酒里下毒,卻下了種要我們發熱的藥,故意讓你熱得要命!」
陸小鳳道:「既然熱得要命,就只好脫衣服。」
薛冰道:「東西在你身上,你一脫衣服,他就有機會來偷了!」
陸小鳳嘆道:「我真奇怪,偷王之王怎麼會想出這種笨法子來的!」
薛冰道:「這法子雖然笨,卻很有效!」
陸小鳳笑了笑,悠然道:「只可惜東西根本已不在我身上了,所以他根本就偷不走!」
薛冰怔了怔,道:「你難道早就將那東西藏到別的地方去了?」
陸小鳳笑道:「藏在個他永遠也想不到的地方,他若到這裡來偷,就算他有三十隻手,最多也只不過能偷走我幾件破衣服!」
薛冰吃吃地笑了,道:「你真不是個好東西!」
陸小鳳道:「我本來就不是。」
對面屋脊上有個人,這個人當然就是司空摘星。他心裡也在恨恨地罵:「這小子真不是個好東西!」他竟忘了自己也不是個好東西,好東西是絕不會躲在屋脊上偷聽的。
「這小子究竟將東西藏到什麼地方去了?」司空摘星開始在想,陸小鳳今天一共到過什麼地方?他們本來坐在外面喝酒,喝得差不多了時,就搬到屋裡來。除了這兩個地方外,陸小鳳只去方便了一次!
「難道他將東西藏在茅房裡了?」那的確很可能,陸小鳳這小子,本就是什麼事都做得出的。
「也可能就藏在空酒罈里,讓我想不到!」
陸小鳳已脫下外面的長衫,隨隨便便地掛在窗口的椅子上。窗子並沒有關好。東西當然不會在這件衣服里,否則他怎麼會如此大意!
陸小鳳並不是個粗心的人,要挖六百八十條蚯蚓也不是好玩的。
司空摘星已準備走了,可是他剛想站起來,又停下,眼睛裡發出了光,陸小鳳若是將東西就藏在這件衣服里,他豈非更想不到?那些話莫非是故意說給他聽的?
司空摘星笑了:「這小子真是條小狐狸,只可惜今天遇著了我這條老狐狸。」
他笑得的確像是條老狐狸。
衣服就掛在椅子上,看得見,卻拿不到。該怎麼樣下手呢?老狐狸有法子,「偷王之王」這四個字並不是偷來的。
屋子裡不斷有笑聲傳出來,他們也不知道為了什麼事如此開心?
「難道他們是為了有個人像呆子一樣在外面喝風,看著他們在裡面喝酒,所以才開心得要命?」司空摘星忽然跳下屋脊,推開門,走了進去。
薛冰張大了眼睛,吃驚地看著他,好像做夢也想不到這個人會突然出現。
陸小鳳也想不到。
司空摘星也不理他們,坐下去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喝了下去,又嘆了口氣,喃喃道:「喝酒果然比喝風舒服。」
薛冰笑了:「誰叫你在外面喝風的?」
司空摘星道:「我自己!」
薛冰眨著眼笑道:「你也跟他一樣,是個大傻瓜?」
司空摘星道:「就算不是傻瓜,至少也是個呆子。」
薛冰笑道:「你承認自己是個呆子?」
司空摘星嘆道:「若不是呆子,怎麼會跟他打這個賭?」
薛冰道:「你覺得不划算?」
司空摘星點點頭,道:「所以我不賭了!」
陸小鳳叫了起來,道:「不賭了?不賭了是什麼意思?」
司空摘星道:「不賭了的意思,就是不賭了!」
陸小鳳道:「可是我們早已約好了的!」
司空摘星道:「約好了的事,常常都可以反悔的,說出來的話,也常常都可以當作放屁!」
陸小鳳怔了半天,苦笑道:「我還是不懂,你為什麼要忽然反悔?」
司空摘星忽然冷笑,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麼鬼主意?」
陸小鳳道:「我在打什麼鬼主意?」
司空摘星冷笑道:「你想故意讓我把那東西偷走,然後再跟蹤我,看我將東西交給誰,所以我就算贏了你,吃虧的還是我!」
陸小鳳臉上的表情就好像是個受了冤枉的小孩子,苦笑道:「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的?我實在不懂。」
