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四月十三日,黎明前。武當後山一片黑暗,過了半山後,風中就已有了寒意。
靜夜空山,一縷縷白煙從足下升起,也不知是雲?還是霧?
遠遠看過去,依稀已可見那古老道觀莊嚴巍峨的影子。
到了這裡,帶路的人就走了:「你在這裡等著,很快就會有人來接應你。」
陸小鳳並沒有多問,也不想知道這個人是誰,今天雖然是個大日子,他的精神並不太好。
他的外甥女實在太多。
幸好他並沒有等多久,黑暗中就有人壓低了聲音在問:「你來幹什麼的?」
這是他們約定的暗號,回答應該是:「來找豆子,十三顆豆子。」
黑暗中果然立刻出現了一個人,陸小鳳再問:「你是誰?」
「彭長淨。」
彭長淨看來竟真的有點像是顆豆子,圓圓的,小小的,眼睛很亮,動作很靈敏,很快地打量了陸小鳳兩眼,就板著臉道:「你喝過酒?」
陸小鳳當然喝過酒,喝得還不少。
彭長淨道:「這裡不准喝酒、不准說粗話、不准看女人,走路不准太快,說話不准太響。」
陸小鳳笑了:「這裡準不準放屁?」
彭長淨沉下臉,冷冷道:「我不知道你以前是幹什麼的,我也不想知道,到了這裡,你就得守這裡的規矩。」
陸小鳳不笑了,也已笑不出。他知道他又遇見了一個很難對付的人。
彭長淨道:「還有一件事你最好也記住。」
陸小鳳道:「什麼事?」
彭長淨道:「到了山上,你就去蒙頭大睡,千萬不要跟人打交道,萬一有人問起你,你就說是我找你來幫忙的。」
他想了想,又道:「我的師弟長清是個很厲害的人,萬一你遇上他,說話更要小心。」
陸小鳳道:「我一定會很小心、很小心的。」
彭長淨道:「好,你跟我來。」
他不但動作靈敏,輕功也很不錯。
陸小鳳實在沒想到一個火工道人的總管,竟有這麼好的身手。
彭長淨卻更意外,陸小鳳居然能跟得上他,無論他多快,陸小鳳始終都能跟他保持同樣的一段距離。
老刀把子顯然沒有將陸小鳳的來歷身份告訴他。
除了老刀把子自己之外,每個人知道的好像都不太多。
所以其中就算有一兩個人失了風,也不至於影響整個計劃。
天還沒有亮,後山的香積廚里已有人開始工作,淘米、生火、洗菜、熬粥,每個人都在默默地做自己的事,很少有人開口說話。
這位彭總管對他屬下的火工道人們,想必比對陸小鳳更不客氣。
香積廚後面,有兩排木屋,最旁邊的一間,屋裡堆著一簍簍還沒有完全曬乾的醃蘿蔔,屋角擺著張破舊的竹床。
彭長淨道:「你就睡在這裡。」
陸小鳳忍不住要問:「睡到什麼時候?」
彭長淨道:「睡到我來找你的時候,反正這裡有吃的。」
陸小鳳吃了一驚:「吃這些醃蘿蔔?」
彭長淨冷冷道:「醃蘿蔔也是人吃的。」
陸小鳳嘆了口氣,苦笑著喃喃道:「我只怕蘿蔔吃多了會放屁。」
彭長淨道:「你可以不吃,就算餓一天,也餓不死人的。」
他已準備走了:「你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事?」
陸小鳳道:「只有一件事。」
彭長淨道:「你說。」
陸小鳳道:「我只奇怪你為什麼不改行做牢頭去?」
問完了就往竹床上一躺,用薄被蓋住了頭,死人也不管了。
只聽房門「砰」的一聲響,彭長淨只有把氣出在這扇木板門上。
陸小鳳笑了。
對付這種人,你只有想法子氣氣他,只要有一點機會能讓他生氣,就千萬不要錯過,最好能讓他氣得半死。
可是這床棉被卻已先把陸小鳳臭得半死,他伸出頭來想透口氣,醃蘿蔔的氣味也並不比這床被好多少,只有鼻子不通的人,也許還能在這裡睡得著。
東方的曙色,已將窗紙染白,然後陽光就照上了窗欞。
