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目前這情況她倒在地上,冰糖爪子拍在她身上,她鼻子流血,剛剛冰糖還衝她張開了嘴……
這是畫面實在是太容易讓人誤會了。
冰糖立刻把爪子收了回去,幾個弟子跑過來把即熙扶起來,即熙再次掏出手絹捂住鼻子,說道:「沒事沒事,這鼻血是我自己磕出來的。」
之前出聲制止冰糖的柏清顯然不相信即熙的話,他面色嚴峻地瞪了一眼冰糖,然後等著雎安教訓冰糖。畢竟冰糖和它的主人一個樣,只聽雎安的話。
冰糖齜牙,委屈巴巴。
雎安走過來彎腰摸了摸冰糖的頭,便笑起來說道:「冰糖是貪狼星君的靈獸,平日裡性子烈也確實常與人爭鬥。不過這一次不同,它是喜歡您才這樣的。可能表達喜歡的方式太過熱烈,您受傷了麼?」
「沒有我沒事,這方式我覺得剛剛好,很招人喜歡。」即熙忙不迭地說著,發出濃重的鼻音:「你可千萬別責罰它。」
「不會。」雎安笑著應道。
柏清驚詫地看著雎安,憂心忡忡他這師弟護短的毛病怎麼越發嚴重了。
「你們這浩浩蕩蕩的是要幹什麼啊?」即熙好奇地問道。
雎安沉默了一瞬,在他沉默的一瞬間即熙福至心靈地說道:「啊,對了,你們是來向我奉茶行禮的……」
當即熙端坐在紫薇室的紫檀木椅上時,已經撣好了身上的灰正好衣冠,頗有一副長者風範了。任誰也看不出她三個時辰前住著拐杖臉朝地狠狠摔了一跤,兩個時辰前被一頭雪狼拍在地上起不來。
星君們整齊地分列於紫薇室內,向即熙拱手行禮,雎安站在眾人之前雙手交疊捧著一杯茶,彎腰奉給即熙。他白色的衣袖垂及地面,白玉冠下淺金色髮帶隱沒於長發之中,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一塊鑲金白玉。
即熙像模像樣地接過雎安手裡的茶,雎安便喚她:「師母。」
眾人就跟著雎安一起喚道師母,這道禮成即熙便正式成為星卿宮諸位星君的師母,整個星卿宮裡輩分最高的人了。即熙聽著這整齊的「師母」聲,看著滿堂俯身的人,突然有些恍惚。
她想起來十四年前剛入宮的時候,她不願意奉茶拜師,雎安和她打賭結果她輸了,只好答應去拜師。當時雎安俯身看著她的眼睛,笑著說——既然拜了師,就要叫我師兄了。
她咬牙切齒地喊著——師兄師兄師兄,雎安師兄!行了吧!
雎安就輕聲笑起來,眉眼彎彎。即熙回過神來,看向身前眼眸低垂的雎安。重生之後到現在,他,柏清和思薇一直叫她師母,她原本覺得神清氣爽,可現在她卻很想聽他們叫她一聲即熙。
可能以後再也不會有人喊這個名字了吧。
即熙。
「即熙」真的死了。
憂傷了片刻之後,即熙一放茶杯心想她怎麼還咒上自己了,她這活得不是好好的,沒人知道她是即熙她還就不是即熙了?弄這些傷春悲秋的多矯情?
