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爺爺出院。閱讀我和顧魏下班後去爺爺家。
開了家門，六月吧嗒吧嗒地跑過來，我彎下腰一把抱了個滿懷。
糯米跟在後面，重心不穩連晃帶蹭地過來，顧魏彎腰把他抱起來，往空中小拋了一下，再接住。
糯米興奮地對著顧魏：「#%……*&￥%」（完全沒辨別出是什麼語言。）
顧魏：「~@￥%&%……&」（也完全沒聽懂。）
糯米：「……&*@￥%@&」（同上……）
顧魏：「~！%%&*&$」（繼續同上……）
我：「你在——說什麼？」
顧魏揚了一下眉毛：「我跟他說『舅媽現在肯定聽不懂我們在說什麼』。」
我：「你說德語他也聽不懂啊。」
顧魏鄙視地看著我：「語言不重要，我們都是用腦電波交流的，是吧糯米？」
糯米興奮地「啊」了一長聲，居然點頭了。
這樣都能交流，簡直匪夷所思……
六月摸摸我的臉，安慰道：「沒關係，我也聽不懂。」但是隨即又哈哈了一下。
我：「……」
顧魏驀地一哆嗦，「唔」了一聲彈開——Tiny跟他撒嬌貼上他的小腿，尾巴很銷魂地掃過他只有一層薄棉襪的腳踝——顧先生瞬間就炸了。
我看著他面部肌肉高度緊張，一臉窘相，忍不住哈哈大笑：「報應。」
顧魏：「……」
晚飯時間，一大桌人很是熱鬧。六月坐在我旁邊，顧魏抱著糯米，我們一人負責一個。
表姐作享受狀：「無事一身輕的感覺真是太好了。這倆你們晚上也帶走吧。」
顧魏：「……」
爺爺提議：「你們都搬過來住吧，馬上過年了也不差這幾天。」
我是不排斥和長輩同住的，主要問題是爺爺家離顧魏和我的單位遠了一些，顧魏七點半查房，我們六點四十就要出門，那麼起床……
表姐瞥了顧魏一眼，對爺爺笑道：「外公，您體諒一下，人正新婚呢，天天跟您這兒早請安晚匯報，您重孫子不想要了啊？」
顧魏尷尬地清了一下嗓子，低頭喝湯。
桌上突然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盯著我和顧魏，氣氛一時有些微妙。
顧魏抬起頭環視了一圈：「怎麼了？」
二少撇嘴：「還能怎麼了，想問你們什麼時候要孩子，但都不好意思開口唄。」
我面無表情地在桌子下面踩住二少的腳趾尖，碾壓。
「嘶——」二少張了張嘴，又抿了抿嘴，悶頭吃飯。
顧魏輕描淡寫：「該要的時候會要的。」
姑姑：「你年齡也不小了。」
顧魏：「沒事，校校小著呢。姐不也三十才有的六月嘛。」
爺爺：「好了好了，孩子的事他們倆自己心裡有數就行了。」
晚飯後，顧魏在書房找東西，我蹭過去，偏頭看他。
顧魏失笑：「幹什麼這麼眼巴巴地看著我。」
我：「你爸媽是不是希望我們要孩子？」剛才醫生娘欲言又止，目光一直在我和顧魏身上打轉。
顧魏：「那林老師希不希望我們要孩子？」
我：「他那是想玩孩子……其實我爸媽對孩子這個事，沒表現得心急，也沒表現得排斥，沒怎麼跟我提過。」
顧魏：「那我爸媽應該也差不多。」
我：「……」
顧魏看我原地走神，舉著手裡的書在我眼前揮了揮，笑道：「我才是孩子的爹，這個問題你只需要關注我的態度和情緒就行了，別人的不用管。」
我：「那你是什麼態度什麼情緒？」
顧魏作思考狀，「嗯——」了兩秒，輕快道：「看我心情。」
我：「……」
下班前臨時有些事，忙得有些晚，給顧魏發去了簡訊，他沒有回。出門的時候卻接到了陳聰的電話：「顧魏狀態不大好。他們手術今天出了點兒情況。」
我速速趕往醫院。
醫生辦公室里就顧魏一個人，洗手衣還沒換，坐在椅子上，低著頭看地面，一動不動。
我走到他面前。他眼皮掀了掀。
