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墨走了。
離開將軍府,連夜回了山中,那有沈家別院的山林,是沈清軒埋骨的孤嶺。
站在山中唯一的小院裡,四周景物依舊,各種花樹結了果,成熟的未熟的果子掛滿了枝頭。沈清軒還住在這裡時,最喜歡叫人從樹上摘果子吃,偏不吃那些洗淨擺好了的,用他的話說:果子的魂還沒走遠呢。他時不時抱著些現摘的桃李在懷裡,啃的汁水直流,或酸的直眨眼。
後來離山回到沈宅,每到豐收時節也喜歡在果林里閒逛,走的累了,就讓小寶騎在肩上,送他上樹摘果子。小寶一摘就摘一堆,個個都是熟透的香甜,被沈清軒抱下樹,便席地而坐,那些果子洗都不洗就開吃,吃到最後仿佛吃醉了,臉上紅紅的,捧著肚子躺在樹下,呼呼大睡。
伊墨都記不太清,到底將這兩個吃果子都能醉倒睡著的人,從樹下拎回房多少次。
如今沈宅已經湮滅了,多年前的一場大火將它化為廢墟,梨桃果樹,也在那場大火里消失的無影無蹤。現在那片地又重新起了宅子,是一戶方姓人家,也是商賈之家,卻比起當年沈家遜色許多,園子造的流於艷俗,市井的很。伊墨再沒有去看過。
唯獨這山,還是百年前的模樣,岩石綠樹,蒼蒼鬱郁,山頂溫泉依舊終年煙霧繚繞。連那小院,都無甚改變,只是兩年不曾回來,院中家什風吹雨打,腐朽了些,庭院薔薇旁的一張木椅也已朽爛。那個坐在椅上嗅著薔薇微笑的人,也在土中沉睡百年,化為枯骨了。
伊墨覺得不適,仿佛心頭壓了些什麼,壓的他喘氣都變的艱難,想與人說說,四周卻只有飛禽走獸,在忙著準備食物過冬。
伊墨去了沈清軒的墳前,那青石墓碑有些泛白了,被光陰洗刷過後,連這樣頑固的石頭都褪了一層顏色,也不知這世上還有什麼可以長久光鮮。沈清軒的墳上黃土依舊,卻無一根雜草,四周也打理的乾乾淨淨,顯然是常有人來清理。
伊墨知道,到這山中的人,都會到這座墳前看看,擦一擦塵土,拔一拔雜草,逢節日祭日,也會來這墳前燃上一些紙,貢些祭品。仿佛這小小沈清軒,變成了雍城的土地爺。
細想一番,其實也正常的很,一百多年前,他與沈清軒相好的事,全城都傳揚開了。信息越是封閉,人類對信息就越是渴求,雞毛蒜皮大的事,都可以口口相傳,從一個城傳到另一個城。他們都是不事張揚的性子,這點事,卻也壓不住的被傳揚出去。
沈清軒在世時,鄙夷唾棄的那麼多。當面喚沈公子,背後都要補一聲兔兒爺。沈清軒死了,這些人卻轉而說他的好了,什麼賑災度荒,捐銀造橋,修繕書院等等,風口一致調轉,只說他的好與善,那些壞了人倫綱常的事,則再也不提。連府衙修縣誌時,都將這樁事,塗抹成了風流佳話,鑄成當地的傳奇故事。
說到底,也是人死為尊。況且,沈少爺墓碑上,可是有那妖親筆所提,自詡未亡人。
誰又敢再生詆毀之心呢?嫌活的命長了麼?!
