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的雞鳴聲劃破黑夜,黎明到來時季玖睜開眼,枕畔多了一人,那人將他抱在懷裡,正閉眼睡著。他睡得極沉,連季玖醒來也不得知,季玖對眼前陌生一幕發了好一會愣,待看清那人面目時,頃刻翻身而起,抓了衣物胡亂套上,連鞋都不及穿,赤著腳奔了出去,像是有猛鬼野獸在窮追不捨,奔跑時帶起一片塵土。
軍營外是有一條河的,因地勢之故,河水並不清冽,泛著一股沙土的濁黃。河岸一里地外有村落,因河水不潔,家家掘井用水,這河水就成了軍營里洗刷牲口們專用的水源。
季玖一口氣奔到河邊,而後一點猶豫都沒有的跳進了河裡。
隨他一路奔來的侍衛登時呆了,看著沉入水底的將軍,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好不容易醒過神,正準備開口喚人救命,才想起自家將軍水性好得很,除非被人摁著腦袋綁了手腳,否則哪裡會淹死呢?所以,將軍必定不會是尋死的。那他這是做什麼?天蒙蒙亮從軍帳里衝出來游泳嗎?太不可思議了。
那侍衛在岸邊站了片刻,終是忍不住,蹲身衝著泛起漣漪的河面喚道:「將軍,將軍,將軍?」
季玖一口氣鬱結在胸口,將自己沉進了水底,水流四面擠壓著,直到胸腔像是要炸裂開般,才猛地躍出水面,甩了臉上水跡,看著岸上那團黑影,默了好一會才道:「心煩,來洗個澡。」
那侍衛又呆了呆,才道:「將軍,這河雖是活水,軍中到底都是拿它洗刷馬匹、夜壺……您何必在這洗澡?」也不嫌髒。
季玖笑了一下,臉色在暗處也看不清,卻莫名的說了一句:「這水比我乾淨。」
侍衛不懂,季玖懂,季玖不再說什麼,重新沉進水裡。一口氣也不知憋了多久,腦中都嗡鳴了,才恍惚著睜開了眼,濁黃的河水湧入眼眶,他的眼睛瞬間酸澀起來,連帶著口中都泛起了酸澀的味道,難以忍受。
他這人,二十多年心高氣傲,連名滿江淮的花樓第一美人都不放在眼裡,現在卻屈居人下,成了妖怪的禁臠,如何受得了。若不是性子一貫堅毅,只怕是尋死的心都有了。
季玖在河中泡了一個時辰,天色大亮了,才取過侍衛送來的換洗衣物,認真穿戴好了,披著濕漉漉的發回了營中。
從河裡起身時,季玖看到了站在岸邊柳樹下的那人。這是伊墨第一次在陽光下出現,一襲黑袍裹身,披散著烏黑長髮,陽光自柳樹枝條中漏下來,斑斑點點的灑在他身上,道不出的尊貴,宛若神祗降臨人間。卻驚不起季玖一絲驚艷感,他的心情卻已經平復了,眼神波瀾不驚的從他面上掃過,仿佛那只是空氣,淡定的自他面前離開。
季玖知道自己現在拿他沒有辦法,但他從來就不是遇事退卻的人,辦法一定會有的。他堅信。只是三月過去,留在京中打聽那道人的心腹卻始終無消息傳來,季玖知道必是找不到了。卻又懷疑,自己手下暗探,莫說是一個小小道人,就是宮闈之事也能探聽得到,怎麼這次就失手了?或許是著意躲著也未必。
這個念頭一旦浮出,季玖心裡就有了計較。立刻撰書信一封,綁在鴿腿上,飛出軍營。
又是兩個月時光,季玖收到了回音,道人找到了。
捻著字條,季玖不是不得意的,他不過是使了詐,著人傳謠言道城外村落里有鬼怪害人,已死了幾條人命,而後暗探們埋伏下去,果然等到了來降妖的道士。天羅地網,逮個正著。
