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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香冢葬芳魂,紅花空悲切

2024-09-03 16:36:00 作者: 浮槎客
  見到說話那人時,胡斐登時喜出望外,一把抹掉頷下的假鬍子,三步並作兩步走跑上前去,一把抓住那人雙臂,語帶哽咽地道:「趙三哥,多年不見,委實想煞小弟了!」

  此人不到六十歲年紀,頭髮花白、面目慈祥,腰身寬厚,穿綢裹緞,若非行走間步履輕盈點塵不驚,雙目內神光內蘊不怒自威,純然便是一個鄉下土財主,又怎會想到他便是坐「紅花會」第三把交椅的武林大豪、人稱「千臂如來」的趙半山。

  胡斐自幼孤苦,也因此分外珍視所獲的為數不多的幾分溫情暖意。

  當年馬春花之時片言求情之恩,他尚且銘刻肺腑不惜湧泉以報。

  如今驟見闊別多年,曾有傳藝之德、結拜之情的義兄,自然激動莫名情難自禁。

  趙半山反握住胡斐雙臂,哈哈一笑道:「數年不見,當年的毛頭小子已長成一條響噹噹的好漢,又做下這般了不得的大事,做哥哥的也是與有榮焉呢!」

  兩人見禮已畢,趙半山與同行之人一起來與胡壚等人相見。

  那人並非別個,卻是方才與各門派中人一起離開的武當掌教無青子。

  但如今這位老道長脊挺肩張,身形如蒼松古柏,全不見先前的衰頹萎靡之態。

  「原來是趙三當家與無青子道長,貧道失敬。」胡壚先向趙半山施禮問候。

  雖未往日不曾謀面,但他自有信息渠道,事先便已知道了「紅花會」一眾首腦的相貌特徵,即使沒有胡斐開口與趙半山相認,他也能一眼認出其身份。

  趙半山與無青子含笑與胡壚等人分別見禮,互道「久仰」。

  見禮已畢,無青子手撫頷下花白長須笑道:「此次老道因身份拖累,不得不來赴這勞什子大會,本打算只是混吃混喝一回,卻沒想到目睹了如此精彩的一場大戲。胡小道友與苗大俠固是唱念做打俱佳,更厲害的還是這位姓程的小姑娘,彈指之間便令一場盛會煙消雲散。藥王門徒,果然非同凡響。」

  胡壚原也知道自己等人做的這些事情瞞得過旁人,卻瞞不過這位扮豬吃虎冷眼旁觀的前輩高人,聞言哈哈一笑道:「不敢,貧道等人也不過僥倖成事,其中還要多謝陸真人在緊要關頭出言聲援。」

  他不是吃虧的性子,對方既然揭了他的底,他便也借著致謝的機會,用「陸真人」三字,點破其「綿里針」陸菲青的真身。

  至於這信息的來源,卻是前世的記憶了。

  陸菲青聞言一怔,旁邊的趙半山卻是笑呵呵地道:「陸老哥言辭向來如你那外號般綿里藏針,如今卻是遇到了對手。」

  眾人當時一起大笑。

  趙半山收了笑聲後換了端正神色,向胡壚拱手道:「老夫受敝會陳總舵主差遣,請胡少舵主移駕陶然亭相見。」

  胡壚也收起嬉笑之色,拱手回禮道:「陳總舵主相召,貧道敢不從命?」

  陶然亭地處京郊僻野,雖以亭為名,實則是一尼庵,名叫「慈悲庵」,庵中供奉觀音大士。

  庵堂附近是一片一望無垠的蘆葦,如今正是中秋時節,蘆花盛開,蘆絮隨風飄舞,如漫天飛雪,滿目銀白,肅殺蒼涼。

  胡壚等人行走在蘆葦叢中,忽地聽到前方隨風傳來一個男子的漫聲長吟:「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缺。鬱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滅,一縷香魂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蝴蝶。」

  吟到最後時,那聲音中已透出嗚咽之意。隨後有多人或長嘆,或低泣,中間還夾雜著幾個女子的哀切哭聲。

  胡壚眉頭微皺,驀地朗聲道:「大丈夫立身處世,須要仰不愧於蒼天賜下的一副炎黃骨血,為恢復漢統的大業,堂堂正正搏上一回;俯不愧於黃泉沉眠的一縷愛侶芳魂,提刀殺盡寇讎,攜頭而歸祭獻墓前。豈能效那百無一用的腐儒,束手無為望空悲切?」

