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不能偷不周劍啊,他沒想過自己控制不住真殺人了怎麼辦?這是多可怕的事情啊!」晏晏就沒什麼同情心,倒是憤怒占了上風。
蘭茵接茬,有些於心不忍地說:「予霄肯定會被逐出師門的,這輩子就算完了。」
這一桌子人接二連三地嘆氣,她們和予霄私交也不算深,雖然有憤怒但是也覺得可惜。
即熙看她們皺著臉不免覺得有些好笑,她把手放在火爐邊烤著,漫不經心地說:「逐出師門免不了,但是這輩子就完了也不至於。予霄在被不周劍控制的時候,好幾次差點殺人但生生被他改變了揮劍方向。手握不周劍時,整個人會充滿了了暴戾和憤怒,他在這種瘋狂中能保持理智非常艱難,便證明他從心底里不想傷人。他本心不壞。」
「這樣的人,雎安是不會放任他毀了自己的。」
上章殿內燈火灼灼,予霄坦誠了心中所想,和他去偷了戚風早的符咒破封印拿到不周劍的過程,上章殿上安靜了一會兒。
思薇看著他,面露不忍之色,似有觸動。
雎安沉默片刻之後,說道:「這次雖有人受傷但大都是輕傷,你並未殺人。然而偷盜不周劍罪不容赦,去靜思室領鞭刑,明日你便退籍離宮,下山回家吧。」
予霄伏於地上,慘澹一笑。
當年他離開家時是何等的風光體面,雄心壯志,如今卻因為這鬼迷心竅多年努力付之一炬。
可就算他不病急亂投醫地去偷不周劍,他就能通過大考進封星禮嗎?無論怎麼做他都比不過他的那些聰慧優秀的同門們,一切終究是痴心妄想。
他這輩子,就這麼完了。
予霄這麼想著,恍惚間聽見腳步聲,一雙黑色雲靴出現在他的視野里。他懵懵地抬起頭來,看見雎安站在他的面前,一身黑衣銀紋,銀線繡著他夢寐以求的二十八星宿圖,如同身披一片深邃夜空。
雎安蹲下來與他的身體平齊,那雙空闊的眼睛裡一派安然沉穩,予霄心裡想著雎安師兄還有什麼懲罰給他?
「予霄,按你所說,你一心想要提升修為得封星君,你可有想過封星君之後要做什麼?揚眉吐氣,讓雲致他們承認你的優秀,然後呢?」雎安淡淡地笑起來,語氣平穩。
予霄怔了怔。
「你的不甘心並不會因為封了星君而終結,你仍然會遇到許多無能為力的事情。即便是我在這個世上,也有太多力不能及。那時你又要不甘心,為何不能成為真正的神明?」
「這個世上沒有什麼終點值得你鋌而走險丟掉本心,因為除了死亡之外,一切都不是真的終點。」
雎安舉起手,食指與中指併攏放於額上星圖間,銀白的光芒纏繞指尖形成複雜的符文。他將手指移到予霄的眉間,說道:「太昭在上,以天機之名賜福,以佑善良。」
予霄睜大了眼睛愣愣地看著雎安,那銀白的光芒便順著雎安的手指沒入予霄的眉間。
雎安師兄沒有給他懲罰,反而給了他祝符。
予霄慌忙道:「師兄……宮主,你是不是弄錯了,我……」
雎安淡淡笑了一下,慢慢地條理清晰地說道:「世上生民萬萬,星君不過三十六人,千百年來飛升的修士不過二十幾人,這條路原本就狹窄。在這條窄路上掙扎而痛苦,不如去尋自己的路,過自己真正想過的生活。別人眼裡好的,未必就適合你。」
「無論走哪條路,我們都殊途同歸,這一生只要對得起自己,便是成功。」雎安微微笑著,眼睛裡映著予霄驚訝羞愧的臉龐。
