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飯豐盛,布滿圓桌的各式佳肴在燭火下閃爍著油光,顏色鮮艷,熱氣繚繞,令人食指大動,兼之又是團圓飯,席上歡笑不斷,祝辭也如潮湧而來,席中人無不笑逐顏開。
沈清軒一向注重自己身體,許是久病成醫,每頓飯食從不過量,更是葷素搭配,偶爾小酌促進骨血循環,自然形成養身之道。只是今夜興致高昂,也就顧不得這些,飯菜咽的少,酒水飲的卻多。同席中親友互相推盞祝辭,喝的格外爽利。
伊墨極少動箸,卻也飲了些酒。席中人他都不算陌生,更因沈清軒的緣故,甚至也算得上熟識,他們既端了酒盞來,伊墨也不駁面子,一一飲下。
席中各人,無不盛裝過節,衣袍顏色雖不耀眼,卻也有一種低調的奢華。綠是翡翠綠,透著隱隱的紫;青是碧紗青,泛著湖水的藍。那種染色非尋常染坊能做的出來,也不知要多少蠶娘收多少蠶繭取了絲,紡了線,織了布,經了多少藥材的浸染,最後成了布匹,再由專人量身剪裁,製成衣袍,最後繡娘接過,辟線作絲,細細織繡而成。
就是這些精工細作,卻無一人比得過一身簡潔黑袍,甚至不束髮冠的伊墨。
這人仍是披頭散髮,神情淡漠,坐在席間,即便是不言不語只飲酒,舉手投足卻也流露出一種非凡氣度。
誰也不知他的來由,甚至誰也不敢輕易去問。
這麼些日子了,他們也只敢繞著彎的去問沈清軒,他究竟是何出身?
沈清軒只說:奇人。便不再多說一字。
沈父早年在外行走,幾乎可以稱為游遍五湖四海,所見所識頗多,心胸也自然非同一般。知道這人並非尋常,卻見他與兒子相處不錯,也就不將那些俗世繁縟掛在心上。席間頻頻舉杯,與伊墨對飲,卻從不問任何多餘的話。隔壁偏廳偶爾傳來女眷們的談笑,甚至還有孩童的喊叫,一場宴席,分外熱鬧。
直至夜深,寒氣有些逼人,丫頭們端了七八個火盆進來,一一放好,將窗戶開了縫,撤了桌上菜餚,擺上乾果點心,重新熱燙了酒盅沏上熱茶,方才退去。隔壁的女眷們也各自帶著孩子丫頭離去,回到屋中安歇,一時間除了丫鬟僕人,只有廳中這些人在守夜。
飯飽酒未必足,酒足談性未必泯。
大年三十除夕夜,一群人圍在一起守夜自然開始談天說地,先從朝口政說起,論到當今皇帝,皇帝是賢君天下人皆知,有人插言,說賢是賢,只是性子難免有些軟,現今太子未立,內宮已經爭鬥的熱火朝天了。
說這話的人,喝了不少酒,於是用了「熱火朝天」這個詞,惹得桌上旁人忍不住都在發笑。爭嫡之事,算得上天下最殘酷之事,骨肉相殘,血親相殺,哪裡能是「熱火朝天」呢?