他眼睜睜地看著屋裡這扇唯一的窗戶,叫他就這麼樣躺在這裡,再眼睜睜地等著太陽落下去,那簡直要他的命。何況,現在肚子又餓得要命,要他吃醃蘿蔔,更要他的命。
有了這麼多要命的事,他如果還能耽得下去,他就不是陸小鳳。
就算彭長淨說的話是聖旨,陸小鳳也不管的,好歹也得先到廚房裡找點東西吃。
山上既然來了這麼多貴賓,香積廚里當然少不了有些冬菇香菌之類的上素。
他雖然寧可吃大魚大肉,可是偶爾吃一次素,他也不反對。
他只不過反對挨餓。他認為每個人都應該有免於飢餓匱乏的自由。
太陽已升得很高,香積廚里的人正在將粥菜點心放進一個個塗著紅漆的食盒裡,再分別送出去。
早點雖然簡單些,素菜還是做得很精緻,顯然是送給貴客們吃的。
陸小鳳正準備想法子弄個食盒,帶回他那小屋去享受,突聽一個人大聲道:「你過來。」
說話的人是中年道士,陰沉沉的一張馬臉,看樣子,就很不討人歡喜。
陸小鳳東看看,西看看,前看看,後看看,前後左右都沒有別人。
這馬臉道士叫的就是他。
他只有走過去。
臨時被找來幫忙的火工道人好像不止他一個,這道士並沒有盤問他的來歷,只不過要他把一個最大的食盒送到「聽竹小院」去,而且要趕快送去。
陸小鳳提起食盒就走,他看見擺進食盒裡的是一碟油燜筍,一碟扁尖毛豆,一碟冬菇豆腐,一碟羅漢上齋,還有一大鍋香噴噴的粳米粥。
這些東西都很合他的口味,他實在很想先吃了再說。
如果他真的這麼樣做,他也不是陸小鳳了。
陸小鳳做事,並不是完全沒有分寸的,他並不想誤了大事。
這食盒裡的菜既然精緻,住在聽竹小院裡的當然是特別的貴客。
現在唯一的問題是,他根本不知道聽竹小院在哪裡。
他正想找個樣子比較和氣的人問問,卻看見了個樣子最不和氣的人。
彭長淨正在冷冷地盯著他,忽然壓低聲音問:「你知不知道聽竹小院裡住的是什麼人?」
陸小鳳搖搖頭。
彭長淨道:「是少林鐵肩。」
陸小鳳手心已好像冒汗。
他認得鐵肩,這老和尚不但有一雙銳眼,出家前還是一個名捕,黑道上的勾當,他沒有一樣不精的,最精的據說就是易容,連昔年江湖中的第一號飛賊「千面人」,都栽在他手裡。
彭長淨冷冷道:「他若看出你易容改扮過,你就完了。」
陸小鳳苦笑道:「我能不能不去?」
彭長淨道:「不能。」
陸小鳳道:「為什麼?」
彭長淨道:「因為派給你這件差使的人,就是宋長清,他已經在注意你。」
幸好聽竹小院並不難找,依照彭長淨的指示走過碎石小徑,就可以看見一片青翠的竹林。
他走過去的時候,有個人正在他前面,一身藍布衣服已洗得發白,還打著十七八個大補丁。
他認得這個人,用不著看到這個人的臉,就可以認得出。
丐幫的規矩最大,丐幫弟子背後背著的麻袋,叫作品級袋。
你若有了七袋弟子的身份,就得背七口麻袋,多一口都不行,少一口也不行,簡直比朝廷命官的品級分得還嚴。
七袋弟子已是丐幫中的執事長老,幫主才有資格背九口麻袋。
走在陸小鳳前面的那個人,背後的麻袋竟有十口。
丐幫建立數百年來,這是唯一的例外,因為這個人替丐幫立的功勳實在太大,而卻又偏偏功成身退,連幫主都不肯做。
為了表示對他的尊敬和感激,丐幫上上下下數千弟子,每個人都將自己的麻袋剪下一小塊,連綴成一個送給他,象徵他的尊榮權貴。
這個人就是王十袋。
陸小鳳低下了頭,故意慢慢地走。
王十袋今年已近八十,已是個老得不能再老的老江湖,江湖中的事,能瞞過他的已不多。
陸小鳳實在不願被他看見,卻又偏偏躲不了,他顯然也是到聽竹小院中去的,有很多朋友已經在那裡等著他,他的朋友都是身份極高的武林名人。
木道人、高行空,和鷹眼老七都在,還有那高大威猛的老人——這人究竟是什麼身份?