予霄顫聲說道:「可我要是作了惡,反噬了你……」
雎安搖搖頭,他伸出手去摸到予霄的衣襟,然後慢慢移到肩膀處拍了拍:「不周劍嗜血,除我以外的人拿到它很難不殺生,但你克制住了。予霄,你做了錯事,但這不代表你是惡人。」
「你已經為你犯的錯付出代價。從此之後你仍然要光明磊落,堂堂正正地活在這世間。我相信你會這樣,所以給予你祝符。」
予霄怔怔地看著雎安很久,眼睛慢慢地變紅了。
光明磊落,堂堂正正。
不知道為什麼,這八個字一瞬間刺中了他的心扉,他想他這輩子居然還配得上這幾個字。
從天下最受敬仰最良善的人口中聽見這句話,這世上或許還有屬於他的路可以走。
他拜倒在雎安身前,額頭貼著地面,低聲嗚咽起來。仿佛要把他這些年鬱郁不得志的痛苦都哭出來一般,淚流滿面。
「但凡有一點兒光亮,雎安就能從淤泥里找到金子,就像這樣。」即熙扒拉著爐灰,從裡面找到了晏晏剛剛掉的珍珠扣子。
晏晏寶貝地接過自己的珍珠扣子,擦擦灰說道:「是啊,柏清師兄之前也說,連貪狼星君那樣離經叛道的人都被雎安師兄管住了呢。」
「……」
即熙揉了揉太陽穴,柏清什麼時候才能不在樹立反面形象的時候帶上她?這七年裡就沒有新鮮的例子了嗎?
織晴有些好奇地問即熙道:「師母,你為什麼對不周劍這麼熟悉?」
即熙一口茶就嗆了嗓子,她心虛地輕聲說:「有所耳聞,有所耳聞。」
她找來織晴晏晏和蘭茵就是來問予霄是何許人也的,幾碟瓜子下肚,大家閒聊得差不多了,即熙就送她們回去。
月光皎潔寧靜,姑娘們挽著手走在一起,蘭茵拉著即熙的胳膊,往析木堂的方向看了看。那裡還是一片漆黑,雎安還沒有回來。
雖然表白被拒絕了,蘭茵的少女心思仍然不能斷絕,她感嘆道:「不知道將來誰有這個福氣和雎安師兄在一起。雎安師兄多麼溫柔可靠啊,你看今天那麼多人的心魔,他說渡就渡了,好厲害。」
引渡來的心魔需要很久才能淨化掉,在外人看來是強大,對雎安來說應該是不小的負擔,只是他不從來不會提起罷了。
即熙又想起了黑氣籠罩中的雎安,心裡又有些不舒服,像是有一口氣在不上不下堵得慌。她說道:「他就是太習慣於承擔責任了,誰有心魔都可以來找雎安,那雎安要是有了心魔呢?」
他是天下人的退路,可是他自己沒有退路。姑娘們聞言十分驚訝,蘭茵不假思索地笑著說:「師母您說什麼呢?雎安師兄怎麼會有心魔,他可是天機星君,是天下良知啊。」
話音剛落,一向嬉皮笑臉的師母大人停下了步子,姑娘們不解地回頭看她,只見她在月光之下沉默著,雙眸瑩瑩發亮。
她嚴肅地,擲地有聲地說道:「雎安也是人,他只是個凡人。」
語氣里有些憤慨,但更多的是無奈。
她還記得有一年,雎安去試煉的地方邪祟肆虐,許多人莫名發瘋。他被當地百姓認作邪祟異端差點燒死,因此受了重傷。她和柏清去接雎安的時候他甚至不能行走,只能先就地養傷。
附近幾個城鎮的百姓聽說他是主善的星君,不知多少人帶著自己的家人,過來求雎安驅除煞氣引渡心魔。
她就把這些差點害死雎安又過來求助的人堵在院門外,來一個罵一個,來兩個罵一雙,柏清都攔不住她。
她清楚地記得有個中年男人,伸著脖子扯著嗓子說道——他就是天機星君啊,生來就要做善事的,和我們計較這些過錯,也太小氣了吧!
