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最近幾年來陸小鳳都沒有賭過錢,他本是個賭徒,六七歲的時候已經會玩骰子。
到了十六七歲時,所有郎中的手法,他都已無一不精,鉛骰子、水銀骰子,碗下面裝磁石的鐵骰子,在他眼中看來,都只不過小孩玩的把戲。
普普通通的六粒骰子,到了他手裡,就好像變成了活的,而且很聽話,他若要全紅,骰子絕不會現出一個黑點來。
賭就跟酒一樣,對浪子們來說,不但是種發泄,也是他們謀生方法的一種。
最近他沒有賭,並不是因為他贏得太多,已沒有人敢跟他賭,而是因為他自己覺得這種事對他已完全沒有刺激!
他當然也用不著靠這種方法來謀生,所以他能去尋找更大的刺激。
可是現在的情況卻不同了,他想留在這裡,就得要有賺大錢的本事。
現在他好像已不能不留在這裡,而這裡唯一能賺到大錢的機會好像就在這三粒骰子上。
莊家反抓起骰子,在大碗邊敲得「噹噹」直響,大聲叫:「快下注,下得愈大愈好。」
陸小鳳忽然道:「這一注我押五百兩。」
他雖然沒有五百兩,可是他有把握一定不會輸的。
可惜別人對他卻沒有這麼大的信心,莊家冷冷地瞟了他一眼,道:「我怎麼還沒有看見你的五百兩?」
陸小鳳道:「因為我還沒有拿出來。」
莊家道:「我們這裡的規矩,要看見銀子才算數。」
陸小鳳只有拿出來了,拿出了那柄用夜壺改成的刀。
莊家道:「你用這把刀押五百兩?」
陸小鳳道:「嗯。」
莊家道:「我好像看不出這刀能值五百兩。」
陸小鳳道:「你看不出,只因為你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的刀。」
莊家道:「這把刀很特別?」
陸小鳳道:「特別極了。」
莊家道:「有什麼特別?」
陸小鳳道:「這把刀是用夜壺改成的。」
他自己忍不住笑了,別的人卻沒有笑,在這裡賭錢的六個人,身份性別年紀雖然都不同,卻有一點相同的地方:每個人都顯得出奇地冷靜,連笑都不笑。
大家都冷冷地看著他,眼色就像是在看著個小丑一樣。
羞刀難入鞘,陸小鳳再想將這把刀收回去也很難了。
他正不知道該怎麼下台,忽然看見一隻手,推著五百兩銀子過來,拿起了他的刀。
一隻很好看的手,手指纖長而有力,雖然有點像男人的手,卻還是很美。
陸小鳳吐出口氣,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笑道:「總算有人識貨的。」
沙曼冷冷道:「我若識貨,就不會借這五百兩給你了。」
她臉上全無表情:「我借給你,只不過你好像替我帶來點運氣,這一注我又押得特別多,所以不想讓你走而已。」
賭徒們本是最現實的,她看來正是個標準的賭徒。
莊家低喝一聲:「統殺!」
骰子擲在碗裡,兩個都是六點,還有一點仍在不停地滾。
莊家叫「六」,別的人叫「麼」,陸小鳳卻知道擲出來的一定是三點。
因為他已將兩根手指按在桌面下,他對自己這兩根手指一向很有信心。
他實在希望莊家輸一點。這個人看來輸得起。
骰子停下來,果然是三點。
三點已不算太少,居然有兩個人連三點都趕不出,輪到沙曼時,擲出來的又是六。
她輸不起,她已經連首飾都押了出去。
陸小鳳這兩根手指,不但能夾住閃電般刺來的一劍,有時也能讓一粒滾動的骰子在他想要的那個點子上停下來。
他對自己這種做法並不覺得慚愧!讓能輸得起的人,輸一點給輸不起的人,這並沒有什麼不對。
現在骰子已到了他手裡,他只想要一對三,一個四。
四點贏三點,贏得恰到好處,也不引人注意。
他當然用不著別人的手在桌下幫忙,雖然他已久疏練習,可是骰子一定還會聽他話的。
他有把握,絕對有把握。
叮噹一聲響,骰子落在碗裡,頭一粒停下的是三,第二粒也是三,第三粒當然是四。
他看著這粒滾動的骰子,就好像父母們看著一個聽話的孩子。
現在他已經可以看見骰子面上的四點了,紅紅的,紅得又嬌艷,又好看,就像是五百兩白花花的銀子那麼好看。
骰子已將停下來,銀子已將到手。
誰知就在這最後的節骨眼上,骰子突又一跳,停下來竟是兩點。
陸小鳳傻了。他做夢也想不到,這賭桌上居然還有高手,很可能比他還要高些。