一個修飾整潔,白面微須的中年道者,正是巴山小顧。
一個衣著樸素,態度恬靜,永遠都對生命充滿了信心和愛心的年輕人,卻是久違了的花滿樓。
沒有人能看得出他是瞎子,他自己仿佛也忘了這件事。
他雖然不能用眼睛去看,可是他能用心去看,去了解,去同情,去關懷別人。
所以他的生命永遠是充實的。
陸小鳳每次看見他的時候,心裡都湧起了一陣說不出的溫暖。
那不僅是友情,還有種發自內心的尊敬。
雲房中精雅幽靜,陸小鳳進去的時候,他們正在談論木道人那天在酒樓上看見的事。
對這個話題陸小鳳無疑也很有興趣,故意將每件事都做得很慢,儘量不讓自己的臉去對著這些人。
他們對他卻完全沒有注意,談話並沒有停頓。
「西門吹雪說的是真話。」木道人的判斷一向都很受重視,「能接得住他一輪快攻,絕不會超出三個人。」
「你也看不出那黑衣蒙面劍客的來歷?」問話的是巴山小顧。
他自己也是劍法名家,家傳七七四十九手迴風舞柳劍,與武當的兩儀神劍、崑崙的飛龍大九式,並稱為玄門三大劍法。
「那人的出手輕靈老練,功力極深,幾乎已不在昔年老顧之下。」木道人目中帶著深思之色,「最奇怪的是,他用的竟仿佛是武當劍法,卻又比武當劍法更鋒銳毒辣。」
「你看他比你怎麼樣?」這次問話的是王十袋,只有他才能問出這種話。
木道人笑了笑:「我這雙手至少已有十年未曾握劍了。」
「你的手不會癢?」
「手癢的時候我就去拿棋子和酒杯。」木道人笑道,「那不但比握劍輕鬆愉快,而且也安全得多。」
「所以那天你就一直袖手旁觀。」
「我只能袖手旁觀,我手裡不但有酒杯,還提著個酒壺。」
「你說的那位以酒為命的朋友是誰?」
「那人據說是個告老還鄉的京官,我看他卻有點可疑。」鷹眼老七搶著說。
「可疑?」
「他雖然儘量作出老邁顢頇的樣子,其實腳下的功夫卻很不弱,一跤從樓上跌下去,居然連一點事都沒有,看他的樣子,就像是我們一個熟人。」
聽到這裡,陸小鳳的一顆心幾乎已跳出腔子,只想趕緊開溜。
「你看他像誰?」
「司空摘星。」
陸小鳳立刻鬆了口氣,又不想走了。
他們又開始談論那四個行跡最神秘的老頭子。
「那四個人非但功力都極深,而且路數也很接近。」木道人苦笑著道,「像那樣的人,一個已很難找,那天卻忽然同時出現了四個,簡直就像是忽然從天上掉下來的。」
高行空沉吟著,緩緩道:「更奇怪的是,他們的神情舉動看來都差不多,就連面貌好像都有點相似,就好像是兄弟。」
「兄弟?」鐵肩皺了皺眉,「像這樣的兄弟,我只知道……」
他沒有說下去,他一向不是個輕易下判斷的人,他的身份地位,也不能輕易下判斷。
可是在座的這些老江湖們,顯然已聽出了他的意思:「你說的是虎豹兄弟?」
鐵肩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木道人又笑了:「就算他們還在人世,也絕不會帶著『滿翠樓』的姑娘去喝酒的。」
「滿翠樓的姑娘?」王十袋搶著道,「你對這種事好像蠻內行的,你是不是也去過滿翠樓?」
「我當然去過。」木道人悠然而笑,「只要有酒喝,什麼地方我都去。」
王十袋也大笑:「這老道說話的口氣,簡直就跟陸小鳳一模一樣。」
