備心,雖然各方面還是特立獨行,但是也慢慢融入了師兄妹之間。後來即熙想,雎安似乎是唯一一個成功改變過她的人。
雎安十八歲的時候,她十二歲,雎安開始了每年一次的試煉。
據說每位星君冥冥之中都有試煉,但唯有天機星君的試煉最為具體。成年之後每年他將會有三個月的時間失去所有記憶,被星命安排去人間至苦之處受難,如此九年才結束。以前的天機星君很多都是在試煉中無法堅守本心,自我懷疑,以至於失格而死。
雎安似乎並不害怕,他離宮的時候如往常一般淡定從容,反倒還來安慰緊張的即熙柏清思薇等人。師父此時也不再閉關,出來送雎安並且囑咐了很多。
雎安一走即熙就解放了,再次成為了各位先生頭疼的對象,不過她已經比之前收斂很多,知道適可而止的道理。面對氣憤的柏清師兄也知道道個歉認個慫,只是她那些頑皮手段和惡作劇就很少有人能揪出來了。
自由的時間長了,即熙反而不太想讓雎安回來,暗自想著最好他的試煉能延期,讓她再多瀟灑一陣。
可惜師父掐指一算,雎安的試煉即將如期結束,於是帶柏清和即熙一起去接雎安。
雎安這次試煉的地方是冀州。即熙在山上就有所耳聞,冀州連年大旱之後又遇洪災,千里之地顆粒無收,災民遍地遍野伏屍,是百年不遇的饑荒。
饑荒這個詞,在此之前對她來說沒有任何真實感。
她跟著師父和柏清下山一路往冀州去,路上的乞丐越來越多,屍體也越來越多,她才有了一點概念。等到受災最嚴重的邱縣時,她才感覺到恐懼。
那裡的樹都被扒光了樹皮,舉目所見沒有任何飛禽走獸,只有死氣沉沉的荒蕪。
那裡的人看起來不像人。他們太瘦了,瘦得像是一層皮貼覆在骨架上,但是許多人肚子又脹得很大,看起來極其詭異。
他們看人的眼光是野獸的眼光。好像在盤算著這三個人能不能搶,或者能不能吃。那種□□裸的眼神仿佛把人扒皮抽筋,即熙不寒而慄。
在這些人里他們找到了雎安。
雎安也瘦,他太瘦了,從來沒有這麼瘦過。不過幸而肚子沒有脹起來,看上去只是羸弱而已。
他灰頭土臉,衣衫襤褸地在給一個老婦人餵水。師父喊了他一聲雎安,他回過頭來迷茫地看著這三個衣著整潔,一看就沒挨餓的人。
看起來他還在失憶的狀態中,右額原本是星圖的地方被一片紅色胎記取代。原來他的眼神很亮,現在卻只剩下一點點微弱的光芒,將他和那些野獸般的人區分開來。
即熙無措地跟著喊了一聲:「雎安師兄。」
雎安的眼神慢慢恢復清明,額上紅色的胎記慢慢褪去露出星圖的樣子。他突然站起身來拉住師父的手,虛弱地說:「你們帶食物了嗎?」
柏清慌忙從胸口拿出一塊餅,那個瞬間他們感受到了四面八方投來的如狼似虎的眼神。
雎安接過餅轉身想去餵那個老婦人,但是就在他們說這兩句話的時間,雎安恢復記憶的間隙,那個老婦人已經咽氣了。