禮成之後眾位星君要離去,即熙單獨叫住了雎安,她客客氣氣地請雎安坐在她旁邊的座位上,關懷道:「雎安,最近忙不忙啊。」
「有柏清師兄在,諸事還算穩妥。師母有什麼事情麼?」
即熙清了清嗓子,理了理思路說道:「雎安啊,你看師母現在也算是星卿宮的人了。半年後的星卿宮大考,我也應該可以參加吧?」
雎安笑道:「自然是可以,但星卿宮大考非常嚴格,而且星命書通常挑選十八歲以下的人授予星命,這並非易事。」
已經二十四歲高齡的即熙坦然地說:「俗話說得好,老當益壯,我還是想要試一試。」
「也好。」雎安並不阻攔。
「但是我畢竟不是從小在星卿宮學習的,基礎十分薄弱。武學方面我就自己摸索了,但是文試的那些歷史詩文,天象紀年,卜卦推命之類的,能不能請您幫我補一補?」即熙終於說出了她的最終目的。
她從前就嚴重偏科,武學和符咒從來就沒從榜首上下來過,歷史詩文勉勉強強,天象紀年和卜卦推命一向穩定在倒數。當年雎安日復一日的幫她講課補習,她才勉勉強強踩線通過大考,得以進封星禮受封星君。
如今七年過去,那些東西她太久不用早就忘光了,自學是萬萬不可能的,去聽課恐怕會重蹈以前一頭霧水昏昏欲睡的覆轍,只有求助於雎安。畢竟雎安是他那年大考的全榜首獲得者,這一記錄至今無人打破。
即熙滿懷希望地看著雎安,只見雎安捧起茶杯悠悠喝了一口茶道:「師母覺得星君是什麼?」
「星君……」即熙想了想,咽下了本來想說的話,拿出了大家對星君的普遍形容:「受神明旨意,為仙門百家之道標,黎民百姓之庇佑。」
雎安聞言莞爾。
「怎麼樣,你可以幫我補習嗎?」
「抱歉,恕我拒絕。」
「為什麼?是我剛剛回答錯了嗎?」
「這與剛剛的問題無關,無論您回答什麼我都是要拒絕的。」
即熙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幾天之後的早上,雎安正端坐在析木堂內吹塤,香爐里瀰漫出裊裊白煙和伴隨而來的檀香香氣,塤聲醇厚柔潤,綿延不絕。一首曲子還沒吹完,就被快步走進房間的柏清打斷了。
「雎安,師母要參加大考?」他坐在雎安案前,十分驚訝。
雎安放下手裡的塤,點頭確認:「嗯。」
「她現在正在練武場,已經連挑了四五個弟子,說是再練幾天就準備挑戰榜首。之前只聽說蘇家大小姐長於歌舞,卻不知道她身手如此了得。」柏清感嘆著,說道:「蘇家原本來者不善,但蘇章卻突然打道回府,師母行事又總是出人意料,實在不好琢磨。」
「師母和蘇家立場似乎並不一致,我覺得她並沒有壞心,師兄也不必太過緊張。」
「唉……我明白。我看冰糖也在練武場,你小心看好它,別再讓它和師母起衝突。」
雎安聞言搖搖頭道:「師兄,冰糖喜歡師母,並不會傷害師母。上次的事情多半只是誤會。」
「你看看你,又護短了吧?冰糖又不是你的靈獸,你不能和它交流怎麼知道它想什麼,我看那孩子被你寵得越發滑頭了。」
雎安的神情就有點微妙,忍著笑說:「是我護短還是你護短?師兄你對自己,似乎沒有清晰的認知。」
另一邊練武場上的織晴給即熙遞了一杯茶,正經說道:「雎安師兄雖然溫柔和氣從不發火,但是一旦作出決定便是板上釘釘,無論怎麼說都不會讓步的。倒是柏清師兄,雖然平日裡嚴肅古板總是教訓我們,但卻很容易心軟,去求一求磨一磨他多半就會鬆口。雎安師兄說了不教師母您,那就是不會教了。」
即熙擦著滿頭大汗,滿懷怨念地看著練武場內正在比武的其他弟子,說道:「這是為什麼呢!」
「我們也不知道啊。」蘭茵小聲說道。
即熙快速通過織晴融入了當時她們樹下聊天的三人小團體,蘭茵就是當時那個年齡最小的仰慕雎安的姑娘,還有年齡位於中間的晏晏,這個幾個人功課武藝都是中等水平,但是對於各種八卦小道消息的收集能力可謂一絕。
失去了賀憶城這個絕好消息來源後,即熙終於又重新獲得了耳聽六路眼觀八方的感受。
「我覺得啊,雎安師兄不想教您是不想開這個先例。畢竟甲級星君們是不講課的,若是雎安師兄教了您,那之後像蘭茵這樣仰慕雎安師兄的小姑娘必定以教習為名,都去找雎安師兄了。」晏晏認真地分析道,得到了蘭茵的怒目而視。
即熙迷惑地看著她:「是這樣?」
那當年雎安給她教課補習,怎麼也沒見這麼多顧慮,難道說他這年齡越大越吃香,追求者竟比之前還多了?