話題好像已轉到陸小鳳身上。
陸小鳳又準備開溜。
鷹眼老七忽然道:「還有件事我更想不通。」
木道人道:「什麼事?」
鷹眼老七道:「一個告老還鄉的京官,怎麼會忽然變成了火工道士?」
陸小鳳手腳冰冷,再想走已太遲。
鷹眼老七已飛身而起,擋住了他的去路,冷冷道:「你不能走。」
陸小鳳好像很吃驚:「我為什麼不能走?」
鷹眼老七道:「因為我想不通這件事,只有你能告訴我。」
高行空也跳了起來:「不錯,他就是那位以酒為命的朋友,他怎麼會到這裡來的?」
幽雅的雲房,忽然充滿殺氣。
無論誰做了十二連環塢的總瓢把子,一個月中總難免要殺三五個人的。
高行空陰鷙冷酷,也是江湖中有名的厲害人物。
只要他們一開始行動,就有殺機。
他們一前一後,已完全封死了陸小鳳的退路,陸小鳳就算能長出十對翅膀來,也很難從這屋子裡飛出去。
只不過世上假如還有一個人能從這屋裡逃出去,這個人一定就是陸小鳳。
他忽然大笑:「我好像輸了。」
鷹眼老七冷冷道:「你輸定了。」
陸小鳳道:「我生平跟別人打賭不下八百次,這一次輸得最慘。」
鷹眼老七道:「打賭,賭什麼?」
陸小鳳道:「有個人跟我賭,只要我能在這屋裡耽一盞茶工夫,還沒有被人認出來,他就輸給我一頓好酒,否則他從此都要叫我混蛋。」
鷹眼老七冷笑。
他根本不信那一套,卻還是忍不住要問:「跟你打賭的這個人是誰?」
陸小鳳道:「他自己當然也是個混蛋,而且是個特大號的混蛋。」
鷹眼老七道:「誰?」
陸小鳳道:「陸小鳳。」
這名字說出來,大家都不禁聳然動容:「他還沒有死?」
陸小鳳道:「死人怎麼會打賭?」
鷹眼老七道:「他的人在哪裡?」
陸小鳳抬起頭,向對面的窗戶招了招手,道:「你還不進來?」
大家當然都忍不住要朝那邊去看,他自己卻趁機從另一邊溜了。
兩邊窗子都是開著的,他箭一般躥了出去,一腳踹在屋檐上。
屋檐塌下來的時候,他又已借力掠出五丈。
後面有人在呼喝,每個人的輕功都很不錯,倒塌的屋檐雖然能阻攔他們一下子,他們還是很快就會追出來的。
陸小鳳連看都不敢回頭去看。
道觀的建築古老高大而空闊,雖然有很多藏身之處,他卻不敢冒險。
今天已是十三,該到的人已全都到了,到的人都是高手。
無論藏在哪裡,都可能被人找到,無論被誰找到,要想脫身都很難。
他當然也不能逃下山去,今天的事,他既不能錯過,也不願錯過。
三五個起落後,對面已有人上了屋脊,後面當然也有人追了過來。
接著,左右兩邊也出現了人影,前後左右四路包抄,他幾乎已無路可走。
他只有往下面跳。
下面的人仿佛更多,四面八方都已響起了腳步聲。
他轉過兩三個屋角,忽然發現前面有個人在冷冷地看著他,馬臉上全無表情,竟是彭長淨的師弟,火工道人的副總管長清。
陸小鳳吃了一驚,勉強笑道:「你好。」
長清冷冷地道:「我不好,你更不好,我只要大叫一聲,所有的人都會趕到這裡來,就算你能一下子打倒我,也沒有用。」
陸小鳳苦笑道:「你想怎麼樣?」
長清道:「我只想讓你明白這一點。」
陸小鳳道:「我已經明白了。」