她的死相很痛苦。
雎安就愣愣地看著那個老婦人,再抬頭看著四周連片橫陳的屍體,在那些屍體上飛舞的成片蒼蠅,和苟延殘喘的人們。他捂住腦袋,即熙看見水澤從他的臉頰上流下來。
他哭了,雎安哭了。
接著和水澤一起流下來的還有鮮血。
師父臉色一變,拽過雎安拉開他的手,便看見他右額上的星圖正在開裂流血,不穩定的靈氣從他身上一圈又一圈動盪開來。
這是失格先兆。
即熙心跳幾乎停了一拍,大腦一片空白,她衝上去拉住雎安的手卻不知道能說什麼。
「雎安,振作起來!」
師父的怒喝響起,他拎著雎安的領口,一字一句地說:「無論你遭遇了什麼,看到了什麼,無論這世道再痛苦瘋狂,你也要心懷熱忱!你是天機星君,你是善,只要你活在這世上,善良就永不滅亡。」
「雎安,你責任深重,不可任性!」
雎安茫然地看著師父,眼淚和血一起順著臉頰流淌成殷紅汪洋。他慢慢露出極其痛苦的神情,當那種痛苦到達頂峰的時候,他額上的血卻不再流了。
回到星卿宮的雎安,有半個多月反反覆覆的失格前兆出現。為防止他一旦真的失格而死,力量不受控傷及他人,雎安被關進了靜思室里,輔以重重符咒包圍,不許任何人見他。
即熙像以前一樣不守規矩,一直偷偷跑到靜思室里看雎安。雎安非常瘦削,比之前安靜了很多,她每天把宮裡有趣的事情說個遍,甚至主動說出自己犯的錯,但是雎安總是淺淺地笑笑很少回應。
他總是在出神,有時候出著出著額上星圖便開始流血,那血沿著他的額頭眼睫一路向下,在白皙俊朗的臉上可怖地分割出裂縫般的區域,再一滴滴落在衣服上。
即熙就膽戰心驚地替他把血擦乾淨,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雎安會沒事的,他不會死。
雖然之前所有的天機星君,都差不多是在這個歲數亡於失格的。
有一天雎安突然說——你知道人肉是什麼味道麼?
即熙愣了愣,搖搖頭。
「人在飢餓的時候,什麼都做得出來,說不清什麼善良邪惡。」雎安虛虛地一笑,說道:「那個老婦人,她失去的雙腿,其實是被她兒子吃掉的。」
即熙睜大了眼睛。
13、姓名
「後來她逃了,她兒子轉而想殺我來吃,我反擊時把他殺死。那個老婦人就從暗處爬過來問我,這個人是她兒子,她可不可以和我一起吃掉他……」
即熙一把抱住雎安的肩膀,雎安的語氣很平靜,她卻在打顫,因為無法抑制的憤怒和心疼而哭起來。
「別說了,別說了……」
這是雎安,永遠眼帶笑意,溫柔明理不卑不亢的雎安。她雖然沒有說過,卻覺得他是從頭髮絲兒美好到腳趾尖兒的人,連影子裡都可以開出花朵,說出的話里都帶著春風,是這世上最金光閃閃的靈魂。
他怎麼能受這種委屈,怎麼能遭這種罪?