「我也覺得是這樣。」織晴附和道。
想起上次她們斷言雎安失明是因為她咒的,即熙大感這個推論不靠譜,她感慨道:「雎安岔開話題不肯說理由,讓人拿不準他的想法,都不知道怎麼迂迴補救。從前他不是這樣的。」
蘭茵她們想了想,晏晏道:「雎安師兄好像一直如此吧。」
雎安師兄歷來溫柔和氣,無私誠懇,教養極好,這些美好的品質包裹住他的喜怒哀樂。
他把分寸感拿捏得太好,與人交往說話做事一向妥帖,從不叫人不舒服,從不逾矩。就連非常喜歡他的蘭茵都要承認,她仰慕雎安卻不知道雎安在想什麼,也不知道他的喜好憎惡。不只是她,好像絕大多數人都不知道。
或許沒人知道。
9、宴會
析木堂內,柏清同雎安商量幾天後宴會的諸多事宜,不經意間看到雎安手邊的幾枚銅錢。柏清的聲音一頓,忍不住問道:「你又卜卦了?」
這些年柏清偶爾會看見雎安卜卦,但是卦象從來都是水天需,仿佛雎安一直在問同一個問題。
這不是好兆頭,對某件事情執念太深易生心魔,對於以身鎮壓天下心魔的天機星君來說尤其危險。
「這卦象給你的答案是什麼呢?」柏清終於問出了這個問題。
雎安沒有焦點的眼睛眨了眨,香爐的白煙幽幽漫過他的眼帘,他沉默了片刻之後有些無奈地笑起來:「不可深究。」
「我並非要深究你卜卦……」
「是這卦象說——不可深究,等候機緣。」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問題的答案永遠是不可深究,等候機緣。
柏清眸光微動,他擔憂道:「雎安……你……」
「我沒事。」雎安微微一笑。
雎安說沒事,就一定會自己處理好,並且不需要別人來過問。
柏清就不知道還能說什麼。他這個師弟從出生開始就被帶到星卿宮,在星卿宮裡長大,從來聰敏溫和,絕不讓人操心。
他還記得雎安失明的那一天,他急急忙忙地趕到雎安的析木堂,看見從來儀態端方的雎安滿身塵土,扶著門站在房前,被一大群星君和弟子們圍著。
在擔憂詢問聲中,雎安平靜的抬起失去神采的眼睛說:「我確實看不見了,緣由我知道,你們不必再詢問。」
眾人正愕然的時候,雎安笑起來,說道:「別擔心,我沒事。」
那時柏清驀然發現,他已經太久沒有關心過這個從不讓人操心的師弟。以至於想要關心的時候,雎安已經不再需要別人的關心,而且他也看不懂雎安了。
柏清和雎安商討的宴會於七日後開宴。其實星卿宮極少開放邀請賓客,這次的宴席是應仙門百家要求,為征討懸命樓而設的慶功宴。畢竟這件事因星卿宮而起,又結束在星卿宮手裡,不好由旁人承辦。
宴會辦得十分熱鬧,仙門百家抓住這難得一遇的星卿宮開放的機會,浩浩蕩蕩的來了不少人馬,看架勢都是想拐彎抹角多塞些子弟給星卿宮,好讓半年之後的封星禮上有機會出現自家星君。
每當這個時候,即熙才會勉強承認星卿宮那個規矩——「拜師入宮需拋棄姓氏,斬斷親緣,自此再無父母兄弟,唯有天地師友」是有點道理的。
