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濃,方德在店鋪內理清了帳目後,從懷中取出一個鑲金嵌寶的精美懷表,看看時候已經差不多,便起身略作收拾出了後門。
後門的僻靜巷子裡早有一輛馬車在等候,駕車的一個面貌普通卻氣度沉凝的中年漢子上前迎了幾步,低聲喚了一聲:「舵主。」
此人名喚焦奎,本是直屬於「天地會」總舵主胡龍圖的高手。
胡龍圖考慮到方德身膺重任,本人卻因先天稟賦不足而未修武功,於是特意安排了焦奎以車夫的身份暗中護衛其安全。
方德微微頷首以作回應,隨即抬腿上了馬車。
待到方德在車廂內坐定,焦奎一抖韁繩,催動拉車的健馬往東邊行去。
不多時,這輛馬車已經駛到東城門。
此刻夜色已深,城門早已緊閉。
只是等車輛駛近,守門的兵丁看到車上懸掛的兩盞題著「方」字標記的燈籠,卻沒有一人上前盤問。為首的三十來歲的什長只將手一揮,那些兵丁立時去開關落鎖,任由焦奎驅車出城揚長而去。
健馬一路小跑,挽著車輛向東而行。
大約行了小半個時辰,來到一座背倚溪河而建的染坊門前。
方德下車後,與焦奎一起來到門首,由焦奎抬手在門上輕叩幾聲。
門內旋即便有輕微的腳步聲傳來,兩扇門也隨之向內張開,一個中年男子看看方德與焦奎兩人,也不開口說話,只拱了拱手便閃向一旁。
方德與焦奎二人一起拱手還了一禮,都同樣地一言不發地,直接從那中年人身邊走過。
他們到了一間掛滿各色布匹的印染房內,便看到有一男一女含笑相候。
那男子身形魁偉,黑面含威;女子則是艷若桃李,笑靨如花。看彼此間的神態,應當是一對夫婦。
方德急忙上前一步,拱手道:「這兩位便是『奔雷手』文四當家與『鴛鴦刀』駱女俠罷。有勞久候,卻是方某失禮了。」
這對男女正是文泰來與駱冰夫婦。
見到方德時,他們都稍稍有些驚訝。
以兩人的閱歷和眼力,一眼便看出滿身書卷氣的方德當真不通武技。
他們所識的人物之中,總舵主陳家洛與「金笛秀才」余魚同雖都作書生裝扮,卻是各負上乘武功,而面前這位執掌「天地會」南方「朱雀分舵」的方舵主則是個表里如一的文弱書生。
雖然不知這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憑什麼號令湖廣兩江等數省之地的「天地會」豪傑,他們夫婦卻不敢有絲毫怠慢,當時也一起拱手還禮。
文泰來笑道:「方舵主言重了。文某久聞胡總舵主麾下有『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大舵主,皆是矢志反清的大英雄、大豪傑,今日有幸與方舵主一晤,何其幸甚!」
方德忙謙遜道:「慚愧,方某不過一介書生,豈當得四當家如此盛讚。倒是『紅花會』諸位當家,才是真正的英雄豪傑。」
一番例行的商業互吹之後,文泰來珍而重之地從懷中取出一本足有寸半厚度的冊子,雙手送到方德面前,正色道:「依照與貴會胡壚道長的前約,文某奉陳總舵主之命,將記錄了敝會三千六百五十一名核心兄弟姓名出身的海底名冊帶了,便請方舵主轉呈胡總舵主收訖。」
方德也極其鄭重地將那名冊接在手中,再次拱手長揖而拜,誠摯地道:「貴會一眾豪傑如此深明大義,實令方某感佩莫名。只盼在你我兩家的攜手之下,早些將清夷驅逐出關,恢復我漢家山河!」