沈父搖了搖頭,讓那說錯話的人自罰三杯,又重新端起酒來,換了個話題,說起天下奇聞怪事。話題由他挑的頭,自然是他先說,大年夜本該是喜慶的,卻大家都喝多了,燭火搖晃,屋內暖騰,使得人都慵懶,氣氛雖不壞,卻也不熱烈。於是沈父想了想,說起一樁舊事,卻是他曾親身經歷的——說是那年販貨——早些年他身體強健,常常領著自己的商隊親自運貨往返,一路上順便遊覽景色。那年他帶著商隊照既定路線行進,卻不料突遇暴雨,商隊只好尋了個破廟躲雨。雨勢滔天,下了整整一夜,他們被困在廟中,一時也無可奈何,只好睏了一夜。一群人等到第二天天亮,才打開廟門,收拾行裝餵養馬匹,準備重新上路。馬匹剛打點好,卻見那本來只有他們一行人與貨的廟裡突地走出來一人,那人全身素黑,帶著斗笠,以黑紗遮面。眾人都對這突然出現的男子大為驚訝,卻又覺得詭異,是以無人敢上前問詢他何以突然出現。只見那男子走出破廟,站在廟門立了一會,而後不知怎麼動作了一圈,廟中突地整齊地走出一行人來。約有八九個人,都是一身黑衣,蒙面掩身,不露一點皮肉。而後那領頭的男子沖他們一行人作了個揖,領著那整整齊齊的一行人,就這麼走了。
話說到此,席間又有人問:「你們先前並沒有在廟中看見他們嗎?」
沈父擺擺手,示意他們繼續往下聽,卻是他們也覺得異常詭譎,於是回到廟中搜尋一圈,卻在泥塑的佛像後面,找到了些許有人停駐的痕跡。原來他們前一夜進來的慌亂,並未仔細觀察四周,那黑衣一群人早他們進來躲雨,他們卻是後來的。
沈父頓了頓,撫著鬍鬚道:「你們都以為這不過尋常人事,其時我也是這樣想的,後來又過兩年,我又在那廟中遇到那黑衣人,同樣領著一群人在廟中,我隨從奴僕卻都不敢進去了,你們道為何?」
對著眾人疑惑,沈父哈哈笑起來,道:「你們當聽過,邊南有一秘技,名曰趕屍。」
最後兩字落下,席中人大多打個冷顫,酒醒一半。
沈清軒真沒想到大年三十會聊起這些,愣了一下,道:「我這也有個故事。卻是從書中看來的,只是今夜談起來晦氣,就不說了。」
這眾人酒性正酣,又兼席中男子都自詡膽大,覺得這些故事分外刺激,哪裡肯願意,一個個都吆喝著讓他說。
沈清軒無法,端了酒道:「也罷,壞了喜樂我先自罰一杯,」飲了酒,沈清軒捻起一顆花生蘸,道:「我講的,便是這與花生有關的故事。」
那卻又是另一個朝代了,其時天下大亂,叛賊流匪四起,戰亂不斷。當時東邊有一鄉村,村中常種花生,收了花生上來炒熟販賣,或者加工做了花生蘸,也是一筆不菲的收入。村中也是人人和善,互相幫攜,左右鄰里格外親愛。卻不料一晚突有流匪闖村,劫了村中一名孩童,揚言要他們用百兩銀子來贖。那兒童本是村中一普通人家的孩子,哪裡又有白銀百兩,只好四處討借,原以為鄰友都是善人,必能幫忙,卻不料村中無一人肯出毫釐。只因是流匪綁走,若是湊了銀兩,只怕是增了匪徒惡性,下回還來綁。所以家家戶戶,分文不給。轉眼三天期限過去,那人的娘子自從知道孩子被綁就心神恍惚,滴水不進,打水時失足滑入井中溺死,久病的爹娘也急怒攻心,一夕咽氣。囊中毫釐無有,家中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男人驟然恨了這村中鄰里。當夜拿起柴刀,一家一戶進去,一家一戶滅絕。而後他自己亦自絕。
那種花生的村落,第二年花生熟了,收花生的商販牽了驢車前來,卻見滿村無一絲人氣,而地里花生有些已經爆出地面。那花生小販下了地,挖了兩顆花生打開,卻唬的手一抖,倉皇逃命。只因那花生顆顆裂開,內里紅衣同樣爆裂,露出裡面人臉的花生仁。
那一年那一村的花生地,顆顆人臉,或老或幼,眉目栩栩如生。
沈清軒講完故事,見那眾人或呆或滯的瞅著席上花生蘸,面露惡寒,無奈自罰三杯。沈老爺心裡也覺不適,喝了杯熱酒,看向沈清軒,沈清軒正眉目含笑,眼神卻疏淡的觀察席中人的神態,將那些人的反應一一攬入眼底,細細琢磨。他關注的極為認真,並未注意到父親的注視。沈老爺看著他,也不知為何,心中乍地升起一種陌生感,仿佛兒子一夕長大,有種相近卻遠的感覺。