——既然是做善事的星君,怎麼能對我們見死不救呢!
她看著這個男人的眼睛,在看向他身後那些默默無語的百姓的眼睛,瞬間明白了他們都是這麼想的。
他們視雎安的善意為理所當然。
即熙突然理解了為何雎安出門在外時,肩上總是停著兇狠的海東青,手裡握著上古凶劍。若他不這樣強悍,不知道會被這些人怎樣盤剝。
從那以後即熙常常覺得那些對天機星君的誇讚是脅迫,是勒在雎安脖子上的繩索,是逼迫他犧牲的毒藥。
所謂「他可是天機星君啊」,她討厭這種理所應當的語氣,她替雎安委屈。
25、偏愛
眾位星君處理完予霄的事情已經夜色深沉,思薇有些心不在焉地離開上章殿,回到自己房間。
一推開門便看見黑漆漆的屋裡,一個紅衣身影坐在她的桌子邊,熟門熟路地喝著她的花茶,見了她那雙鳳目里就有了狡黠笑意。
他十分自然地點燃燈火,十指纖長看起來很適合擺弄樂器,昏黃光芒印在他臉上。縱使他已經易容,眉梢眼角依然飛揚,蓋不住身上的風流邪氣。
「我猜你又要大發雷霆,覺得予霄這件事情和我有關,所以特地先在這裡等你問話,省的你再去外宮找我了。怎麼樣,貼心吧?」賀憶城說話一貫油腔滑調,笑意狡黠,他挑起燈火回眸看見思薇時就愣住了。
他收斂起笑意,問道:「你怎麼了,怎麼這副表情?」
「哪副表情?」
「要哭出來的表情啊。」賀憶城話音剛落就舉起胳膊擋住自己,準備迎接思薇的拳頭。
但思薇卻沒有如往常一樣打他,她看了一會兒賀憶城,然後恍若未聞般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也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我知道這事兒和你沒關了,你可以回去了。」她還是有些心不在焉。
「予霄怎麼樣了?」
「受鞭刑,退籍離宮。」
賀憶城偏過頭,疑惑道:「你和他關係很好?為他可惜?」
「從沒說過話……只是……想起一些事。」思薇沉默了片刻,說出這麼一句話。
予霄就像一面鏡子,她看見他仿佛看見曾經的自己。勤勉努力,不甘心,天賦的溝壑,這些字眼多麼熟悉。
這些字眼糾纏她多少年。
在思薇的那屆弟子之中,她也是最認真努力的一個。筆記記得最公整,註解寫得最詳實,每日最早開始早課,最晚結束晚課。
師父長年閉關,只有三月一次的季考中,排名前十的弟子有機會面見師父。星卿宮這種人才雲集的地方,她不得不加倍地努力,只是為了每年多見師父幾次,為了能聽他誇她一句做得好。
在即熙來之前,她一直優秀而驕傲。
即熙這個人吊兒郎當漫不經心,除了考前幾乎從不溫書,上課也是能逃就逃,偏偏天賦好得驚人。即熙在武學上的身體素質和反應速度,在符咒上的領悟力和控制力,讓她幾乎不需要努力就能摘得榜首。
那些年她們之間的種種鬥爭,大到演武場考場的比試,小到封門符之爭。這些事情總讓思薇清晰地意識到天賦的差距。
即熙每次抱怨小考之前補習天象紀年,卜卦推命的辛苦。思薇很想說,你這點辛苦哪裡比得上我的十分之一。
她如此拼命努力,勤勤懇懇,才能追上即熙漫不經心的腳步。
她們有同一個母親,若她不如即熙,就仿佛在說她的父親不如即熙那個不知名的父親,這是她不能接受的。
很長的一段時間內,她默默地羨慕她,嫉妒她,怨恨她。甚至無數次在爭吵中口不擇言地諷刺侮辱即熙,仿佛這樣就能痛快一些。
「其實想起來,這麼多年裡我執著不放的人就兩個——即熙和師父,可他們都死了。」