但那道士什麼都不說,只滿臉惱怒的要見季玖本人。季玖原就是要見他,自然願意。立刻回了信去,請他到邊塞城中一敘。後又有信來,說是人已經到了。
換了輕袍便服,侍衛牽了馬來,季玖駕著馬剛奔出練兵場,就見軍營門口處有兩人站著,似乎為何事爭執不休。其中一人季玖認識,是軍中伍長,另一人卻一身黑色武裝,背著藍色包袱,手中提了一把劍,側臉看去,卻陌生的很。
季玖心中好奇,問他們何事。
那伍長滿臉羞惱的指著那人道:「這小子蠻不講理!軍中現在又不募兵,他卻非要跑來參軍,我讓他晚些時節來,他還賴在這裡不走了!」
季玖也有些意外,躍下馬走到那人面前,只看了一眼,忍不住心中讚嘆好兒郎!這人猿背蜂腰,劍眉星目,俊朗非凡。季玖問:「何處人?」
那人道:「雍城。」
季玖又仔細看了看他,雖是年青人,身形高大卻無蠻橫魯莽之色,反倒是眉眼間有一股從容,或者說是內斂,剛剛與伍長爭執也是不溫不火,更顯得出眾。季玖起了愛才之心,就讓他留下了。命那伍長帶去錄名,與兵士們一起操練。吩咐完了,又道:「即日起粘貼告示,軍中募兵。」
伍長愣了一下,道:「最近沒有戰事啊。」
季玖笑了笑,「很快就有了。」說著重新上馬,策鞭而去。
馬蹄揚起一縷塵土,仿佛一縷黃綢,隔開了視線。那年青人本該隨伍長去錄名入軍籍,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望著馬上駛者的背影。
伍長走開兩步,又走回來,拽了他的手臂道:「看什麼看,那是我們季將軍,軍里兩位季將軍,這是小將軍。好看是吧?別看他笑眯眯的,練兵時候有你受的!真是年輕人,在家有什麼不好,偏要來參軍……」一路說著,一路嘀咕,還琢磨著剛剛那句「很快就有了」是什麼意思。
青年人被他拉著,也不計較,臉上仍是平靜的,偶爾回首,那邊的馬與人俱已消失在路的盡頭了。這才聽見伍長的嘀咕,心裡忍不住想,他嚴不嚴厲,我比你曉得,你又沒被他打過掌心。
季玖入城,進了茶樓雅室,剛點了一壺花茶,室門就被推開了,兩人一左一右,如牆壁般裹著一個鶴髮童顏的道士進來,見了季玖連忙行禮,恭敬的喚了聲:「大人。」
季玖讓他們退下,又做手勢請道人坐下,親自斟茶,笑著說:「仙家難請的很。」
道人恨恨,「難請不也被你『請』來了,」略頓,終是忍不住心裡那口惡氣,補了一句:「你除了誑我,就是訛我,你這劣根什麼時候能改改?」
季玖一挑眉:「我只記得這一回,哪裡還有誑你?」
道人噤聲。
季玖見狀默了片刻,道:「仙家是明白人,出塵之人不與我這等凡夫俗子計較。不若敞開天窗說亮話,你知道些什麼?」
許明世心想我才不告訴你。其實也是不知道該怎麼說,說什麼都覺得不合適。怎麼會合適呢?他們記憶里的沈清軒,已經成了現今的季玖,容貌不改,性情也沒變,從使詐綁他這事就能看的出來。可季玖卻又不全是沈清軒了。那世的沈清軒,所有的好,都是對著他們的,所有的惡,都展露給外人。而今世他們卻成了外人。
我們成了外人——許明世忍不住深嘆,他是知道自己的,曾經對那世的沈清軒生過愛慕之心,卻被蛇妖捷足先登,也怨過,但到底是修道之人,自知不該涉及愛恨,自我控制與外力因素,這份感情漸漸就被時光磨礪成一份親情。這麼些年,見那蛇妖日復一日的尋覓,受著情思之苦卻不自知,也就恍然大悟,他不曾得到,未必是禍。那些情愫,就徹底淡然,倒是對那蛇,那狼,還有眼前這人,都起了悲憫之心。是悲憫,也是愛。他愛世人,愛自然萬物,愛萬物生靈。