沙曼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雖然為我帶來點運氣,你自己的運氣卻不好。」
在那粒骰子上做手腳的人當然不會是她,她本來已經輸了很多,是陸小鳳幫她贏回來的。
莊家正在收錢。
這個人不但輸了,而且輸得不少,若是能夠控制骰子的點數,就不會輸了。
別的人看來也不像,陸小鳳實在看不出誰是這位高手。
他就好像啞巴吃了黃連,有苦也說不出,又像是瞎子在吃餛飩,肚裡有數。
只要再來一次,他就一定可以看出來了,只要注意一點,就絕不會輸。
他還是很有把握。只可惜他已沒有賭本了,那個又客氣、又多禮的小老頭,忽然已蹤影不見,就好像生怕陸小鳳要找他借錢一樣。
一個年紀還很輕,卻留著兩撇小鬍子的人忽然笑道:「我們都是小鬍子,我們交個朋友。」
他居然「仗義勇為」,真的撿出張五百兩銀票。
陸小鳳大喜,正想接過來,誰知道這小鬍子的手又收了回去,道:「刀呢?」
「什麼刀?」
「像你剛才那樣的刀。」
沒有刀,沒有銀子,所以陸小鳳只有苦笑:「像那樣的刀,找遍天下恐怕也只有一把。」
小鬍子嘆了口氣,又將銀票壓了起來,莊家骰子已擲出來,竟是「么二三」,統賠。
陸小鳳只覺得嘴裡發苦,正想先去找點酒喝再說,一回頭,就發現那小老頭正站在擺著酒菜的桌子旁,看著他微笑。
桌上有各式各樣的酒,陸小鳳自己選了樽竹葉青,自斟自飲,故意不去看他。
小老頭卻問道:「手氣如何?」
陸小鳳淡淡道:「還不算太壞,只不過該贏的沒有贏,不該輸的卻輸了。」
小老頭嘆了口氣,道:「世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倘若是對一樣事情太有把握了,反而會疏忽,所以該贏的會輸,但是只要還有第二次機會,就一定可以把握住了。」
這正是陸小鳳心裡的想法,又被他說中。
陸小鳳眼睛亮了,道:「你若肯投資,讓我去賭,贏了我們對分。」
小老頭道:「若是輸了呢?」
陸小鳳道:「輸了我賠。」
小老頭道:「怎麼賠?用你那把天下無雙的夜壺刀來賠?只可惜夜壺刀現在也已不是你的。」
陸小鳳道:「不管怎麼樣,我反正一定不會輸的,你借給我一萬兩,這場賭散了之後,我一定還你一萬五千兩。」
他本不是這種窮凶極惡的賭鬼,賣了老婆都要去賭,可是他實在太不服氣,何況這區區一萬兩銀子,在他看來,根本就不算什麼。他一向揮金如土,從來也沒有將錢財看在眼裡。
奇怪的是,愈是這種人,借錢反而愈容易,連小老頭都有點心動了,遲疑著道:「萬一你還不出怎麼辦?」
陸小鳳道:「那麼就把我的人賠給你。」
小老頭居然什麼話都不再說,立刻就給了他一萬兩銀子。
陸小鳳大喜道:「你放心,我絕不會讓你後悔的。」
小老頭嘆了口氣,道:「我只怕你自己會後悔。」
莊家還沒有換人,陸小鳳走了後,他連擲了幾把大點,居然又扳回去一點。
沙曼卻每況愈下,幾乎又輸光了,看見陸小鳳去而復返,那張冷若冰霜的臉上,居然露出了微笑來:「老頭子借了賭本給你?他信得過你?」
陸小鳳道:「他倒並不是相信我這個人,只不過相信我這次一定會轉運的。」
沙曼道:「我也希望你轉運,把你的刀贖回去,這把刀五兩銀子別人都不要。」
莊家已經在叫下注,陸小鳳道:「等我先贏了這一把再說。」
他本想把銀票疊個角,先押一千兩的,可是到了節骨眼上,竟忽然一下子將整張銀票都押下去。
賭鬼們輸錢,本就輸在這麼一下子。
莊家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隨手一擲,擲出了個兩點,居然還是面不改色。
幾個人輪流擲過去,有的贏,有的輸,沙曼一擲成六,忍不住看著陸小鳳一笑,道:「你好像又替我帶來了運氣。」
她不笑的時候陸小鳳都動心,這一笑陸小鳳更覺得神魂顛倒,忽然握住她的手,道:「我帶給你的好運氣,你能不能借給我一點?」
她想掙脫他的手,怎奈陸小鳳握得太緊,她立刻沉下臉道:「我的手又不是骰子,你拉住我幹什麼?」
這句話雖然是板著臉說的,其實誰都看得出她並沒有真的生氣。
陸小鳳慢慢地鬆開她的手,一把抓起骰子,本來也許只有八分信心的,現在已變成了十分,大喝一聲:「豹子。」