再後來,又有沈家那場大火,燃了一天一夜,卻沒有搜出一具屍骸,坊間傳言又變了變,說這雍城,是有神仙護著的,那神仙就是沈少爺墓碑上的那位。
自此,沈清軒的墳頭,再也沒有荒蕪過。
伊墨盤膝坐在墓前,手指摩挲著墓碑,是光潤而冰冷的。摩挲了片刻,也不知為何,就有些氣悶。
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悶。卻又無處排解。
這世上唯一陪伴在身側,體恤妥帖的人,已經入了土。他就是想說話,也無人可說,只能放在心裡,無事時,自己將那些事,那些話,在心裡說給自己聽。仿佛一隻反芻的動物。
伊墨想了想,化了蛇形,也沒有在墓碑上流連,而是一頭撞向那堆黃土。墳上黃土簌簌滑落,頓時出現一道裂縫,伊墨便順著那道的空隙鑽進去了。
墓里一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泥土的腥氣里伴著木材腐朽的味道,以及屍骨的氣味,混雜在一起,變成了一股渾濁的氣息,著實難聞。伊墨卻仿佛一無所覺,繼續往前行,碰觸到木棺也沒有停頓,又一頭撞上去,棺木被他生生撞出一個窟窿,裡面依然黑漆漆的,且那渾濁氣味,更濃了。
伊墨順著那個洞口,直接潛入棺底。感覺上碰到屍骸了,才化了人形,躺在棺內。
剛躺下去,便覺得壓到了什麼,又連忙側過身,似乎又碰上了什麼,能碰到什麼呢?這棺木里,除了沈清軒還會有誰。三番兩次被硌的躺不安穩,伊墨便有些煩悶,一手將那些骨骸都從身下推開,一邊晃了下指尖,一團綠色的光亮就浮了起來,影影綽綽的,浮在狹小空間的上方,逐漸變大,逐漸明亮。
他見到了剛剛硌自己的東西,是沈清軒的指骨。將那指骨拿起來,伊墨喃喃著自言自語:「成這副模樣了,還不老實。」這話他說得大言不慚,絲毫不覺得自己鑽到人家棺木里去占了人家地盤有何不妥,理直氣壯的很。
借著頭頂光線,伊墨就側躺在一邊,將那些骨骸重新擺放,又扯了扯那些爛掉的碎布,本是沈清軒入殮時身上的衣物,盡悉被他扯了去,爛爛的一堆看著又嫌礙眼,他就在棺材裡放了把火,用妖力控制著,將那些腌臢物什都毀了,所幸不曾造成火災,否則棺木地底自燃,又該錄進縣誌的奇聞志里去。
將白骨都擺好後,伊墨又摸索著,找到了那人的頭皮,連著髮絲一起,往顱骨上放,放上去卻嫌難看,就將那些髮絲頭皮都掖進枕下。
作完這一切,再無事可做,伊墨重新躺下,在這人的棺木里側躺著,面朝白骨閉上眼,一隻手無所事事的搭在白骨之上,指尖微微勾撓不休,仿佛懷中並非枯骨,而是活生生的人,那人在他懷裡看帳目,他就閉著眼摟著他,手指在他身上輕輕撓著,搔撓通常會惹來懷裡身子扭幾下,擺脫了那作怪的指尖又繼續看帳目,看幾頁,又扭幾下……明明是互相干擾的,卻又仿佛就該是這樣,天經地義,閒散安謐。
伊墨就這樣睡著了。
他懷中骨頭是散的,在他睡著後的一個轉側間,又被擾亂,肋骨與臂骨跑到了一處,顱骨也歪了,從玉枕上滑落下來。伊墨醒過來,恰好扶住,便抱進了懷裡。
亦低聲喃喃:「沈清軒。」看你,睡覺都不安分。
沉默片刻,他取出個黃銅般的葫蘆來,打開葫蘆口,墓底頓時香氣撲鼻。伊墨晃了晃那葫蘆,再看看懷裡那人的顱骨,竟微微笑了下,開始講這葫蘆,這葫蘆中的酒。
這其實是他搶來的酒。能釀出這「百日醉」的,除了當年那個點化他的道士,再無旁人了。仙家釀的酒,自然是好酒。他下山去尋他轉世,尋也尋不到,卻遇到了這老仙,正紅光滿面的要去給酒開封,據說釀了五百年,看在故交的份上,願意請他嘗一口,伊墨就跟著去了。
這酒叫百日醉,那老頭,用了五百年的光陰,釀了只能醉倒一百天的酒,還得意的很。伊墨說到這裡頓了一下,撫了撫懷中顱骨,問它:「你說他蠢不蠢?」而後又自己答:「蠢的很。」
這樣的蠢仙也該是仙界少有。伊墨想著,也不管那仙家嚎叫,扯了他腰上的葫蘆,灌滿之後就走了。徒留仙家在身後跳腳,直罵你這大長蟲忒不厚道,忒不厚道!
伊墨垂下眼看懷裡骨頭,那顱骨沒有任何回應,白森森的骨頭,黑洞洞的眼窩,有甚好看的?伊墨飲了一口酒,卻恍若聽見那年細雨朦朧的夜裡,微風揚起的帷帳中那人似嗔非嗔的一句:你這壞蛇。
——你這壞蛇。
伊墨閉上眼,對著葫蘆口飲完了滿滿一壺酒,眼前瞬間迷茫起來,仿佛籠了一層白霧,白霧之後,依稀是那人,正臥在他胸前,衝著他眉眼含笑。
沈清軒。
伊墨捧了那顱骨,嘴唇印了上去,輕輕吻著,小心翼翼,珍重無比。
你就這樣走了。伊墨醉意滔天的想著,難過的摟緊了身畔那些屍骸。
嘴唇蹭著白森森的骨頭,又忍不住嘟囔著問它,我當真欺負狠了你嗎?這一世你都要還回來,真是小心眼的很。
他是真醉了,抱緊了沈清軒的屍骸,只願長醉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