司空摘星道:「你懂,你比誰都懂!」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我為什麼要故意讓你贏?難道我喜歡挖蚯蚓?」
司空摘星道:「因為你一心想知道是誰要我來偷那東西的,你只有用這種方法,才能達到目的,為了達到目的,你本來就什麼事都肯做的!」
陸小鳳苦笑道:「你真的以為我是個這麼狡猾的人?」
司空摘星道:「不管你是個什麼樣的人,反正我都不跟你賭了,我已決心不上你的當!」他又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喝下去,仰面大笑了三聲,道,「好酒,果然比喝風的滋味好得多!」話還沒說完,他已大笑著走出去。
陸小鳳看著他走出去,又怔了半天,也忽然笑了,道:「這個人果然是條老狐狸!」
薛冰忍不住道:「難道你真的要故意讓他贏?」
陸小鳳笑道:「這老狐狸猜得不錯,我的確只有用這法子,才能查出是誰要他來偷的!」
薛冰道:「你剛才故意說那些話,為的就是要他知道東西在哪裡?」
陸小鳳道:「一點也不錯!」
薛冰嘆道:「但我卻還是想不到,你究竟將東西藏到什麼地方去了?」
陸小鳳道:「東西就在我衣服里!」
薛冰怔了怔,道:「就在椅子上這件衣服里?」
陸小鳳道:「一直都在這件衣服里!」
薛冰道:「可是你剛才卻說……」
陸小鳳道:「我故意那麼說,因為我知道他遲早一定會想到我用的是調虎離山之計!」
薛冰道:「我還是不懂。」
陸小鳳道:「我故意隨隨便便將衣服擺在這裡,別人當然想不到東西還在衣服里,但他卻不是別人,他是偷王之王!」
薛冰道:「所以你算準他遲早總會猜到東西就在衣服里!」
陸小鳳道:「我本就是擺在這裡讓他來偷的!」
薛冰終於懂了:「原來你的計中還有計,弄來弄去,你還是要故意讓他偷走!」
陸小鳳道:「不錯,我本就是要讓他偷的,卻又不能讓他得手太容易,我不能讓他起疑心!」
薛冰笑道:「但他還是起了疑心,還是不上你這個當!」
陸小鳳嘆道:「所以我說他實在不愧是條老狐狸,只可惜……」
薛冰道:「只可惜怎麼樣?」
陸小鳳忽又笑了笑,道:「只可惜他還是上了我的當!」
薛冰又怔住,苦笑道:「我又不懂了。」
陸小鳳道:「他還是把東西偷走了!」
薛冰道:「幾時偷的?」
陸小鳳道:「剛才!」
薛冰忍不住提起那件衣服抖了抖,就有塊紅緞子從衣服里掉了下來,緞子上繡著朵黑牡丹:「東西豈非還在這裡?」
陸小鳳道:「但這塊緞子,卻已不是本來的那塊了!」
薛冰道:「你是說,他剛才用這塊緞子,換走了你那塊?」
陸小鳳道:「你再仔細看看,兩塊緞子是不是有點不同!」
不同的地方雖然不太明顯,但卻果然是不同的。
陸小鳳道:「他想必已從金九齡嘴裡,問出了這塊緞子的形狀,自己找人照樣子繡了一塊,準備來跟我調包!」
薛冰嘆了口氣,道:「但他的手法實在太快,實在不愧是偷王之王,我剛才一直都在看著他,竟偏偏沒看到他已動了手腳!」
陸小鳳笑了笑,道:「他以為我也沒有看出來,以為我還不知道!」
薛冰道:「這塊緞子你已不知看過多少遍了,現在既然還沒有被偷走,你當然就會把它藏起來,絕不會時時刻刻拿出來的!」
陸小鳳道:「所以他認為我暫時絕不會發覺已被調了包!」
薛冰道:「現在他既然已達到目的,當然就會將東西去交給那個人了!」
陸小鳳道:「他當然要去交差!」
薛冰道:「那麼你現在為什麼還不去盯著他?」
陸小鳳道:「因為我知道他現在一定還不會走的!」
薛冰道:「為什麼?」
陸小鳳道:「他也怕我起疑心!」