要殺兩點根本用不著豹子,真正的行家要殺兩點,最多也只不過擲出個四點就夠了,就算不用手法,要贏兩點也不難。可是陸小鳳現在卻好像忽然變成了個孩子,只要有自己喜歡的人在旁邊看著,孩子們無緣無故也要去翻兩個跟斗的。
現在陸小鳳的心情也差不多,一心要在她面前賣弄賣弄,擲出個三個六的豹子來。
叮鈴鈴一聲響,骰子擲在碗裡,他的手已伸入桌下。
這一次就算有人想弄鬼,他也有把握可以把點子再變回來。
兩粒骰子已停下,當然是兩個六點,第三粒骰子卻偏偏還在碗裡打轉。
莊家眼睛瞪著骰子,冷冷道:「這骰子有鬼。」
陸小鳳笑道:「鬼在哪裡,我們大家一起找找看。」
他的手一用力,桌子忽然離地而起。
剛才想跟陸小鳳交個朋友的小鬍子,一雙手本來按在桌上,桌子離地,只聽「噗」的一響,兩塊掌形木板落在地上,他的一雙手竟嵌入桌面。
碗卻還在桌上,骰子也還在碗裡打轉。
一陣風吹過,落在地上的那兩塊木板,竟變成了一絲絲的棉絮,眨眼就被風吹走。
陸小鳳眼睛本該盯著那粒骰子的,卻忍不住去看小鬍子兩眼,他實在看不出這個打扮得像花花大少一樣的年輕人,手上竟有武林中絕傳已久的「化骨棉掌」功夫。
「棉掌」是武當絕技,內家正宗,可是「棉掌」上面再加上「化骨」二字,就大大不同了。
這種掌力不但陰毒可怕,而且非常難練,練成之後,一掌打在人身上,被打的人渾如不覺,可是兩個時辰後掌力發作,全身骨骼就會變得奇軟如棉,就算神仙也萬萬救不活,比起西藏密宗的「大手印」、西方星宿海的「天絕地滅手」,都要厲害得多。
自從昔年獨闖星宿海,夜入朝天宮,力殺黃教大喇嘛的化骨仙人故去後,江湖中就已沒有再出過這種掌力,卻不知這小鬍子是怎麼練成的。
陸小鳳想不出,也沒空去想。
那粒骰子竟然還在碗裡打轉,每當快要停下來時,坐在陸小鳳身旁的一個白髮老翁手輕輕一彈,骰子就轉得更急。
這人滿頭白髮,道貌岸然,看來就像是個飽讀詩書的老學究,一直規規矩矩地坐在陸小鳳身旁,在座的人,只有他從未正視過沙曼一眼。
陸小鳳平生最怕跟這種道學先生打交道,也一直沒有注意他。
直到這次骰子又將停下,陸小鳳忽然聽見「哧」的一響,一縷銳風從耳邊划過,竟是從這老人的中指發出來的。
他的手枯瘦蠟黃,留著一寸多長的指甲,想必用藥水泡過,十根指甲平時都是捲起來的,可是只要他手指一彈,捲成一圈的指甲就突然伸得筆直,晶瑩潔白,閃閃發光,就像是刀鋒一樣。
難道這就是昔年和張邊殷氏的「一陽指」、華山「彈指神通」並稱的「指刀」?
這也是武林中絕傳已久的武功,甚至連陸小鳳都沒有見過。
他自己的靈犀指也是天下無雙的絕技,忽然伸出兩根手指來,隔空往那粒骰子上一夾,滾轉不息的骰子竟然停下,上面黑黝黝的一片點子,看來最少也有五點。
誰知就在這一剎那間,大家沒有看清上面的點子,莊家忽然撮唇作勢,深深吸了口氣,骰子就忽然離碗而起。
白髮老翁中指又一彈,「啪」的一聲,這粒骰子竟變得粉碎,一片粉末落下來,還是落在碗裡,卻已沒有人能看得出是幾點了。
陸小鳳大賭小賭,也不知賭過多少次,這件事倒還是第一次遇見,這一來是算不分輸贏?還是算莊家輸的?連他也不知道如何處理。
沙曼忽然轉臉看著陸小鳳道:「兩個六點,再加上一個點,是幾點?」
陸小鳳道:「還是一點。」
沙曼道:「為什麼還是一點?」
陸小鳳道:「因為最後一粒骰子的點數,才算真正的點子。」
沙曼道:「最後一粒骰子若是沒有點呢?」
陸小鳳道:「沒有點就是沒有點。」
沙曼道:「是沒有點大,還是一點大?」
陸小鳳道:「當然是一點大。」
沙曼道:「兩點是不是比一點大?」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兩點當然比一點大,也比沒有點大。」
其實她一開口問他第一句,他已明白是什麼意思了,若是別人問他,他至少有幾十種法子可以對付。
陸小鳳的機智伶俐花樣之多,本是江湖中人人見了都頭疼的,可是在這個長著雙貓一般眼睛的女孩子面前,他卻連一點也使不出來。
因為他根本就不願意在她面前使出來,她若一定要他輸這一把,他就是輸了又何妨!
區區一萬兩銀子,又怎能比得上她的一笑?