即熙抱著雎安喊道:「憑什麼你當個天機星君,從小就離開生身父母來這麼個無親無故的地方,到人間至苦之處受難,還得持身守心不能失格?我去他娘的你是個人啊雎安!這什麼勞什子的吉祥物,不當了!」
雎安安靜地緩慢地眨眨眼睛,然後輕聲笑道:「如果不是天機星君,那我是誰呢。」
即熙驚慌地看著雎安的安靜眼神,她想說你是雎安啊。
可就連雎安這個名字,也是他作為天機星君的候選人被帶回星卿宮時,師父給他起的。
「你別這麼安靜……你哭吧,你軟弱一點也沒關係的,雎安。」
雎安慢慢低下頭,把頭抵在她的肩膀上。即熙感覺到那裡慢慢傳來一點濕意,他一直安穩的身體終於開始輕微顫抖起來。
他這次只是流淚,沒有流血。
雎安的狀況終於穩定下來,不再出現失格的徵兆。第一次試煉他算是挺過去了,一想到之後還有八次,即熙都替他感到絕望。
雎安解除封禁離開靜思室之後,師父和柏清都找雎安聊了很久,他一直表現得很平靜,只是話少了許多。
即熙忐忑不安地觀察著雎安,直到某天他突然不打招呼,毫無徵兆地離開了星卿宮。這對於一向守規矩的雎安來說是不可想像的。
即熙於是跟蹤了雎安,跟著他一路朝東走去。不過三天以後即熙放棄了暗自跟蹤,大搖大擺地出現在雎安面前。
因為她——沒錢了。
即熙匆匆離宮沒帶多少盤纏,三天就花光了,只好厚著臉皮來蹭雎安的盤纏。雎安看見她出現有些意外,但是也沒有非常驚訝,只是無奈地笑了笑就帶上她一起。
不久之後他們來到臨海的一座小城中,因為穿著星卿宮宮服被認出來,星卿宮的「神仙」來到小城的消息馬上在城裡傳開。百姓們見到他們無不磕頭行禮,許願祈福。
即熙感嘆這個小城裡大概很少有人修仙,大家都是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有一對鄉紳夫婦來拜訪他們,剛一見面也是磕頭行禮,被即熙和雎安扶起來之後,他們仍然畢恭畢敬。
寒暄過後,那鄉紳的妻子猶豫著問:「星君大人可在宮裡見過一個男孩子,他今年也該十八歲了,從小就被抱到宮裡養大的。」
即熙怔住了,她意識到什麼,轉頭看向雎安。雎安眼眸微動,剛想說什麼就聽那鄉紳低聲斥責他妻子:「當年宮主大人就說過,進星卿宮就得斷絕父母親緣關係,你還問什麼問!」
他妻子有些委屈,小聲說:「我聽說要是過了十八歲還封不上星君,就能退籍離宮,回家來了。」
「你還希望孩子封不上啊?一輩子留在我們這個小城裡,能有什麼出息。」
「可……他一生下來就抱走了……我怕他想回來也不認識……」
「胡鬧!他是命定的貴人,我李家祖墳冒青煙才生的大人物,你怎麼盡說些婆婆媽媽的事情,當心惹星君大人不快!」鄉紳白了他妻子一眼,回頭看向雎安的時候就笑得很小心。
雎安沉默了片刻,微微一笑。
「你們說的那個人我知道,他已經封了星君,過得很好。你們不用擔心。」
鄉紳就露出了掩飾不住的喜悅笑意,他的妻子一開始笑了,之後又有點悵惘。
他們永遠也不會知道,站在他們面前的這個人就是他們的兒子。他們和這個兒子的緣分,大約就只是母親的懷胎十月,和生下來的匆匆一瞥,他們甚至沒來得及給孩子取乳名。
即熙在旁邊看著,心裡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兒。她鬧脾氣了就離家出走,在外面玩膩了就瀟瀟灑灑回家去,她老爹氣歸氣,總不會不要她的。
可雎安是一個沒有家,沒有歸處的人。
或許他違反宮規私自下山來這裡,就是想來確認這一點。
他們在那座濱海小城待了五天。即熙生平第一次看到海,每天都充滿了好奇,拽著雎安去海邊玩,趕海拾貝殼,堆沙捉螃蟹。
那天夕陽西下,整個世界都是波光粼粼的橘紅色。即熙挽著褲腳站在沒小腿的海水裡,叉著腰大喊一聲:「雎安,李雎安!」