薛冰想了想,道:「反正你暫時不會發現東西已被調了包,他正好乘機輕鬆輕鬆!」
陸小鳳道:「他愈輕鬆,我愈不會起疑心!」
薛冰道:「等到明天早上我們要走時,他還可以先送送我們,然後再輕輕鬆鬆地去交差!」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看來你再跟我們混下去,你也快變成條小狐狸了!」
薛冰眼珠子轉了轉,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輕輕道:「那麼你現在想幹什麼呢?」
陸小鳳故意不去看她臉上的表情,道:「我當然要去陪陪他!」
薛冰好像又要跳了起來:「你不陪我?反而要去陪他?」
陸小鳳淡淡道:「他既不會勾引我,我也不會勾引他,我去陪他至少安全得多!」
薛冰咬著嘴唇,狠狠地瞪著他,忽又嫣然一笑,道:「現在我總算知道你是什麼了!」
陸小鳳道:「我是什麼?」
薛冰道:「你是條狗!」
陸小鳳怔了怔,苦笑道:「我怎麼會變成條狗的?」
薛冰悠然道:「司空摘星若是條老狐狸,你豈非就是條專咬狐狸的狗?」
02
司空摘星躺在床上,曲著肱做枕頭,看著自己胸膛上擺著的一杯酒。
陸小鳳總是喜歡這麼樣喝酒,而且有本事不用手就將這杯酒喝下去,連一滴都不會濺出來。
只要是陸小鳳會的事,司空摘星就要學學,而且要學得比陸小鳳更好。
他聽到門外有人在笑:「這是我的獨門絕技,你學不會的!」
一個人推開門走了進來,當然就是陸小鳳。
司空摘星也不理他,還是專心一意地看著胸膛上的這杯酒,冷冷道:「你又想來幹什麼?」
陸小鳳道:「不幹什麼,只不過來陪陪你!」
司空摘星道:「你不去陪她,反而來陪我?」
陸小鳳笑了笑,反問道:「現在我們是不是已不賭了?」
司空摘星道:「嗯!」
陸小鳳道:「所以我們還是朋友!」
司空摘星道:「嗯!」
陸小鳳笑道:「既然我們是朋友,我為什麼不能來陪陪你?」
司空摘星道:「你當然可以來陪我,但是我現在卻想去陪她了!」他忽然深深吸了口氣,胸膛上的酒杯立刻被他吸了過去,杯中的酒也被他吸進了嘴——只可惜並沒有完全吸進去,剩下的半杯酒濺得他一身都是。
陸小鳳大笑,道:「我早就說過,這一招你一輩子都學不會的!」
司空摘星瞪了他一眼,剛想站起來,臉色突然變了,整個一張臉都扭曲了起來,整個人也都扭曲了起來,就好像有柄尖刀插入了他的胃。
陸小鳳也吃了一驚,失聲道:「你怎麼了?」
司空摘星張開嘴,想說話,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陸小鳳一個箭步躥過去,扶起了他,忽然嗅到一種奇特的香氣。
他又拿起剛才那酒杯嗅了嗅,臉色也變了:「這杯酒有毒!」
司空摘星的臉已變成死灰色,滿頭冷汗雨點般落了下來。
陸小鳳道:「這杯酒是從哪裡倒出來的?剛才有誰到這裡來過?」
司空摘星掙扎著搖了搖頭,眼睛看著桌上的酒壺。壺中還有酒。
陸小鳳抓起酒壺嗅了嗅,壺中的酒並沒有毒:「毒在酒杯上!」酒杯想必早已在這房子裡,剛才司空摘星在屋脊上偷聽的時候,想必已有人在這酒杯上做了手腳。
陸小鳳急得直跺腳:「你本來是個很小心的人,今天怎麼會如此大意?」
司空摘星咬著牙,終於從牙縫裡吐出了三個字:「棲霞庵!」
陸小鳳道:「你知道那裡有人能解你的毒?你要我送你到那裡去?」
司空摘星又掙扎著點了點頭:「快……快……」
陸小鳳道:「好,我去找薛冰,我們一起送你去!」他抱起了司空摘星衝出去,去找薛冰。
但薛冰竟已不見了。她剛才喝剩下的半杯酒還在桌上,可是她的人竟已無影無蹤。本來裝著滷牛肉的碟子裡,現在卻赫然擺著一隻手,一隻斷手!