沙曼果然笑了:「兩點既然比沒有點大,這一萬兩銀子你就輸了。」
陸小鳳道:「我本來就輸了。」
沙曼道:「你輸得心不心疼?」
陸小鳳笑道:「莫說只輸了一萬兩,就算輸上十萬八萬,我也不會心疼的。」
這句話本來並不是吹牛,他說出來之後,才想起自己現在連十兩八兩都輸不起。
只可惜,莊家早已將他的銀票掃了過去,居然還是面不改色,冷冷道:「有銀子的下注,沒有銀子走路。」
陸小鳳只好走路。
那小老頭子好像完全沒有注意到這邊的賭局,還坐在那裡低斟淺啜,一臉自得其樂的樣子,好像正在等著收陸小鳳的一萬五千兩。
陸小鳳只有硬著頭皮走過去,搭訕著問道:「你在喝什麼?」
小老頭道:「竹葉青。」
陸小鳳道:「你也喜歡喝竹葉青?」
小老頭道:「我本來不常喝的,現在好像受了你的傳染。」
陸小鳳道:「好,我敬你三杯。」
小老頭道:「三杯只怕就醉了。」
陸小鳳道:「一醉解千愁,人生難得幾回醉,來,喝。」
小老頭道:「你年紀輕輕的,有什麼愁?」
陸小鳳苦笑道:「我輸的雖然是別人的錢財,心裡還是難免有點難受。」
小老頭笑了笑,道:「那可不是別人的錢財,是你的。」
陸小鳳又驚訝、又歡喜,道:「真是我的?」
小老頭道:「我既然已將銀子借給了你,當然就是你的。」
陸小鳳大喜道:「想不到你竟是個如此慷慨的人。」
小老頭笑道:「慷他人之慨,本就算不了什麼,只不過……」
他慢吞吞地接著道:「銀子雖然是你的,你的人卻已是我的。」
陸小鳳叫了起來:「我姓陸,你姓吳,你既不是我兒子,我也不是你老子,我怎麼會是你的?」
小老頭淡淡道:「因為你還不出一萬五千兩,就只好將你的人賠給我,丈夫一言,快馬一鞭,為了成全你的信譽,我想不要都不行。」
陸小鳳又傻了,苦笑道:「我這人又好酒,又好色,又好吃,又好賭,花起錢財來像流水一樣,我若是你的,你就得養我。」
小老頭道:「我養得起。」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可是我倒想不通,你要我這麼樣一個大混蛋幹什麼?」
小老頭笑道:「我的銀子太多,正想找個人幫我花花,免得我自己受罪。」
陸小鳳道:「你認為花錢是在受罪?」
小老頭正色道:「怎麼不是受罪?若是喝得太多,第二天頭疼如裂,就像生了場大病;若是賭得太兇,非但神經緊張,如坐針氈,手氣不來時,說不定還會被活活氣死;若是縱情聲色……」
他嘆了口氣,接道:「這種對身體有傷的事,像我這種年紀的人,更是連提都不敢提。」
陸小鳳道:「除了花錢外,你還準備要我幹什麼?」
小老頭道:「你年紀輕輕,身體強健,武功又不錯,我可以要你做的事,也不知有多少。」
他說到了「武功又不錯」這句話時,口氣里仿佛帶著種說不出的輕蔑之意,不管他是真有此意也好,是陸小鳳疑心也好,反正總有這麼點意思。
陸小鳳少年成名,縱橫江湖,雖然不能說天下無敵,真能擊敗他的人,他倒也從來沒有遇見過,就好像他賭骰子從來沒有輸過一樣,若有人說他不行,他當然一萬個不服氣。可是今天他擲了兩把骰子,就輸了兩把,若說那只不過因為別人在玩手法,他自己又何嘗沒有玩手法?
那小鬍子的「化骨棉掌」,白髮老翁的「指刀」,本都已是江湖罕見的武功絕技,最后庄家撮口一吸,就能將七尺外的一粒骰子吸起,旁邊的兩粒骰子卻還是紋風不動,這一手氣功更是不可思議。
這看來一片祥和的世外桃源,竟是個藏龍臥虎之地。
還有這和和氣氣的小老頭,看來好像誠懇老實,其實別人的心事,他一眼就可看透,正是大智若愚、扮豬吃老虎的那種人。說不定這賭局本就是他早就布好的圈套,現在陸小鳳已一跤跌了下去,還不知道他有什麼稀奇古怪的事要陸小鳳去做。
無論那是什麼事,都一定不會是什麼好事。
陸小鳳想來想去,愈想愈不是滋味,心裡已經開始覺得自己根本不該來的。
小老頭笑道:「現在你心裡一定已經在後悔,覺得自己不該來的,卻又偏偏猜不出我們究竟在玩什麼花樣,難免動了好奇,所以又捨不得走。」
他又一語道破了陸小鳳的心事,陸小鳳卻笑了,大聲道:「不對不對,完全不對。」
小老頭道:「什麼事不對?」
陸小鳳道:「你說的完全不對。」他將酒一飲而盡,拈起塊牛肉,開懷大嚼,又笑道:「這裡有酒有肉,又有天仙般的美女,還有準備給銀子讓我花的人,我還有什麼不滿意的?為什麼要後悔?」
小老頭含笑看著他,道:「因為你心裡還在嘀咕,猜不透我究竟要你幹什麼。」
陸小鳳大笑道:「像我這樣的人,還有什麼不能幹的?就算要我去殺人,我也一刀一個,而且還絕不管埋。」
小老頭道:「真的?」
陸小鳳道:「當然是真的!」
小老頭看著他,眼睛裡忽然露出種奇怪的表情,微笑著道:「只要你能記住今天的話,我保證你一輩子平安快樂。」
他雖然在笑,口氣卻很認真,就好像真想要陸小鳳替他殺人一樣。
可是這裡藏龍臥虎,高手如雲,「化骨棉掌」和「指刀」更都是絕頂陰毒的功夫,用這種功夫去殺人,本是再好也沒有的了,又何必捨近求遠,再去找別人?