身旁的雎安挽著袖子,衣服還兜著幫即熙撿的貝殼。他愣了愣,轉眼看向她。
「你別做天機星君了,別管星卿宮那些破事兒了!做普通人吧,我陪你做一輩子普通人!」即熙氣吞山河地喊道。
雎安沉默了一瞬,然後眉眼彎彎地笑起來,橘紅色的光暈給他右額的面具染上暖色,溫柔的眼睛裡盛滿笑意,美好極了。
他騰出一隻手來揉揉即熙的腦袋,笑道:「我離宮不是要放棄做天機星君,只是要想明白一些事情。最近我想明白了,我們回星卿宮吧。」
即熙僵硬地站在原地。
雎安心領神會,說道:「你放心,私自出宮的責罰我替你擔著。」
看到雎安這樣笑著,她就知道熟悉的雎安又回來了,溫柔又堅定的雎安回來了。
即熙整個人都放鬆下來,突然覺得鼻子酸酸的,撩起水狠狠灑了雎安一身。
「你這段時間嚇死我了!我他娘的都睡不好覺,天天擔心你!」
她瞪了雎安半天,然後撲進他懷裡,哇哇大哭起來。雎安無奈地笑起來,拍著她的後背輕聲安撫。
之後的每一年,雎安每一次試煉結束,即熙都第一個跑去接雎安,確保他平安無事。
即熙離開星卿宮的時候,雎安的試煉剛剛過去一半,也不知道之後他每次試煉結束都是誰去喚醒他。
不過說到底星卿宮的人個個都很喜歡雎安,之前她總是太積極擋了別人的道兒,說不定她走了好多人都爭著去接呢。
即熙一邊腹誹一邊從悠長夢境中醒來。她正大喇喇地躺在自己床上,還穿著昨天宴會的衣服,虛虛蓋了一床被子。即熙頭疼欲裂,睜著眼睛看了天花板,夢境裡的過去走馬觀花地在她眼前閃過。
然而回憶里的悵惘不過蔓延了一小會兒,就被現實的尷尬擊潰,她把頭埋進枕頭裡哀嚎起來。
昨天醉酒前後發生的事她都記得,記得清清楚楚。
先來了個受過她恩惠不自知,還給人帶路來討伐她的白眼狼悟機。然後又出了個假借道義之名威脅雎安幫忙的小白臉郁少閣主。最後她這個忘記自己換過身體,高估酒量的蠢貨自己把自己灌醉了。
她發酒瘋叫雎安和阿海送她回房,她把雎安推倒在地,坐在他身上……
即熙給自己心口來了一拳,默念道別想了別想了快忘掉快忘掉。
不過真不愧是她,喝醉了都守口如瓶沒把自己身份說出來,還調戲到了雎安,這真是……
不對不對,這種得意的想法是怎麼回事?有什麼可得意的啊!
即熙無語凝噎,死去活來。
她終於在床上撲騰完,頂著宿醉憔悴的一張臉,簡單洗漱之後心裡做了半天準備,才鼓起勇氣推開門走出院外。然後她做賊似的扒著門四下環顧,尤其關注不遠處的析木堂,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動。
「師母?」
即熙被嚇得三魂丟倆,回頭看去,只見雎安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她的身後,面帶笑容。
即熙僵硬地扯扯嘴角,回應道:「早……早啊雎安。」
「昨日您替我說話,還未正式拜謝。」他淡笑道,向即熙行禮。
即熙趕緊擺擺手,說道:「不客氣不客氣,你謝我不如幫我補課。」
雎安沉默了一瞬,即熙心道她怎麼就嘴快說出來了,現在這種尷尬的局面真不是提要求的好時機。
「好。」雎安答應道。
即熙睜大了眼睛。
誰說這不是提要求的好時機!
她忙不迭道:「一言為定!你怎麼回心轉意了?」
「我有我的理由。」
雎安還是這一句。但是即熙心裡估摸著是因為昨天算是欠了她一點微薄的人情,想還給她。
她快速地把什麼尷尬醉酒酒瘋都棄置腦後,雀躍地說:「那我去準備準備,我們明天就開始!」
說完就開心地拍拍雎安的肩膀,然後一溜煙地跑了。
雎安聽見她的笑聲和漸漸跑遠的腳步聲,無奈地笑起來搖搖頭。阿海落在他的肩頭,不解地鳴叫兩聲。
「你不覺得她很像一個人嗎?」
阿海想了想,又叫了兩聲。
「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