思薇看著燈火,又像是什麼也沒有看見,聲音仿佛夢囈般輕。
賀憶城食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著桌面,燭火應聲跳躍。他說道:「師父?他是你父親吧。」
思薇沉默了一下,抬起眼睛看向賀憶城:「是師父。」
進星卿宮,便要拋卻姓氏,斷絕父母親人關係。
那個人是她的父親,她在心裡喊過千百次,年少的努力不過是為了得到他的認可和稱讚,她怕會讓他失望,所以從來不敢把這個稱呼喊出口。
一次也沒有。這輩子她沒有喊過母親,也沒有喊過父親。
也沒有喊過姐姐。
賀憶城突然撈起自己的衣袖遞到思薇面前,思薇怔了怔,問道:「你做什麼?」
「我沒帶手帕,你要不將就著用我的衣袖擦淚?」
「我沒哭。」
「可是你要哭了。」
「你胡說。」思薇咬著唇,瞪著眼睛看著賀憶城,她的眼睛已經泛著水光瑩瑩發亮,淚盛在眼睛裡就是不落下來。
這姑娘未免也太倔了,可倔起來又怪好看的。
賀憶城的眼睛在燈火下灼灼發亮,他突然惑人地一笑,探過身來靠近思薇,輕聲說:「你這樣看著我,我會心動。」
果不其然,這次他得到了思薇的一巴掌,思薇口中說著「登徒子」。賀憶城捂著臉,思薇剛剛打的巴掌並不重,他卻誇張地喊著疼。
在思薇再次舉手打他之前,賀憶城說道:「前些年即熙有一次遇刺險些沒命,她寫了遺書,說是她那五百箱夜明珠要送給你,匿名送。」
「她說她有個不省心的妹妹,很怕黑。」
思薇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賀憶城,雙眼慢慢紅得不成樣子,像是深春的薔薇花蕊,紅得要落了。淚順著她的臉流下來,默默地在賀憶城紅色的衣袖上留下深色的斑點。
她的眼淚像開了閘似的順著眼眶簌簌落下,賀憶城就耐心地一次一次幫她擦掉。
他嘆息著說:「我安慰你還被你打,我可太冤枉了。」
思薇瞪默默推開他的手自己擦眼淚,擦得兩頰一片通紅。
賀憶城就笑起來,他說道:「哭累了就去睡吧,好好睡一覺就不難過了。我等你睡著了再走,你也不用害怕了,好吧?」
思薇透過模糊的淚眼看著面前這個笑意盈盈的男人,他笑起來確實好看又惑人,體貼的小心思很周到,撩人的言語也動人。
這便是他在風月場上的手段了吧,怪不得是紅衣賀郎,得到那麼多女子傾心相許。
思薇沒有再趕賀憶城走,她沒有說什麼,只是自顧自地躺床上蓋好被子,紗帳外賀憶城就像上次一樣靠著她床邊。
「你離開星卿宮之後,不要再做壞事。」思薇的聲音有點含糊。
「好。」賀憶城乾脆地應下,他狡黠地補充道:「大小姐你救了我的命,你說什麼我都答應。」
思薇哼了一聲,就翻過身去不再說話,消無聲息地睡著了。
柏清和雎安最晚離開上章殿,他們結伴而行沿著松林間灑滿月光的石板路回屋舍,樹木的影子斑斕地落在身上,柏清望向身側步履沉穩的雎安。
雎安剛剛失明時,他還總要扶著雎安送他回析木堂,雎安還會磕磕絆絆走走停停。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雎安就已經不需要他的幫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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