驀然間,一聲冷笑突兀地傳入在場四人的耳中:「嘿,大言不慚!」
「是誰?」
四人齊齊變色,文泰來、駱冰和焦奎各自拔出隨身兵器,方德則將那本名冊緊緊抱在懷中。
先前關閉的兩扇門戶驀地被大力退開,有多名形貌各異之人魚貫而入,其中有四人神氣精悍做武林豪客打扮,五人身高體壯做蒙古人裝束,另外九人則都是氣度沉凝的藏僧。
這一十八名高手入室後向兩旁散開,隱隱形成對四人的包圍之勢。
一個身形挺拔、面目英俊的青年身披黑色緞面斗篷緩步從洞開的正門緩步而入,冷冽如冰、犀利如刀的目光在四人身上一一掃過,最後定格在方德懷抱的名冊上,冷笑道:「本官九門提督鄂爾多,奉旨擒拿『天地會』與『紅花會』叛逆。我大清入關定鼎中原已逾百年,如今可稱萬眾歸心,國泰民安。偏只你們這些反賊不肯安分,終日蠅營狗苟妄圖顛覆大清社稷,簡直是以卵擊石,自不量力!」
方德抱著名冊的雙手微微顫抖,臉上卻不見絲毫畏懼神色,同樣冷笑著用平靜如昔的聲音回應道:「為了坐穩江山,那康、雍二帝倒也做了些好事。但這花花世界,終究屬於我們漢家兒郎。如今那乾隆驕奢無度、好大喜功,多行昏聵悖亂之舉,百姓苦其久矣。載舟覆舟,只在天下人一念之間!」
鄂爾多全憑武功上位,若論唇槍舌劍的功夫,與方德這讀書人實有雲泥之別,當時被駁斥得無言以對,只好惱羞成怒地喝道:「反賊休逞口舌之利,速速交出名冊,或可免除死罪!」
文泰來屈指在手中鋼刀的刀身上輕輕一彈,發出一聲嘹亮高亢的錚鳴,環顧四周冷然道:「若要名冊,須先問過文某人手中之刀!」
他話音未落,驀地從屋頂上傳來一聲厲聲呵斥:「不錯,也須先問過小爺的拳頭!」
伴著這話聲,有兩人用重手法擊破屋頂後神兵天降落在方德身邊,赫然是苗翠花與方世玉母子。
方德大為驚詫:「翠花,世玉,你們怎地……」
方世玉笑嘻嘻地道:「爹你真是令人刮目相看,我從沒如今天這般崇拜你呢!」
苗翠花則瞋目喝道:「死鬼,居然不聲不響地學人加入什麼幫會,等回家再和你算帳!」
見這一家三口旁若無人般說笑,鄂爾多的一張俊臉氣得青里透黑,喝道:「死到臨頭,你們竟還有心思胡鬧,本官不得不說一聲『佩服』!」
方世玉哂道:「那鄂什麼多,不要怪我話說得太直。你們的人是多了一點,不過這種臭西瓜、爛番薯,小爺可以打十個!」
自在佛山敗於胡壚之手,他這些時日知恥後勇痛下苦功,一身武功突飛猛進,漸漸青出於藍超過母親,距離當世絕頂之境也不過一線之差,「打十個」的話倒也不算狂妄之言。
「你很能打嗎?」鄂爾多面上現出譏諷之色,忽地舉雙手啪啪啪互擊三掌。
掌聲餘音未歇,這間寬敞染房的所有窗子同時被人砸破,數十名清兵在窗外和門口現出身形,每人都平端一柄長長的火槍,黑洞洞的槍口指向方德等四人。
鄂爾多目視四人,面上儘是勝券在握的傲然之色:「在神機營五十桿精製火槍的攢射之下,卻要看你們能否逃出升天。開……」
「開槍!」
一聲喝令搶在鄂爾多之前發出,隨即便是一串如同爆豆般的噼啪槍聲。
那五十名神機營的清兵連一槍也不及發出,便被從身後射來的槍彈洞穿了身體,慘叫著向前仆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