娶親之事本是大事,宅中添人,族譜添口,總是要認認真真的熱鬧一場。倘若娶的是妾,則又另當別論了。用一抬小轎從側門抬進,無須拜天地父母,穿著粉色衣裳的新娘被送進房內,當晚圓了房,就算有了正式名分。
納妾時沈清軒正在廳中與家人們飲酒,因是生辰之日,少不得陪著親戚們多喝幾杯,又吃了一碗娘親下廚親手擀制的長壽麵,飲了湯,二娘立在沈母身後,時不時給眾人添酒,一頓席吃了兩個時辰才散,轉去園子裡聽戲,兩折戲後撒了賞錢,眾人才作鳥獸散去。
沈清軒倒是精神不錯,聽完了戲,又去園子裡遊了一番,叫小廝自樹上摘了些瓜果,抱在懷裡一邊吃著醒酒一邊賞月。
一顆果子都啃了一半了,沈清軒才想起來,今兒個自己納妾。
看這一天熱鬧的,把這事都忘到腦後了。
沈母也多吃了兩杯,酣醉的提早回房歇息了,不曾記得提醒,或許根本沒想到圓房的事,也需得娘親提醒。
沈清軒這才丟了果核,讓小廝推著往自己院中趕去。
木輪車貼著風火牆行至半途,突聽牆外傳來一聲吆喝,清清脆脆的嗓音英氣十足:「你這老妖快將東西還我!」
沈清軒一愣,抬手示意停下,側耳細聽牆外動靜,只聽又是那英氣十足的男聲,正氣呼呼的喊道:「憑什麼說那是你的?那是我師傅傳給我的東西,你說是你的就是你的麼?這麼不講理的傢伙我平生還是頭一回見!」
沈清軒正在狐疑這人口中的老妖會不會是伊墨,一道脆生生的兵戈碰撞聲猛地劃破空氣,傳至耳膜。沈清軒心頭一緊,也顧不上自己還要趕回去圓房,叫人推著沿風火牆快步疾走,開了門觀望。
沈家園子占地十幾里,牆外便是街市,天色已晚,街面上並無多少行人商販,小廝們打了燈籠出來護在他身側兩旁,也隨著看熱鬧。。
沈清軒借著燈籠燭光去看,只見不遠處站著一個年輕道人,胸前掛著陰陽魚圖案的銅鏡,手中提著長劍,劍鋒正氣勢洶洶的指在另一人的胸前。
那人正是伊墨。
卻不曉得為何出現在這裡,且還與這不知哪鑽出來的道士糾纏上了。
沈清軒使了個眼色,立刻有伶俐的小廝走上前去,作了個揖打哈哈圓場道:「兩位大爺,你們這是作甚呢?要打架也遠些去,莫要在沈家門前打,萬一出了人命,豈不是給府中惹事了?再說不遠處就是官家,你們就不怕被拿了去?」
沈清軒眉峰一挑,心想倒是能說會道,可惜這兩個,都是不怕事的。小廝的眼力還需磨練磨練。
那道人看到了坐在椅上的沈清軒,愣了一下收了劍,愣頭青似地一路小跑過來,一張口就大咧咧的問:「你是這府中主人?」
沈清軒自然不應聲,旁邊小廝替主子答道:「這是我家大少爺。」
「哦哦,你就是沈家大少爺?」道人十八九歲的模樣,年輕蓬勃的一張臉上有些傻氣,話說完又一句:「就是那個癱子?咦,我看你好好的麼,還能坐起身,癱的還不算厲害。」
沈清軒撇了撇嘴,眼角掃向一旁遠遠站著的伊墨,意思是你看你都惹上的是些什麼人?