他真正成了道家修仙之人。只是性格活潑,骨子裡的性子泯滅不掉,所以才在人間輾轉逗留,扶危濟困。
到底沒有真正羽化成仙,還是人皮肉身,所以又著了這一世沈清軒的道。許明世現下真覺得,大蛇不冤,栽在這樣的人手裡,真是不冤。
季玖見他臉上表情變幻,最後又發呆,忍不住出聲道:「怎了?」
許明世回過神來,看他許久,點了點頭說:「我倒是能告訴你一些。」
「請講。」
「你手腕上那印子,是前世被蛇咬的。」許明世望著他腕間,道:「你潑了那蛇一盞茶,他掉頭咬你一口。本該是恩怨相抵,這痕印不該帶到你的今生。卻是你自己執念太重,非要強留那蛇,所以這痕印就隨著你一起出生了。」
季玖愣了愣,看著手上痕印,想了片刻,道:「沒了?」
「前世你叫沈清軒,是大富人家的公子,按你的命格,本該是大富大貴,你卻為……為那人,舍了前程功名,只為陪在他身邊。」
季玖皺了皺眉,「『那人』?是何人?」
許明世卻沒搭理他,只撿自己能說的說,繼續道:「因為前世你命中貴氣不曾展露,今生你成為將軍之子,補了那富貴命格。只是你這一世,雖富貴顯赫,卻殺孽太多,命就短了。所以……小將軍,還是放開心懷,將這剩下十幾年好生過完吧。」
季玖不說話,似在等他繼續說,許明世卻不說了,閉上眼打坐。
季玖說:「沒了?」
許明世搖了搖頭。
「就這些?」
「天機不可泄露。」
季玖站起身來,冷了臉道:「那妖卻是怎麼回事?」
許明世無言,不答。
「你可能降伏了他?」季玖也失了耐性,直奔目標。
許明世睜開眼,「你要除他?」
「當然。」
「那是修行兩千年的妖,除非他自絕生路,否則不會輕易被滅……」許明世道:「你就絕了這個念頭吧。」
季玖仍不可信:「無人能除他?」
「他雖是妖,卻也不曾害過誰,若真要說有,那人也是自取的。」許明世搖頭道:「反倒是處處行善,功德深厚,不過再有幾百年,定可位列仙班了。」
季玖僵直站在原地,臉上無了人氣,袖中的手不知不覺攥成了拳。有血跡,自掌心的指縫裡流下。
許明世看到,心裡也頗為難受,忍不住道:「你又何必。若是放開心懷,這一世完結,都可解脫了。」
「這一世?」季玖怔了怔回神,「他前世,也是如此嗎?」
許明世聽他這麼問,卻感到一分滑稽,要知前世,可是你死活纏著他呢。若非你執迷不悟,又怎麼會今世被他所困。
一報還一報,莫過如此了。
許明世道:「想要知道前因後果,還是親自去問他吧。」
季玖才不會問,也不屑問,他與那人無話可說。不論怎麼說,他是求過他的,跪在地上,磕頭磕了滿臉鮮血,自尊盡毀的求過他的。
可他還是不放過他,那就罷了。他再不求他。既然連這些道人和尚都沒有辦法,他只好自救。
與許明世分手回到軍營,往後兩個月,季玖再沒有任何失態,無論伊墨是白天出現或者是夜裡,他只視若無睹,不再多看他一眼,連榻上,也雙目緊閉著,不論完事後的伊墨走或留,都無視了他的存在。
仍然是,一句都不說,一句都不問。
只是偶爾,在某個眼角的轉側間,季玖會瞟到那鋪疊的厚厚的床榻。無人知道,那厚重的被褥之下,放了一柄銳利匕首,吹毛斷髮。他只需要時機。
他無人可求,只好自尋出路。不計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