陸小鳳總算又想開了,他已嘗過三樣菜,一盤切得薄薄的牛肉片子,一碗燉得爛爛的紅燒牛腩,一碟炒得嫩嫩的蚝油牛肉,誰知一筷子夾下去,第四樣還是牛肉,是樣帶點辣味的陳皮牛肉。
湯是用整個牛腩清蒸出來的,一味燜牛肚絲細軟而不爛,火候恰到好處,還有樣水鋪牛肉,是用稍帶肥甘的薄頭回片,用作料拌好,放在湯里一攪,撒上胡椒即吃,湯鮮肉嫩,更是少見的好菜。
其餘紅燒牛舌、生炒毛肚、火爆牛心、牛肉丸子、紅燜牛頭、清燉牛尾、枸杞牛鞭,還有雞蛋炒腦花,味道也全都好得很。只不過每樣菜都是牛身上的,滋味再好,也會吃得厭煩。
陸小鳳道:「這裡的牛是不是也跟你的銀子一樣多?」
小老頭道:「今天做的本是全牛宴,因為小女特別喜歡吃牛肉。」
陸小鳳終於想起,今天這些菜,都是他女兒第一天會自己吃飯時吃過的。
那時她最多也只不過三五歲,就弄了這麼大一桌子牛肉吃。
陸小鳳心裡嘆了口氣,看來這小老頭的女兒,無疑也是個怪物。
小老頭道:「其實她別的地方也並不怪,只不過每飯非牛肉不歡,吃了十幾年,也吃不膩,若有人認為她是怪物,那就錯了。」
陸小鳳瞪著他,忍不住問道:「我心裡在想什麼,你都知道?」
小老頭笑道:「這種察言觀色的本事,我倒也不敢妄自菲薄。」
陸小鳳眼珠子轉了轉,道:「你知道我現在心裡在想什麼?」
小老頭道:「你本來想故意去想些稀奇古怪的事,好來難倒我,可是你又偏偏忍不住想要看看我那專吃牛肉的女兒。」
陸小鳳大笑道:「不對不對,你女兒又不嫁給我,我去看她幹什麼?」他嘴裡雖然在說不對,其實心裡卻不能不佩服,忍不住又問道:「今天她是主客,為什麼反而一直蹤影不見?」
小老頭道:「她是誰?」
陸小鳳道:「她就是你女兒。」
小老頭道:「你既然連看都不想看她,問她幹什麼?」
陸小鳳說不出話來了。
原來這小老頭外表雖然和氣老實,其實卻老奸巨猾,比那老狐狸還厲害幾百倍。
小老頭道:「只可惜你就算真的不想看見她,遲早還是會看見她的。」
陸小鳳道:「我不想看見她都不行?」
小老頭道:「不行。」
陸小鳳道:「為什麼?」
小老頭道:「因為你現在只要一回頭,就已看見她了。」
陸小鳳一回頭,就看見了牛肉湯。
現在牛肉湯臉上當然已沒有牛肉湯。若不是因為陸小鳳看她看得比別人都仔細,現在也絕對看不出她就是可憐兮兮、到處受人欺負的牛肉湯。
她現在已完全變了個樣子,從一個替人燒飯的小丫頭,變成了個人人都想找機會替她燒飯的小公主。而且是公主中的公主,無論誰看見她,都會覺得自己只要能有機會替她燒飯,就是天大的光榮。
人都會變的。
陸小鳳認識的人之中,有很多變了,有的從赤貧變成豪富,從君子變成小人,從英雄變成狗熊,也有的從豪富變成赤貧,從小人變成君子,從狗熊變成英雄,但卻從來沒有任何人變得像她這麼快、這麼多。
她簡直好像已完全脫胎換骨。
陸小鳳若不是因為看她看得特別仔細,連她身上最不能被人看見的地方都看過,簡直不能相信她就是那個牛肉湯。
牛肉湯冷冷地盯著他,卻好像根本從來都沒有見過這個人。
小老頭道:「你認得她?」
陸小鳳道:「本來我以前是認得她的。」
小老頭道:「現在呢?」
陸小鳳嘆道:「現在看起來,她也不認得我,我也不認得她。」
牛肉湯既不承認,也不否認,這些話她似已聽見,又似根本沒聽見。
小老頭也不再理睬陸小鳳,走過去拉起她的手,目中充滿慈愛,道:「我叫你早點去睡的,你怎麼偏偏又要溜出來?」
牛肉湯道:「我聽丫頭說,剛才外面有人回來,卻不知有沒有九哥的消息?」
小老頭眨了眨眼道:「你猜呢?」
牛肉湯眼睛裡立刻發出了光,道:「我知道一定有,九哥絕不會忘了我的。」
小老頭道:「我本來想明天早上再告訴你,老九不但有消息帶回來,還叫他新收的隨從木一半帶了些禮物回來給你。」
牛肉湯笑靨如花,眼睛發光,好像又變了個人,道:「這個木一半的人呢?趕快叫他來,把九哥的禮物也帶來。」
小老頭微笑揮手,手指一彈,九曲橋上就有十六個赤膊禿頂、只穿著條牛皮褲的崑崙奴,抬著八口極大的箱子走過來。
走在他們前面的還有個人,獨臂單足,拄著根鐵拐,右腿齊根而斷,右臂也被人連肩削掉,臉上一條刀口,從右眼上直掛下來,不但右眼已瞎,連鼻子都被削掉一半,耳朵也不見了。
這個人本來也不知是丑是俊,現在看起來,卻顯得說不出的詭秘可怖。
牛肉湯看見他卻好像很開心,帶著笑道:「我聽九哥說起過,你一定就是木一半了。」
木一半左腿彎曲,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大禮,道:「小人木一半,參見公主。」
他還沒有跪下去,牛肉湯已伸手扶起了他,對這個又丑又怪的殘疾人,遠比對陸小鳳客氣得多,想必是看在她九哥的面子上愛屋及烏。
陸小鳳遠遠地看著,心裡實在有點不是滋味,只見她的手在陽光下看來潔白柔美,和以前手上滿是油垢的樣子已大不相同,想到那天在狐狸窩沖涼房裡發生的事,又不禁有點心動。
木一半已監督那些滿身黑得發光的崑崙奴打開了五口箱子,箱子裡裝滿了綾羅綢緞、胭脂花粉。第五口箱子打開來,珠光寶氣,耀眼生花,裡面竟裝滿了各式各樣的翡翠瑪瑙、金珠寶玉。
這些東西沒有一樣不是女人們最心愛的,平常的姑娘看見,只怕早已歡喜得暈了過去。
牛肉湯卻連正眼都沒有去看一眼,反而噘起了嘴,道:「九哥又不是不知道我不稀罕這些東西,為什麼巴巴地叫你送來?」
木一半笑道:「公主再看看這三口箱子裡面是什麼?」
他笑得仿佛很神秘,連陸小鳳都不禁動了好奇心,怎麼想也想不出,世上還有什麼能比珠寶首飾更能討女孩子歡心的東西。
等到這三口箱子打開,陸小鳳簡直忍不住要叫了起來。
箱子裡面裝的竟是人,一口箱子裡裝著一個人,三個人之中陸小鳳倒認得兩個。
第一個人頭髮花白,相貌威武,雖然被裝在箱子裡面關了很久,一站起來腰杆仍然筆直,竟是群英鏢局的總鏢頭「鐵掌金刀」司徒剛。這人的鐵砂掌力已練得頗有火候,一柄金背砍山刀,施展著五虎斷門刀法,江湖中更少有對手,怎麼會被人裝進箱子的?