沈清軒心中不滿,卻還是衝著道人笑了笑,又沖小廝打了個手勢,小廝連忙弓下身來道:「我家少爺的意思是請你們二位去府里喝茶,中間若是有什麼誤會,也坐下來好好談談,莫要在大街上打打殺殺的。」末了,小廝又補了一句:「今天是我家少爺生辰,大喜的日子,又娶了一房姨娘,你們不如放下恩怨進來吃杯喜酒。」
「哎,你生辰?」年輕道人一愣,抓了抓頭像是為之前的冒失有些羞澀,又想到什麼,衝著伊墨那邊恨恨瞪了一眼,才轉過臉來沖沈清軒道:「也好,我聽說沈家向來厚道,今天既然是少爺喜日,也不做那敗興的事,喂,」他衝著伊墨那邊吆喝一嗓子,「我聽說沈家向來明理厚德,不如你我的恩怨叫他們評斷一下,論個公平。也省的動手,可好?」
伊墨在那處站著,也不知想了些什麼,才走了過來,點了點頭。
道人又對沈清軒道:「那就有勞沈公子給我們做個公正。」
沈清軒啼笑皆非,公正?為他和伊墨做公正?天枰本來就是傾斜的,哪有公正的道理。卻還是點了點頭,做了個手勢請兩人入府。
小廝推著他走在前面,後面有嘴碎的,悄聲問那道人,你作甚喊他老妖怪?明明是氣度不凡的人物。
那道人恨聲道:「什麼人物,就是個老妖怪!」雖是說的斬釘截鐵,卻因帶了情緒,這話沒有人肯信。
沈清軒將兩人請到自己院中,就在六角涼亭里擺了些瓜果點心,又上了一壺熱酒,就著月色擺了席。
沈清軒坐主位,伊墨和道人面對面坐著,道人時不時抬眼狠狠瞪他一眼,伊墨臉上卻始終雲淡風輕,不露情緒。
沈清軒命小廝擺好東西後就退去,自己替二人面前杯盞斟了酒,先干為敬,兩人也端起酒喝了,一巡過後,沈清軒做了個請的手勢,叫那道人說話。
「在下姓許,許明世,青雲山青雲觀的道士。」許明世簡短介紹過後講到與伊墨的恩怨,卻是因為前些日子伊墨下山拿了他道觀的寶貝,他便下山一路循來,一個月前才輾轉尋到此處,找到了伊墨。
許世明指著伊墨,對著沈清軒言之鑿鑿:「別看他此時人模人樣,實際上卻是個妖,且是那種慣偷的妖!」
沈清軒聞言先是嚴肅點頭,後又忍不住低下頭去,無聲發笑。
「沈公子,你不信我嗎?」許世明見他笑,頓感被辱,氣的滿臉通紅。
沈清軒咬了咬唇,思索了一下才開口出聲:「他既是妖,你不收他也就罷了,為何還帶來我這裡要我給個公正?你就不怕他起歹心,害了我這公正人?」
許世明傻傻的望了他一會,「啊」的大叫起來:「你會說話?不都說你是啞巴嗎?」
「前不久才恢復,他們不知道罷了。」沈清軒淡淡答,一挑眉,說的溫溫和和:「我想給家人一個驚喜,還望道士莫傳揚出去才好。」
許明世仍是愣愣的,卻連忙點頭:「那是那是。」
「嗯,」沈清軒眉眼彎彎的笑著,重新掌控話題:「剛剛說到哪了?」
「害人,哦,害人……不是,這妖雖然是妖,卻沒什麼妖氣,看起來他也是快要修成仙的了,不會害人。」
「是嗎?」沈清軒依舊笑眯眯,「你收了他,取了你那寶物,再放了他就是。」略頓,又道:「難不成是你本領低微,收不了他?」
許世明從小在道觀中長大,心思直來直去,單純的很,哪裡能聽出來沈清軒話中的名堂,絲毫沒感覺到沈清軒正在訛他的話,連忙道:「要論平常本事,我真收不了他,可我有祖師留下來的法寶,只要用了,就絕定能收了他,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會化了他……灰飛煙滅。我是修道人,眾生平等,他又不是害人的妖,我也不想用……」說到這裡,許明世頗為得意的掃了眼靜坐不語的伊墨,一副施與者的口吻道:「喂,你這老妖怪把東西還我,否則我就叫你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啦!」
他只顧著自己得意,卻沒有發現沈清軒的臉上也冷凝下去,靜坐在那,一動不動。