我伸手摸摸他的臉，順著他的脖子探進他的領口，都濕了，全是汗，白著一張臉。我輕輕地摘掉他的手術帽，抹了抹他髮際的汗。
顧魏慢慢坐直，頭靠進我懷裡。
就這樣沉默了兩分鐘，他動了動，偏過頭整張臉埋進我懷裡，深呼吸了一下，抬手握住我的手腕。
我輕聲問：「要不要換衣服？」
顧魏點了一下頭，站起來去更衣室。
我們在外面吃的晚飯，顧魏一直面無表情，吃得也少，吃完了就出神，不知道在想什麼。
回家的路上路過蛋糕店，我進去買了一個巧克力蛋糕。
到了家，顧魏直接去浴室洗澡。我趁這個時間給陳聰打了一個電話詢問情況。
陳聰：「唉，他們科今天一共六台手術，他上五台，其中第五台還是和骨科一起，四、五兩台時間特別近。第四台A主任切完病灶就支援第五台去了，他和住院醫T繼續接下來的工作，掃完一遍出血點，剛插上引流管，A主任那邊就喊他了。他交代一定要再排查一遍確定沒問題了再最後縫合，人就過去了，結果剩下的人不知道是大意了還是怎麼了……後來他想想不放心，趁第五台他換下來休息的時候跑回第四台那看了一眼，肚子都快縫完了，他一看引流管出血量不正常，越來越大，血壓一直往下掉，肯定是體內出血，當時就瘋了……那時候A主任在第五台，B主任在第六台，第四台邊上就仨住院醫一實習醫，他和T馬上一層層地再扒開找出血點，是T血管沒扎牢……當時情況挺危險的，再晚點就不好說了……他很自責，其實——其實也不能怪他，但是那仨里有倆平時是他帶的。」
我沖好了澡出來，顧魏還在浴室里，他平時不洗這麼久。
顧魏洗完出來，臉上氣色好了一點兒，走到臥室慢慢坐到床邊，坐在那半天都沒動。
我走到他面前，看了看他的腿：「站了一天腿脹不脹？」
顧魏目光飄在半空中，極輕微地搖了搖頭。
我輕輕喊了一聲：「顧魏。」
他抬頭看著我，剛洗完澡，他的眼睛看起來很亮，聲音有點兒沙：「今天手術出了些問題。」
我點點頭：「我知道。我聽陳聰說了。」
顧魏：「差點就成醫療事故。」
我不大能想像如果顧魏出了醫療事故會對他產生什麼樣的影響。
顧魏：「差點一個人就有可能沒了。」
這個時候對他說「其實不怪你」並不能緩解他的情緒。其實這個時候說什麼都很難安撫他。畢竟發現意外的那一剎那以及之後搶救的那三分鐘對他的衝擊太大了。畢竟「治不好」和「醫療事故」對於一個醫生的差別同樣太大了。
我只能說：「我很慶幸，你今天選擇回去看了一眼。」
顧魏：「如果我沒回去，如果我動作慢一點兒——」
我：「顧魏，沒有那麼多如果。你回去了，你發現了，你反應很快，動作也很快，我很慶幸。慶幸的不是最後手術成功，而是你做出的選擇沒有讓你錯過最後的機會。我理解你的後怕，但是不要用這種後怕折磨自己。你的選擇不是僥倖的。」我相信像顧魏這樣選擇再跑回去看一眼的醫生是少數，「確實，這個手術由於你們的大意差點釀成大錯，但是你能做的，也必須做的，就是引以為戒，以後更加注意更加小心，畢竟不能每次都指著不錯過最後的機會。」
顧魏看著我眨了眨眼睛。
我：「你明天還有手術，你現在需要把自己從那種飄忽的恐怖的精神狀態里抽離出來。」我拿過蛋糕，「陪我吃點蛋糕吧。」他午飯和晚飯都沒好好吃。
顧魏半垂著眼睛，看著我一勺一勺地挖蛋糕，他一口，我一口。蛋糕慢慢消耗下去，顧魏的神情一點點鬆弛。我熱了一杯牛奶給他灌了下去，然後拖著他去刷牙。
入睡時，顧魏乖乖地被我抱在懷裡。
我吻吻他的額頭：「睡吧。」
不握手術刀的人，不會知道這一行的壓力。每一個有職業道德的醫生走上手術台的那一刻，心底都有著一絲恐懼，這種恐懼，是出於對生命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