陸小鳳看得出這正是孫中的手。難道他又約了幫手來尋仇,居然將薛冰架走了?但是他們在隔壁怎會連一點動靜都沒有聽到?
薛冰並不是個好對付的人,怎麼會如此容易就被人架走?陸小鳳已無法仔細去想,現在無論什麼事都只好先放在一邊,先救司空摘星的命要緊。何況,這頃刻間發生的變化,實在太驚人,太可怕,他無論怎麼想,也想不通的。幸好他們坐來的馬車還在。
陸小鳳叫了車夫,抱著連四肢都似已僵硬的司空摘星,跳上車子,喃喃道:「你千萬不能死,你一向都不能算是個好人,怎麼會短命呢?」
司空摘星居然一直都沒有死,就這麼樣半死不活地拖著,拖到了棲霞庵。
03
棲霞庵在紫竹林中,紫竹林在山坡上。山門是開著的,紅塵卻已被隔絕在竹林外。馬車不能上山,陸小鳳抱著昏迷不醒的司空摘星,踏著沙沙的落葉,穿過紫竹林,風中正傳來最後一響晚鐘聲。夜色卻未臨,滿天夕陽殘照,正是黃昏。
陸小鳳看著手裡抱著的司空摘星,長長吐出口氣,喃喃道:「你總算挨到了這裡,真不容易!」
司空摘星身子動了動,輕輕呻吟了一聲,居然似已能聽見他的話。
陸小鳳立刻問道:「現在你覺得怎麼樣?」
司空摘星突然張開眼睛,道:「我餓得要命!」
陸小鳳怔了怔:「你會餓?」
司空摘星看著他,擠了擠眼睛,道:「這兩天你天天下車去大吃大喝,我卻只有躲在車上啃冷燒餅,我怎麼會不餓?」
陸小鳳怔住,臉上的表情,就好像活生生地吞下六百條蚯蚓。
司空摘星道:「小心點抱住我,莫要把我摔下去!」
陸小鳳也看著他擠了擠眼睛,道:「我會小心的,我只怕摔不死你!」
他忽然舉起了司空摘星,用力往地上一摔。誰知司空摘星還沒有摔在地上,突然凌空翻身,接連翻了七八個跟斗,才輕飄飄地落下,看著陸小鳳大笑,笑得彎下了腰。
陸小鳳恨恨道:「我應該讓你死在那裡的!」
司空摘星大笑道:「好人才不長命,像我這種人怎麼會死!」他居然也承認自己不是個好人。
陸小鳳道:「你根本就沒有中毒?」
司空摘星道:「當然沒有,像我這樣千年不死的老狐狸,有誰能毒得死我!」
陸小鳳道:「酒杯上的毒,是你自己做的手腳?」
司空摘星道:「那根本就不是毒,只不過是點嗅起來像毒藥的香料而已,就算吃個三五十斤下去,也死不了人。」
陸小鳳道:「你故意裝作中毒,只不過是想拖住我,讓我送你到這裡?」
司空摘星笑道:「我若不用這法子,又怎麼能將那東西送出去!」
陸小鳳道:「你怎麼送出去的?這一路上你都裝得像死人一樣,連動都沒有動!」
司空摘星道:「我當然有法子,莫忘記我不但是偷王之王,還是條老狐狸!」
陸小鳳突然冷笑,道:「若不是那條小狐狸幫你,你想交差只怕也沒這麼容易!」
司空摘星仿佛怔了怔,道:「小狐狸?除了你外,難道還有條小狐狸?」
陸小鳳冷笑道:「也許不是小狐狸,只不過是條雌狐狸!」
司空摘星大笑,道:「我就知道遲早總是瞞不過你的,你並不太笨!」
陸小鳳道:「你幾時跟薛冰說好的?」
司空摘星道:「就在你去方便的時候!」
陸小鳳道:「她怎麼會答應你?」
司空摘星悠然道:「也許是因為她看上了我!」
陸小鳳道:「她看上你這條老狐狸?」
司空摘星笑道:「這你就不懂了,女人本就是喜歡老狐狸的!」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看來她的確被你這狐狸迷住了,居然肯替你去做這種事!」