伊墨終於開口了,一句話說的簡潔明了:「那是我的,物歸原主。」
「胡說,我師父明明說那是別人送他的蠶絲寶衣,刀槍不入,神鬼不侵。」許明世辯解,「我師父穿著那衣服也不知收了多少在世間作祟的妖鬼,你憑什麼說那是你的?!」
「那是我的。」伊墨仍是那句話。
沈清軒開口打斷兩人的糾纏不清,問:「那是什麼?」
「寶衣!」
「蛇蛻。」
兩人同時出聲,卻截然不同。
沈清軒愣神過後,頓時明白了,原來伊墨前些日子下山尋的蛇蛻,就在這道人觀中,還是人家的鎮觀之寶。
「你這蛇妖,胡說八道!」許明世氣憤了。
「沒有胡說,」伊墨淡然道:「三百年前我蛻皮時過於虛弱,一時不查蛇蛻就被偷了去。不知道怎麼流落到你觀中。可笑你那師父,穿了妖物的皮囊,行著斬妖的事。如若不然,我也不會將這東西收回。若真是正義厚德,我就送你又如何?」
「胡說八道,我師父斬妖除魔有什麼錯!」
「人有人道,妖有妖道,妖魔自有道,神仙亦有神仙道,相輔相成。」伊墨把玩著手中鏤花銀盞,頭也不抬,漫不經心的說:「你師父自詡斬妖除魔,實則濫殺成性,不論善惡一概斬盡殺絕。如此行事,有違人道。壞了妖魔道的規矩,也壞了人道的規則。所以陽壽極短,三十歲不到就斃了命,你卻以他為尊,莫非想效法他行事?」最後一句,語氣雖依舊輕描淡寫,卻已暗藏殺機。
「效法他又如何?」仿佛被挑釁般,許明世拍案而起。
「除了你就是。」伊墨靜靜道。
劍鋒出鞘的聲音猛地響起,擾亂了一園清淨。
「今日我就除了你這妖!」
沈清軒默不作聲,控著輪椅往後退去,看著兩人重新纏鬥在一處。
伊墨赤手空拳,許明世劍花晃眼,卻始終近不了他的身,兩人身形已經模糊不清,院中草木被劍氣掃過,盡皆躺倒,又有妖力拂過,盡數枯竭。
卻始終沒有一個人出來,連看熱鬧的小廝下人都沒有,沈清軒知道伊墨定是施了法,將這園中世界與外界隔離,也就放了心,安坐在椅上,看的津津有味。
幾十個回合下來,許明世落盡下風,長劍都丟了,披頭散髮,神態狼狽。伊墨仍是悠然沉靜,仿佛不過是耍了場猴戲。
許世明心中正義,終是抵不過少年血性,激怒之下探手從口袋裡取出一樣東西來,一手托在掌心,一手打了幾個手決,閉上眼口中念念有詞,全是咒語。
伊墨停下身,望著他手中那物微微蹙起眉,沈清軒愜意賞戲的神情終於變了。
自他從許明世口中得知果然有能制住伊墨的法寶的時候,他就在想,如何毀了這東西才好。不為別的,只為伊墨對他好,別說伊墨是個好妖,就算是魔,殺人嗜血,他都要護著他。這天底下有那麼多人,對他好的卻只有這幾個,愈是少,就愈要珍惜。哪怕違天逆德也在所不惜,否則人活一世,連想護的人都護不住,要這樣的人生,有何用處?!
電光火石間,沈清軒身子一沉,整個人歪過輪椅,朝後仰去,他身後便是蓮池,荷葉漂浮,池水粼粼,口中高呼:「道士救我!」
就這麼墜入池中。
他那一聲叫的極是尖銳,聲震長空,許明世手中越來越明亮的金色光芒猛地停頓下來,瞬間熄滅了,想也不想的朝沈清軒撲去。
許明世剛抓住沈清軒一隻手,就在這一瞬間,只見池中剛浮出水面的那張臉沖他微微一笑,笑的甚是狡詐又無辜,接著許明世只感到後腦一陣鈍痛傳來,他記憶里最後看到的是沈清軒的笑臉以及手中攥著的石塊。
伊墨施法將兩人從蓮池裡撈出來,沈清軒咳了兩聲,剛一翻身就急忙從許明世另一隻手的掌心裡摳出了那紫銅色的小鼎,也顧不得渾身濕淋淋的,扶著蓮池邊緣坐起身,將那小鼎拋向伊墨:「你收好。」
伊墨接住那鼎,在手中看了看,而後收進袖裡,神色如常,「倒是一場好戲。」
「呸。」沈清軒啐他一口,「還不送我回去換身衣裳?」又道:「你解了法術,我要叫人了,剩下的事我來處理。」
伊墨走過去,將人打橫抱起,走向院中那楠木小樓。
沈清軒一手勾在他頸項,一手抹著臉上的水,剛抹了兩把,突然想起來道:「快放我下來罷,今晚上我納妾。這樣子,倒像是你要納我為妾了。」