第二個人精悍瘦削,兩邊太陽穴高高凸起,看來無疑也是個內外兼修的武林高手。
真正讓陸小鳳吃驚的,還是第三個人。
這人赤足草鞋,穿著件舊得發膩的破布袈裟,圓圓的臉居然還帶著微笑,赫然竟是「四大高僧」中名排第三的老實和尚。
誰也不知道這和尚究竟是真老實還是假老實,但是人人都知道,他武功之高,確是一點不假,若有什麼江湖匪類惹到了他,他雖然總是笑嘻嘻的一點都不生氣,可是這個人卻往往會在半夜裡不明不白地送掉性命。
所以近來江湖中敢惹這和尚的人已愈來愈少了,就連陸小鳳看見他也頭疼得很。
最近半年來他忽然蹤影不見,誰也不知道他幹什麼去了,卻想不到會在這口箱子裡忽然出現,能把他裝進箱子的這個人,武功之高,簡直已駭人聽聞,陸小鳳若非親眼看見,簡直無法相信。
老實和尚好像並沒有看見他,雙手合十,笑嘻嘻地看著牛肉湯。
看見這三個人,牛肉湯果然開心極了,也笑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箱子裡怎麼會忽然鑽出個和尚!」
老實和尚道:「小姑娘受了氣,大和尚進箱子,阿彌勒佛!善哉善哉!」
木一半道:「九少爺知道這三個人得罪過公主,所以要小人趕緊送來,好讓公主出氣。」
他一口一聲公主,牛肉湯居然也受之無愧,就好像真的是公主一樣。
木一半又道:「卻不知公主想怎麼樣出氣?」
牛肉湯眨了眨眼睛,道:「我一時倒還沒有想起來,你替我出個主意怎麼樣?」
木一半道:「這就要看公主是想大出氣,還是小出氣了。」
牛肉湯仿佛覺得他這名詞用得很有趣,吃吃地笑道:「小出氣怎麼樣?」
木一半道:「脫下他們的褲子來,重重地打個七八十板,也就是了。」
牛肉湯道:「大出氣呢?」
木一半道:「割下他們的腦袋來,醃幹了賞給小人下酒。」
牛肉湯笑道:「好主意,真是好主意,難怪九哥喜歡你。」
木一半的主意確實陰毒,腦袋被割下倒也罷了,知道自己的腦袋被割下來還要被人醃干下酒,已經很不是滋味,若是真的被脫掉褲子打屁股,那更是比死還難受。
高瘦精悍的黑衣人臉上已全無血色,老實和尚卻還是笑嘻嘻的滿不在乎。
司徒剛性如烈火,脾氣最剛,厲聲道:「我們既然已落在你手裡,要殺要剮,絕不皺一皺眉頭,你若是故意羞侮我,我……我死了也不饒你!」
司徒剛縱橫江湖,本不是那種輕易就會示弱認輸的人,可是這句「我死了也不饒你」,卻說得泄氣得很,顯然已自知他不是牛肉湯的對手,情願認命了。
牛肉湯嫣然道:「你活著也不能對我怎麼樣,死了又能怎麼樣不饒我?難道想變成個大頭鬼,半夜來扼我脖子?」
司徒剛咬緊牙齒,滿頭冷汗雨點般落下,忽然大吼一聲,反手一掌重重地向自己天靈拍下。
他的手五根手指幾乎同樣長短,指甲全禿,掌心隱隱發黑,鐵砂掌至少已練就到八成火候,這一掌拍下,雖然是拍在自己頭頂上,也同樣致命。
誰知牛肉湯身子一閃,纖長柔美的手指蘭花般輕輕一拂,司徒剛的手臂立刻垂了下去,連動都不能動了。
木一半立刻大聲喝彩:「好功夫!」
牛肉湯淡淡道:「這只不過是如意蘭花手中最簡單的一招,算不了什麼好功夫!」
她說得輕描淡寫,陸小鳳聽了卻大吃一驚,這如意蘭花手名字雖美,卻是武林中最可怕的幾種功夫之一,分筋錯脈,傷人於無形,司徒剛現在看來好像傷得並不重,其實這條手臂已永遠廢了,一個對時後傷勢發作,更是痛苦不堪,除了把這條手臂齊根砍斷,絕沒有第二種解救的法子。
司徒剛面如死灰,大聲道:「你……你連死都不讓我死?」
他雖然在大聲呼喝,聲音還是不免發抖,顯見心裡恐懼已極。
牛肉湯嘆了口氣,道:「好死不如歹活,你為什麼偏偏想死?就算你自知得罪了我,犯了死罪,也可以找個人來替你死的。」
司徒剛怔了怔,忍不住問道:「怎麼替我死?」
牛肉湯道:「這裡的人你可以隨便挑一個,只要能勝得了他一招半式,我就要他替你死。」
木一半道:「這裡的人我看他連一個都不敢找。」
牛肉湯笑道:「一個人他不敢找,半個人呢?」