長清道:「那麼你就最好讓我把你抓住,以後對你也有好處。」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好吧,反正我遲早總是逃不了的,倒不如索性賣個交情給你。」
長清眼睛亮了,一個箭步躥過來。
陸小鳳道:「你下手輕一點好不好?」
長清道:「好。」
這個字是開口音,他只說出這個字,已有樣東西塞入他嘴裡,他揮拳迎擊,脅下的穴道也已被點住。
陸小鳳已轉過前面的屋角,他只有眼睜睜地看著。
可是他知道陸小鳳是逃不了的,因為再往前轉,就是大殿。
當今武當的掌門人,正在大殿裡。
02
大殿前是個空曠寬闊的院子,誰也沒法子藏身,大殿裡光線陰暗,香菸繚繞,人世間所有的糾紛煩惱,都已被隔絕在門檻外。
陸小鳳竟躥了進去。他顯然早已準備藏身在這裡。
他知道人們心裡都有個弱點,藏身在最明顯的地方,反而愈不容易被找到。
現在早課的時候已過,大殿中就算還有人,也應該被剛才的呼喝驚動。
他實在想不到裡面居然還有人。
一個長身玉立的道人,默默地站在神案前,也不知是在為人類祈求平安,還是在靜思著自己的過錯。
他面前的神案上,擺著一柄劍。
一柄象徵著尊榮和權力的七星寶劍。
這個人竟是石雁。
陸小鳳更吃驚,腳尖點地,身子立刻躥起。
大殿上的橫樑離地十丈。
沒有人能一掠十丈。
他身子躥起,左足足尖在右足足背上一點,竟施展出武林中久已絕傳的「梯雲縱」絕頂輕功。
他居然掠上了橫樑。
石雁還是默默地站在那裡,仿佛已神遊物外。
陸小鳳剛剛鬆了口氣,王十袋、高行空、鷹眼老七、巴山小顧都已闖了進來。
「剛才有沒有人進來過?」
石雁慢慢地轉過身,道:「有。」
這個「有」字聽在陸小鳳耳里,幾乎就像是罪犯聽見了他已被判決死刑。
「人在哪裡?」
「就在這裡。」石雁微笑著,「我就是剛才進來的。」
人都已走了,連石雁都走了。
如果武當的掌門人說這裡沒有人來過,那麼就算有人看見陸小鳳在這裡,也一定認為是自己看錯了。
有很多人都認為武當掌門的話,甚至比自己的眼睛還可靠。
石雁當然絕不會說謊,以他的耳目,難道真不知道有人進來過?
陸小鳳忽然想起了孩子們捉迷藏的遊戲。
——一個孩子躲到叔叔椅子背後,另一個孩子來找,叔叔總是會說:「這裡沒有人。」
石雁並不是他的叔叔,為什麼要替他掩護?
陸小鳳沒有去想。
橫樑上灰塵積得很厚,他還是躺了下去,希望能睡一下。
現在他已絕不能再露面了,只有在這裡等,「等燈滅的時候」。
等到那一瞬到來,他在橫樑上還是同樣可以出手。
所以他才會選擇這地方藏身,這裡至少沒有醃蘿蔔的臭氣。
只可惜他還是睡不著。他怕掉下去。
不但怕人掉下去,也怕樑上的灰塵掉下去,他簡直連動都不敢動。
等到他想到餓的時候,就開始後悔了,後悔自己為什麼不老老實實地耽在那屋子裡?醃蘿蔔的味道其實並沒有他想像中那麼臭的。
這時大殿中又有很多人進來,打掃殿堂,安排座椅,還有人在問:「誰是管燈油的?」
「是弟子長慎。」
「燈里的油加滿了沒有?」
「加滿了,今天清早,弟子就已檢查過一遍。」
問話的人顯然已很滿意,長慎做事想必一向都很謹慎。
奇怪的是,武當弟子怎麼會被老刀把子收買了的?他對於武當的情況,為什麼會如此熟悉?