他忽又問道:「她既然是替你交差去了,那隻斷手又怎麼會出現的?」
司空摘星又怔了怔,道:「斷手?什麼斷手?」
陸小鳳道:「孫中被砍斷的那隻斷手!」
司空摘星道:「手在哪裡?」
陸小鳳道:「在裝牛肉的碟子裡!」
司空摘星搖了搖頭,皺眉道:「這回事我一點也不知道!」
陸小鳳道:「真的不知道?」
司空摘星嘆道:「我幾時騙過你?」
陸小鳳恨恨道:「你時時刻刻都在騙我!」
司空摘星眨了眨眼,道:「像你這麼聰明的人,我能騙得過你?」
陸小鳳忍不住又嘆了口氣,苦笑道:「你本來是騙不過的,只可惜我的心實在太好了!」
突聽山門裡有個人在問:「外面的那位好心人,是不是陸小鳳?」
門是虛掩著的,門裡有個小小的院子,一個人搬了張竹椅,坐在院子裡的白楊樹下。夕陽照著孤零零的白楊,也照著他蒼白的臉,他的鼻子挺直,顴骨高聳,無論誰都看得出他一定是個很有威嚴,也很有權威的人,只可惜他一雙炯炯有光的眸子,現在竟已變成了兩個漆黑的洞。
「江重威!」陸小鳳一走進來,就不禁失聲而呼,「你怎麼會在這裡?」
江重威笑了笑,道:「我不在這裡,又還能在哪裡?」他笑得淒涼而悲痛,「我現在已只不過是個瞎子,王府里是不會用一個瞎子做總管的,就算他們沒有趕我走,我也已留不下去!」
陸小鳳看著他,心裡也覺得很難受。
江重威本是個很有才能,也很有前途的人,可是一個瞎子……
陸小鳳忽然回過頭,瞪著司空摘星:「你認不認得他?」
司空摘星點點頭。
陸小鳳道:「你知不知道他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的?」
司空摘星嘆了口氣,他心裡顯然也不好受。
陸小鳳道:「你既然知道,就應該告訴我那個人是誰?」
司空摘星道:「那個什麼人?」
陸小鳳道:「那個繡花的人,也就是那個要你來偷東西的人!」
司空摘星道:「你認為他們是同一個人?」
陸小鳳道:「不錯!」
司空摘星道:「假如那塊緞子本就是他的,他何必要我來偷回去?」
陸小鳳道:「也許那上面還有什麼秘密,他生怕我看出來。」
司空摘星道:「你豈非已看過很多遍了?」
陸小鳳道:「我還沒有看夠!」
司空摘星不說話了,神情間仿佛也顯得很矛盾,很痛苦。
陸小鳳道:「你雖然欠了他的情,可是他既然做出了這種事,你若還有點人性,就不該再維護著他!」
司空摘星道:「你一定要我說?」
陸小鳳道:「非要你說不可!」
司空摘星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道:「好,我告訴你,那個人就是她!」
他的手忽然往前面一指,陸小鳳不由自主隨著他的手指看過去,果然看見了一個人正垂著頭從庵堂里走出來。一個紫衫白襪,烏黑的髮髻上插著根紫玉釵的女道姑。她臉色也是蒼白的,明如秋水般的一雙眸子裡,充滿了憂鬱和悲傷,看來更有種說不出的淒艷而出塵的美,就好像是天邊的晚霞一樣。她垂著頭慢慢地走過來,手裡捧著一碗熱騰騰的藥。
看見了她,陸小鳳就知道司空摘星又在說謊了,那個人絕不會是她的。他再回過頭想追問時,司空摘星竟已不見了。
就在陸小鳳看見這紫衫女道人的那一瞬間,這老狐狸已流星般掠了出去。那一瞬間,陸小鳳的確仿佛有點痴了,無論誰看見這麼一個出塵脫俗的美人,都難免會痴了的。現在就算要追,也追不上的,司空摘星的輕功縱然不能算天下第一,也不會差得太遠。