木一半嘆了口氣,道:「我算來算去,他最多也只能找我這半個人。」
司徒剛大喝道:「不錯,我正是要找你。」
喝聲中他已出掌。
群英鏢局威名遠播,總鏢頭的年俸五萬石,幾乎已經跟當朝的一品大員差不多。
他的妻子溫柔賢惠,臨行的晚上還跟他親密宛如新婚;他的子女聰明孝順,長女已許配給他舅父中原大俠熊天健的長孫,門當戶對,親上加親。只要能活著,他當然不想死,他雖然右臂已不能動,幸好他練的本就是雙掌,這一掌擊出,招沉力猛,不愧是金刀百勝,鐵掌無敵。
木一半卻已只剩下半個人,身子斜斜一穿,脅下鐵拐斜刺,竟以這根鐵拐當作了長劍,一招「笑指天南」,正是嫡傳的海南派劍法。
海南劍術專走偏鋒,他只剩下半個人,恰巧將海南劍術的精髓發揮得淋漓盡致,只聽「哧、哧、哧」三聲響,一聲慘呼,四尺長的鐵拐自司徒剛左脅刺入,右背穿出,一股鮮血箭一般飆了出來,化作了滿天血雨。
牛肉湯拍手笑道:「好劍法。」
木一半笑道:「這只不過是天殘十三式中簡單的三招,算不了什麼好劍法。」
他學著牛肉湯剛才的口氣,故意說得輕描淡寫,陸小鳳卻又吃了一驚。
天殘十三式本是海南派鎮山劍法,可惜三十年前就已絕傳,連海南派當代的掌門人也只練成其中兩式,這半個人卻隨隨便便就使出了三招,將司徒剛立斃於拐下。
這半個人究竟是從哪裡來的?以他的武功劍法,為什麼要屈身為奴,做那位九少爺的隨從?
那高瘦精悍的黑衣人顯然也認出了他的劍法,正吃驚地看著他,目中充滿恐懼。
木一半笑道:「羅寨主的『燕子飛雲縱』和一招『飛燕去來』,縱橫天下,殺人無數,我也久仰得很了,卻不知羅寨主是否也看上了我這半個人?」
這黑衣人竟是十二連環塢第一寨的寨主黑燕子羅飛,此人以輕功成名,一招「飛燕去來」,的確是武林少見的殺手絕技。
他眼睛看著木一半,腳下卻在往後退,突然轉身掠起,向醉臥在九曲橋頭欄杆下的一個人撲了過去。這一招正是他的絕技「飛燕去來」,身法巧妙,姿勢優美,就算一擊不中,也可以全身而退。
欄杆下這個人卻已爛醉如泥,頭上一頂紫金冠也幾乎掉了下來,口水沿著嘴角往下直滴,看來簡直就像是個死人。死人當然比半個人更好對付,羅飛顯然早就看準了他。
陸小鳳在心裡嘆了口氣,不管怎麼樣,這位賀尚書剛才總算給了他一杯酒,現在若是糊裡糊塗地在醉夢中死了,他倒有些不忍。
只聽一聲慘呼,接著又是「撲通」一響,水花四濺,一個人落入池水中,蹤影不見,過了很久,才有一縷血水從荷花綠葉間浮起,一個人的臉就像是花瓣般在荷葉間露出,卻是羅飛。
賀尚書翻了個身,又睡著了,頭上的紫金冠終於落下。
木一半立刻走過去,恭恭敬敬地將這紫金冠又為他戴在頭上,道:「醉臥流雲七殺手,唯有飲者得真傳,賀尚書真好功夫。」
牛肉湯笑道:「木一半真好眼力,連絕傳已八十年的醉中七殺手都能看得出。」
老實和尚嘆了口氣,道:「一殺就已要了命,又何必七殺?」
牛肉湯道:「和尚也想試試?」
老實和尚道:「和尚還清醒得很,為什麼要去跟醉鬼糾纏?」
牛肉湯道:「你準備找誰?」
木一半道:「是不是想找我?」
老實和尚道:「和尚至少還是一個人,不跟半個人斗。」
牛肉湯道:「我是一個人。」
老實和尚道:「和尚至少還是個大男人,不跟女人斗。」
牛肉湯道:「我爹爹是個男人。」
老實和尚道:「和尚還年輕力壯,不跟老頭子斗。」
那邊幾個人還在聚精會神地擲著骰子,這裡人已死了兩個,他們卻連看都沒有往這裡看過一眼,這種事他們好像早已司空見慣。別人的性命,在他們眼中看來,好像還不及一粒骰子重要。
牛肉湯道:「你看那幾個人怎麼樣?」
老實和尚道:「和尚四大皆空,看見賭鬼們就害怕。」
牛肉湯笑道:「你左挑右選都看不中,倒不如讓我來替你選一個。」
老實和尚道:「誰?」
牛肉湯隨手向前一指,道:「你看他怎麼樣?」
她的纖纖玉手,指著的正是陸小鳳。
陸小鳳的心一跳,老實和尚已回頭看著他,笑道:「和尚說老實話,和尚若是想活命,好像也只有選他了。」