  此言一出,伴在他身旁的趙半山和陸菲青都變了臉色,蘆葦叢深處眾人的聲音同時消失,隨即便有一個蒼老渾厚的聲音暴喝道:「小牛鼻子胡說八道,看道爺割了你那條不老實的舌頭。」

  隨著話聲,一個鬚髮花白的獨臂道人在一叢蘆葦上方飛至眾人頭頂,一口長劍凌空下擊迅若雷霆。

  「好劍法!」

  不待胡壚做出反應,他身旁的苗人鳳在看到那道人的劍法時,目中神光大盛,長笑聲中,先一步拔劍縱身而起,長劍在空中截住對方劍勢。

  雙劍彼此交擊,先發出七八聲金鐵交鳴聲響。


  在身形下落之時,兩人劍勢毫不停歇,密集如雨打芭蕉、清脆如珠落玉盤的鳴響不絕於耳。

  一俟四足落地,雙劍劍光陡然暴漲遍布方圓數丈空間,呼嘯劍風與金鐵聲響充斥眾人耳內,若不用雙眼去看而只憑聲音判斷,直似十數名用劍高手聚眾廝殺一般。

  「二哥請罷手!」

  「苗大俠請罷手!」

  胡壚與從蘆葦叢中走出的陳家洛同時開口。

  那道人與苗人鳳似都知道這一仗打不下去,卻又似都心有未甘,搶著在兩句話出口的同時迎面互刺一劍,化作兩道森亮電芒迎頭撞在一起。

  在「叮」的一聲輕響中,兩道劍光同時定在虛空,卻是劍尖彼此相抵,劍身連成筆直的一線。

  苗人鳳聽到身後胡壚已舉步走上前來,當先收劍後退幾步,向著對面的獨臂道人拱手道:「無塵道長的『追魂奪命劍』果然了得,苗某佩服!」

  「你的『苗家劍法』也不錯,」那道人正是「紅花會」二當家無塵道長,他順勢收劍,先隨意回贊了一句,而後卻露出點老而彌辣的薑桂之性,「不過要說『打遍天下無敵手』,嘿嘿,那也未必!」

  苗人鳳聽他語中帶刺,卻絲毫不曾動怒,只含笑擺手道:「『打遍天下無敵手』什麼的,本也不值一提。那不過是苗某少年時的一句妄言。自二十年前與胡一刀大俠一戰之後,苗某便再不敢厚顏以此自詡。」

  無塵道長秉性剛烈,遇強愈強,遇柔即屈,見苗人鳳如此謙遜,心中登時大生好感,單手當胸回了一禮,真心實意地贊了一句:「聞名不及見面,見面勝似聞名,『金面佛』果然不凡。」

  此刻胡壚與陳家洛已走上前來。彼此見禮之後,陳家洛帶著些疑惑神色探問道:「當年之事,道長如何有所了解?」

  自從十年間京師一場大戰之後,乾隆固是對自己和陳家洛的關係諱莫如深,進而將手下知情乃至涉事之人陸續滅口;陳家洛這邊同樣絕口不提,除了會中首腦等有限幾人,便再無一人知曉。

  「貧道如何知曉並不重要,」胡壚搖頭道,「重要的是,總舵主可明白自己當初錯在何處?」

  陳家洛執掌「紅花會」十餘年,會中上下初時只是尊奉老舵主於萬亭遺命,後來卻都是漸漸被他武功人品折服,即使無塵道人、趙半山這等元老,也都對他敬重有加。

  此刻見胡壚如此毫不客氣地當面質問,大家面上神色都大為不悅。

  陳家洛卻是恭恭敬敬地向胡壚拱手一揖,嘆道:「陳某反思了十年,只知當初那一番作為確是大大不妥,這才導致後來一敗塗地。只是其中究竟錯在何處,委實一言難盡。道長若肯見教,陳某感激不盡。」

  胡壚油然道:「我『天地會』流傳下一首『三點革命詩』。詩云『三點暗藏革命宗,入我洪門莫通風。養成銳勢復仇日,誓滅妖清一掃空』。

  「其中『革命』一語,正是貴我雙方操持的營生。然而何為革命?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方推翻另一方的暴烈行動。

  「總舵主要革清廷的命,卻不謀求強大自身以推翻對方,而寄望於以身世之秘乃至一弱質女子感化敵方首腦,令其自己推翻自己,豈非大錯特錯?」

  這一番近乎白話的平實之詞,只說得陳家洛呆若木雞怔在當場,良久之後終於發出一聲幽幽長嘆:「大錯特錯,果然是大錯特錯。只可惜了喀絲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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