伊墨一低頭,停住腳步把懷裡人看了又看,最後道:「這般濕淋淋散發著淤泥味的妾,我也是平生未見。」
沈清軒惱羞成怒,在他肩頭擰了一把,「我倒是不嫌你是又冰又冷的大長蟲,你還來嫌我。怎麼,對我這麼評頭論足,你想嫁我不成?你要嫁我,我就退了明年親事,三媒六聘鳳冠霞披給你備好,娶了你。」
伊墨沉默片刻,道:「你這嘴,合該啞了那麼多年。」
沈清軒嗤了一聲,伊墨又道:「無事,你房中那人我早已讓她睡了。盡可安心。」
兩人說著話,回到樓中,沈清軒看那新納的妾室果然歪在床上,也就放了心。指使著伊墨取了衣物來換,一邊換著一邊想起來問:「今晚你怎麼會出現在這?」
「來送禮。」伊墨看著他褪盡衣裳,露出單薄的蒼白胸膛,「你的生辰,理應送禮。」
「送什麼?拿來吧。唔……涼死人了。」
沈清軒解了褲子,掙扎著往下褪,叫人一把握住腰肢,冰涼掌心讓他瞬間動彈不得。話也頓住,耳根泛了紅,「做什麼?今晚浸了涼水,又娶了妾,可不跟你洞房花燭。」
「我送的就是那洞房花燭的東西。」伊墨蹲下身,將他濕透的長褲退到腳踝,掌心在那細瘦小腿上摩挲片刻,眼見著沈清軒耳根越來越紅了,才鬆開手,正正經經的替他除了鞋襪,將身上水滴擦盡,又重新將衣物給他換上,只是動作里難免碰上沈清軒的肌膚,穿到底褲時更有心無意的碰到了沈清軒腿間,沈清軒腰身抖了抖,臉上徹底變紅。
卻睜大著眼,看著他的手在自己身上遊動,骨節分明的手指修長而白皙,一件件捻起衣物,套上他的身子,草木清新的氣息噴發在頸側,濕癢難當,明明是簡單的動作,卻分外煽惑。沒一會,沈清軒小腹下已經是一團火熱,顫巍巍的直立了。
伊墨若無其事,替他整好裝束就起了身,取出一隻檀木小盒來,巴掌大的長盒鏤刻的花紋古樸簡練,也不知盒中裝了些什麼,遞到面紅耳赤的沈清軒面前,「原是送給你的生辰禮,並不知你今晚納妾。」
沈清軒呼吸略急,伸手接過,低聲問:「是什麼?」
「打開看。」
沈清軒將那盒子在手中研究片刻,很快推開盒蓋,一股花香撲面而來,盒中淡紫色的膏狀物,將盒子填的滿滿的,像一盒紫色豆腐,沈清軒看了半天,又用指尖蘸了一點聞了聞,也不知道這是什麼。
只好問:「這是什麼?吃的?」
伊墨眼底似乎閃過什麼,沉默片刻,才道:「外用,不可內服。」
「療傷的?也不像。這麼香,像脂膏一樣泛著油光。」沈清軒嘀咕著,還是想不明白。
伊墨又出言道,「原是打算慶你生辰,給你用的。」
沈清軒呆了呆,他說的太正經,毫無端倪,卻莫名的,這話里透出一股曖昧的味道來,沈清軒頓時悟了,「啪」地把盒子合上,丟在一旁,「有拿這東西做生辰禮的嗎?毫無廉恥!」
「說了原本是送禮來的。」伊墨走過去,彎下身來逐漸貼近,兩人面對著面,胸膛像貼,廝磨般開口道:「你知道禮不單是這一樣,還有配合的『用具』。」
沈清軒只覺腦中「轟」的一下,這回連頸子都紅透了,眼神閃躲著根本不敢看他,只往後仰躲,又氣又羞的罵,「你這壞蛇!你你、我今晚就不該幫你,叫那道士拿了你這淫蛇最好!」
伊墨仍是那般樣子,老神在在的,看了他片刻,突然起身道:「我走了。」
「嗯?」沈清軒沒反應過來。
伊墨一言不發的伸出手,指尖朝自己掌心一划,頓時湧出血來,沈清軒一驚,還沒來得及說話,就看見那血並未曾順著掌紋流下,而是凝結在傷口那處,逐漸凝結成珠,彈丸般大小,閃爍著紅色的光,形成實體。
稍後伊墨拿起那顆血珠,一手執起沈清軒的手,放進他的掌心,淡淡道:
「若還想以身相許,就自己抹了那脂膏,用這個喚我。」
沈清軒又是面紅,本想還嘴說誰要自己抹那東西等你來……一抬頭,人已經不見了。
只有手中那顆紅珠,散著幽幽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