陸小鳳也沒有去想。
最近他好像一直都不願意動腦筋去想任何事。
打掃的人大多都走了,只留下幾個人在大殿裡看守照顧。
又過了很久,陸小鳳就聽見他們在竊竊私議,議論的正是那個扮成火工道人的「奸細」。
「我實在想不通,這裡又沒有什麼秘密,怎麼會有奸細來?」
「也許他是想來偷東西的。」
「偷我們這些窮道士?」
「莫忘記這兩天山上來的都是貴客。」
「也許他既不是小偷,也不是奸細。」
「是什麼?」
「是刺客!來刺那些貴客的。」
「現在我們還沒有抓住他?」
「還沒有。」
「我想他現在一定早就下山了,他又不是呆子,怎麼會留在山上等死?」
「倒霉的是長淨,據說那個人是他帶上山來的,現在十二連環塢的總瓢把子正親自追問他的口供。」
據說鷹眼老七的分筋錯骨手別有一套,在他的手下,連死人都沒法子不開口。
長淨會不會將這秘密招供出來?他知道的究竟有多少?
陸小鳳正在開始擔心,忽然又聽見腳步聲響,兩個人喘息著走進來,說出件驚人的消息:「彭長淨死了!」
「怎麼死的?」
「二師叔他們正在問他口供時,外面忽然飛進了一根竹竿,活活地把他釘死在椅子上。」
「兇手抓住了沒有?」
「沒有,太師祖已經帶著二師叔他們追下去了。」
陸小鳳嘆了口氣,這結果他並不意外。
殺人滅口,本就是他們的一貫作風。
只不過用一根竹竿就能將人活活釘死在椅子上的人並不多,就連表哥和管家婆他們都絕沒有這麼深的功力。
除了他之外,還有誰也已潛入了武當?
無虎兄弟和石鶴絕不敢這麼早就上山,來的難道是老刀把子?
他是用什麼身份作掩護的?
難道他也扮成了個火工道士?
下面忽然又有人問:「長淨死了,跟我們又沒什麼關係,你何必急著趕來報消息?」
「跟你雖然沒關係,跟長慎師兄卻有關係……」
「我明白了。」另外一個人打斷了他的話,「長淨死了,長清也受了罰,長慎師兄當然就變成了我們的總管,你是趕來報喜的。」
看來這些火工道人們的六根並不清淨,也一樣會爭權奪利。
陸小鳳心裡正在嘆息,忽然聽到一陣尖銳奇異的聲音從外面卷了進來。
連他都聽不出這是什麼聲音,只覺得耳朵被刺得很難受。
就在這一瞬間,大殿裡已響起一連串短促悽厲的慘呼聲:「是你……」
一句話未說完,所有的聲音又突然斷絕。
陸小鳳忍不住悄悄伸出頭去看了一眼,手足已冰冷。
大殿裡本來有九個人,九個活生生的人,就在這一瞬間,九個人都已死了。
九個人的咽喉都已被割斷,看來無疑都是死在劍鋒下的。
一劍就已致命!
武當的弟子們武功多少總有些根基,卻在一瞬間就已被人殺得乾乾淨淨。
剛才那奇異尖銳的聲音,竟是劍鋒破空聲。
好快的劍!好狠的劍!就連縱橫天下的西門吹雪都未必能比得上。
兇手是誰?
他為什麼要殺這些無足輕重的火工道人?
「是為了長慎!」陸小鳳忽然明白,「他算準了長淨一死,別人一定會找長慎問話,所以先趕來殺了長慎滅口。」
殺長淨的兇手當然也是他。
這個人竟能在武當的根本重地內來去自如,隨意殺人,他究竟是什麼身份?
「是你……」
長慎臨死前還說出了這兩個字,顯然是認得這個人的,卻也想不到這個人會是殺人的兇手。
陸小鳳又不禁開始後悔,剛才響聲一起,他就該伸出頭來看看的。
也許這就是他唯一能看到這人真面目的機會,良機一失,只怕就永不再來了。
死人已不會開口。
無論鷹眼老七的分筋錯骨手多厲害,死人也不會開口。
所以計劃一定還是照常進行。
所以陸小鳳還是只有等。
等天黑,等燈亮,再等燈滅。
等待的滋味實在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