牛肉湯大笑,道:「原來和尚的眼力也不差。」
陸小鳳立刻搖頭,大聲道:「差差,簡直差上十萬八千里。」
牛肉湯道:「差在哪裡?」
陸小鳳道:「我跟這和尚是朋友,他絕不會想要我的命,我也不想要他的命。」
老實和尚道:「和尚本來的確不想要你命的,可是現在……」
他嘆了口氣,道:「別人的性命再珍貴,總不如自己的性命重要,和尚這條命再不值錢,好歹總是和尚自己的。」
這確實也是老實話,老實和尚說的都是老實話。
陸小鳳道:「可是和尚既然四大皆空,若連朋友的命都要,豈非大錯特錯,大差特差?」
老實和尚道:「好死不如歹活,活狗也能咬死獅子幾口,到了性命交關時,就算差一點,也說不得了。」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你為什麼不去找別人,偏偏要找上我?」
老實和尚道:「因為你差。」
陸小鳳道:「我差在哪裡?」
老實和尚道:「你既不會『天殘十三式』,又不會『如意蘭花手』,豈非大差特差?」
陸小鳳道:「可是我並不想要你的命。」
老實和尚道:「你不想要和尚的命,和尚卻想要你的命,所以你更差得厲害,非死不可。」
牛肉湯冷冷道:「他這樣的人,多死一個少一個,你還不動手?」
老實和尚道:「姑娘說的是,和尚這就動手。」
他居然說動手就動手,破布袈裟的大袖一卷,一股勁風直卷陸小鳳的面目。
原來陸小鳳那兩根手指他還是害怕的,生怕自己身上一樣東西被捏住,就算不被捏死,也是萬萬受不了的。
可是一隻破布袈裟的袖子,隨便他怎麼捏,都沒關係了,何況衣袖上真力貫注,利如刀鋒,能捏住他這一招的人,江湖中已不多。
小老頭一直袖手旁觀,忽然道:「陸小鳳,你是要替這和尚死,還是要替自己留著這條命,你可得仔細想清楚。」
其實這問題陸小鳳早已想過無數遍,他雖然不忍看著老實和尚死在這裡,卻也不願讓老實和尚看著他死。
小老頭這句話剛說完,只聽「嘶」的一聲,老實和尚一隻衣袖已被撕了下來,露出條比女人還白的手臂,顯然已多年沒有曬過太陽。
人影閃動間,仿佛有無數隻蝴蝶飛舞,他身上一件破布袈裟,轉眼間已被撕得七零八落。
陸小鳳大聲道:「和尚若是再不住手,小和尚只怕就要露出來了。」
這句話說得實在不雅,可是要想讓老實和尚住手,就只有說這種話讓他聽了難受。
誰知老實和尚居然一點也不在乎,嘴裡喃喃道:「小和尚露面,總比大和尚挺屍好。」
一句話沒說完,腳下忽然被司徒剛的屍體一絆,幾乎跌倒。
這正是陸小鳳的大好機會,陸小鳳卻似還在考慮,是不是應該趁機出手。
老實和尚卻不考慮,乘著這一絆之勢,忽然抱住了陸小鳳的腰,自己先在地上一滾,忽然間已壓到陸小鳳身上。
牛肉湯拍手笑道:「想不到和尚還會蒙古人摔跤的功夫。」
老實和尚道:「這不是蒙古摔跤,這是扶桑島上的柔道,除了和尚外,會的人倒真還不多,陸小鳳只怕連見都沒有見過,所以才會被和尚制住。」
這也是老實話,陸小鳳的確已被壓得死死的,連動都不能動。
小老頭卻道:「這句話不老實。」
「老實和尚從來不說不老實的話。」
小老頭道:「他就算沒見過這種功夫,本來也不會被你制住的,若不是因為他不忍殺你,現在和尚只怕連老實話都不能說了。」
老實和尚想了想,道:「就算他真的讓了和尚一手,和尚也可以裝作不知道。」
小老頭嘆了口氣,道:「這倒真是老實話。」
陸小鳳伏在地上,腰眼被他膝蓋抵住,手臂也被反扳過去,想到自己剛才痛失良機,再聽見這種老實話,幾乎要被活活氣死。
真的被氣死倒也痛快,現在他還不知道自己要怎麼個死法。
那邊的賭局終於散了,仿佛有人在問。
「我輸了七萬兩,你呢?」
「我比你只多不少。」
既然有人輸了這麼多,當然也有人要滿載而歸了。只可惜這個滿載而歸的並不是他。
他非但早已將自己的人輸了出去,連這條命都要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