這種感覺並不好,沈老爺搖了搖頭,將它摒除腦海。端了花生蘸,笑呵呵的送到眾人面前,說:「都來嘗嘗莫要客氣,這可不是人臉花生。」惹得眾人一邊惡寒著,一邊又發笑。
其餘人並無沈家父子的口才,所行之地,所閱之書,自然也比不上他們,隨後又說了幾個故事,都帶了些旖旎之氣,脂粉之香,大多是才子佳人軼事,也摻了些狐仙精鬼的傳說,到都是喜樂的結局。眾人都一一說完了,席中唯獨伊墨未說,於是目光都停在他身上,等他也說出個故事來。
伊墨放下酒盅,先想了想,而後道:「我也無甚故事可說,不如續說前一個罷。」
席中人都覺有趣,但凡故事,說完了便完了,哪裡還有續說的道理,既然他這麼說了,想必也可聽聽。於是都起鬨,讓他續了前面那個狐女報恩的故事。
伊墨說:「你們都說狐女重情是好,我卻不以為然。但凡這世間情重之人,都為情所傷,若是不信,我就說說——」
那狐女報了書生恩情,心中戀慕書生,與他結為夫妻,而後做了凡人的賢妻良母。此後數十年,相夫教子,生活美滿,本該是好的了。卻不曾想,數十年過去,書生已經白髮蒼蒼,孩子也已長大成人,狐女仍舊是花容月貌,年歲不變。書生老之將至,自知來日無多,便囑咐狐女,待他死後,好自為之。最後又遺了一句:若是有緣,來世再結夫妻。那狐女重情義,本該書生一死就回山修煉,卻捨不得生活了數十年的夫君,待書生死後,狐女葬了他,卻不曾回山,而是繼續在凡間遊走,尋找夫君轉世,以求再續前緣。
這一尋,就是百年,百年裡有降魔道士,想要降她取了她的內丹做法器,有除妖的和尚,想要除了她,以成除惡揚善的美名。狐女從此不得安寧,與和尚斗,與道士斗,僥倖逃過,卻成重傷。狐女自知傷重,不可再留,明知丈夫的轉世可能就在不遠的前方,卻也無奈,躲回山中療養。又養了十幾年,才下了山,繼續尋找。等她終於尋得丈夫轉世,那前世的夫君卻已成了他人的夫君,夫妻同樣恩愛,如蜜裡調油。狐女心傷,卻不死心,三番兩次尋他,說她才是他的妻。書生卻並不相認,只說她是瘋子。狐女卻是真的瘋了般一次次尋他,一次次把這話講給他聽,那書生見她美貌,心中也有些情動,便偷偷背著妻子與她幽會。三番兩次下來,書生此世的妻子發覺了,將兩人抓了現行,以死相逼。那書生雖覺得狐女美艷,到底已經得了手,遂棄了狐女,與妻離去。狐女遭此一棄,卻仍不死心,終是惹煩了書生,兼之又有和尚尋上門,就與和尚聯手,合夥將那狐女逮住。
狐女被和尚罩在鎖妖網內,苦苦相求,涕淚俱下,那和尚卻施了法,將她現了原形。書生原先還不信她是妖,此刻信了,心中大駭,驚嚇中拿起了手邊木棍,衝著那隻雪白狐狸一頓亂打,直打的狐狸聲聲哀鳴,內臟破碎,眼中流下血淚來,哀怨的斷了氣。
千百年的道行修為,最終卻叫凡人亂棍打死。殺她的卻是她的夫君。
伊墨輕笑一聲:「你們說的團圓結局,在我看來,不過是你們的眼前時光。又哪裡想得到以後如何?」
眾人聽完,或噓或嘆,神態惆悵,神情惋惜。唯獨沈清軒怔怔端坐,一聲不吭,面色蒼白。
此時丫鬟叩響門扉,低聲道:「老爺,時辰到了,可放焰火了。」
席中人一一歡喜的離了席,走向屋外。
沈清軒仍是坐著,伊墨卻起了身。
沈清軒看著他背影,看了好一會,方才道:「若真有來世,你別來尋我,就是尋了我,我也是不認的。」
伊墨回過頭來,應答著道:「那是自然。」
沈清軒才露了笑。笑中那絲隱約的惆悵,藏的極好。
獨沈老爺,走出門外發覺兒子沒來,想起他坐在椅上,也沒人推行,連忙又返身回去,卻聽了這麼一段對話,頓時徹底亂了思緒,站在那發愣。恰逢伊墨走出來,兩人打了個照面,視線剛一對上,對方的神情盡皆收入眼底。伊墨先怔了下,而後微微蹙起眉,終是又舒展了眉頭,什麼也沒說,自他身邊擦肩而過。
沈老爺看著他背影,在眾多明亮的燈籠前只那麼一晃,就消失無蹤,心中登時透亮,再無猶疑不定。
沈清軒此時也推著輪椅出來,奇怪的看著父親站在門口,喊了聲:「爹?」
沈父虛應了聲,走到他身後,扶著輪椅將他帶出,一路無話,靜靜看著午夜焰火燃起,沖向天空,綻出大片艷麗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