即熙撫摸著冰糖的頭,站在宴會廳外的牆角邊搖頭嘆息道:「我為什麼非得出席一個慶祝我被殺死的宴會,還要聽別人擠兌我呢?」
冰糖嗷嗚兩聲,表示同情。
「唉,等我被封了貪狼星君,就弄一筆錢帶你遠走高飛好不好?」
「嗚嗚嗚……」
「什麼?你捨不得雎安?他養了你幾年你就叛變了?」即熙拍了拍冰糖的後頸。
旁邊突然傳來聲音,即熙轉眼看去,便看見幾個年輕修士和一位老者從旁邊走來,怕是剛剛迷了路沒找到宴會廳。看見即熙和冰糖站在這裡,幾人紛紛行禮,年輕的修士自我介紹是白雲門的弟子,而老者則是一位僧人。
即熙眯著眼睛看了老者一會兒,輕笑道:「僧人和修士同行,我還是第一次見。」
「這位高僧住在懸命樓外的鎮子上,便是他為我們引路我們才能順利去往懸命樓。」
懸命樓位於梁州西澤湖中心的島上,西澤湖煙波浩渺水流複雜,且有懸命樓布防,沒有深諳水性的當地人引路是無法抵達湖心島的。
即熙冷哼一聲,心道原來是你。她幽幽開口:「辛苦您從梁州遠道而來,不過我聽說佛法講究普渡眾生,怎麼就不渡一渡懸命樓主呢?」
老僧人合掌說道:「阿彌陀佛,這一切便是為了渡眾生,救眾生於水火。」
弟子們也附和說這般惡人也能渡,世間就沒有正法了。
被稱為「水火」的即熙對此嗤之以鼻,也懶得再說,不耐煩地擺擺手讓他們先去宴會廳。看著老僧人遠去的背影,即熙摸著冰糖頸子上的毛,感嘆道:「今天又見著你堂兄弟了。」
冰糖不明所以。
「你是白狼。」即熙抬起手指指著那老僧人:「他是你堂兄,白眼狼。」
看在宴會有美酒美食的面子上,即熙還是勉勉強強踏進了宴會廳。她在星卿宮輩分最高,就坐在宮主——也就是雎安左側,看見自己桌上擺滿了美食,還有一碟子糖衣山楂,即熙才面色稍霽,一撩衣擺坐下來,眼觀鼻鼻觀心準備醉心美食,兩耳不聞窗外事。
編鐘聲響,宴會開始,即熙除了大家一起舉杯祝酒的時候配合配合,其他時候都埋頭吃東西。偶爾聽聽飄進耳朵的幾句話,知道宴會進行到哪一步了。
啊這繁瑣的客套話,誇來誇去的,假不假。
魔女,惡徒,貪財害命,為禍人間,十惡不赦……又是這些詞兒,真沒有新意,什麼時候說說她茹毛飲血,吃人不吐骨頭唄。
「這災禍之主若只是謀財倒也罷了,可她咒死玉周城主,導致玉周城淪為惡鬼之域,給翡蘭城降瘟疫屍橫遍野,還膽敢害死星卿宮主。這些都是有實證的,其他無法驗證的災禍更是數不勝數,真是喪心病狂。」
又來一個新詞兒——喪心病狂。即熙聽著頭也不抬,該吃吃該喝喝。
「懸命樓底下地道四通八達,那幫惡徒都跑得沒影兒了,連副樓主賀憶城都沒有抓到。他流落在外豈不是更加為禍人間!」
「咳咳咳……」
即熙轉眼看去,靠近她左手邊堂下的思薇不知怎麼嗆了一口水,捂著嘴連連咳嗽,咳得臉都紅了。
思薇怎麼看起來跟做了虧心事兒似的。
期間只有在他們提起懸命樓寶庫里的財物要如何處理時,即熙才兩眼放光地抬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