陸小鳳嘆了口氣,發誓總有一天要抓住這個老狐狸,逼他吞下六百八十條蚯蚓去,而且還要他自己去挖。
夕陽淡了,風也涼了,涼風吹得白楊樹上的葉子,簌簌地響。這紫衫女道人慢慢地走過來,始終都沒有抬起頭。
江重威忽然道:「輕霞,是你?」
「是我,你吃藥的時候到了!」她的聲音也輕柔如晚風。
江重威又問:「陸小鳳,你還在麼?」
「我還在!」
「這是舍妹輕霞,也就是這裡的住持,你現在總該明白我怎麼會在這裡了吧?」
陸小鳳忽然道:「金九齡和花滿樓在找你!」
江重威道:「我知道!」
陸小鳳道:「他們也知道你在這裡?」
江重威道:「他們已來過!」
陸小鳳道:「花滿樓跟你說了些什麼?」
江重威臉上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緩緩道:「他叫我莫要忘記他也是個瞎子,更莫要忘記他一直都活得很好!」
陸小鳳道:「你當然沒有忘!」
江重威道:「所以我現在還活著!」
一個像他這麼樣的人,突然變成了瞎子後,還有勇氣活著,實在很不容易。
陸小鳳忍不住長長嘆息,道:「他實在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江重威點點頭,嘆道:「他的確和任何人都不同,他總是要想法子讓別人活下去!」
陸小鳳道:「其實我早該想到,他來找你,就是為了要告訴你這些話的!」
江重威道:「他還問了我一些別的事!」
陸小鳳道:「什麼事?」
江重威道:「那天在王府寶庫里發生的事!」
陸小鳳道:「我也正想問你,除了你已告訴金九齡的那幾點之外,你還有沒有發現什麼別的可疑之處?」
江重威道:「沒有!」他的臉仿佛又因恐懼而扭曲,緩緩道,「就算還有,我也不會說!」
陸小鳳道:「為什麼?」
江重威道:「因為我並不想讓你們找到那個人!」
陸小鳳更奇怪,又問道:「為什麼?」
江重威道:「因為我從未見過武功那麼可怕的人,你們就算找到了他,也絕不是他的敵手!」
他的身子也在發抖,似又想起了那個可怕的人,那根可怕的針。針上還在滴著血,鮮紅的血……
陸小鳳還想再問,江輕霞突然冷冷道:「你問得已太多了,他的傷還沒有完全好,我一直不願他再想起那天的事。」
江重威勉強笑了笑,道:「沒關係,我很快就會好的!」
陸小鳳也勉強笑了笑,道:「你一定很快就會好的,我知道你一向都是個硬骨頭!」
江重威笑得已開心了些,道:「你既然已來了,就不妨在這裡多留兩天,說不定我還會想起些事來告訴你!」
江輕霞皺眉道:「他怎麼能留在這裡?這裡一向沒有男人的!」
江重威微笑道:「我難道不是男人?」
江輕霞道:「可是你……」
江重威沉下了臉,道:「我若能留在這裡,他也能!」
陸小鳳道:「可是我……」
江重威也打斷了他的話,道:「不管怎麼樣,你都一定要留下來。花滿樓和金九齡這兩天說不定還會來的,他們也正想找你!」
江輕霞道:「可是你喝完了藥後,就該去睡了!」
江重威道:「我會去睡的,你先帶他到後面去吃點東西,好好做出主人的樣子來,莫要讓客人餓著肚子!」
江輕霞板著臉,轉過身,冷冷道:「陸施主請隨我來!」
她好像也沒有正眼去看過陸小鳳,她實在是個冷冰冰的女人,甚至比冰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