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即熙的朋友拾起這荒廢多年的儀式,來給她慶賀生日。
思薇想,賀憶城大概沒料到今天會和她激烈爭執不歡而散,甚至來不及取消這些準備。
牽著她的小姑娘叫小燕,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撲閃撲閃,說什麼思薇都不忍心拒絕。她等著賀憶城出現來終止這些安排,但是她始終沒有等到。
小燕對奉先城的街巷很熟悉,哪裡有好吃的好玩的如數家珍。在她的帶領下思薇好好地逛了一遍奉先城,又收了許多禮物,心情慢慢好了一些。
入夜之後小燕又把思薇領回了紅仙樓吃晚飯,頭牌顧琴姑娘直接將思薇帶到頂樓雅間,她說道:「何爺囑咐過,姑娘眼淺不能在大堂里被污糟了眼睛,樓上這雅間專屬於姑娘你。」
有下人接過思薇手上的東西放好,小燕拉著思薇的手讓她坐下來,雀躍地說聽說紅仙樓的食物特別好吃。思薇原本有些猶豫,看見小燕這樣開心便坐下來了。
顧琴在邊上看著,微微一笑:「何爺說你一定沒法拒絕像小燕這樣的姑娘,果然如此。」
聽見顧琴提起賀憶城,思薇就有些被拿捏住的氣惱,加上原本對青樓就牴觸,當時就又想走,站起身的剎那卻看見欄杆外的夜空中一片燈火閃爍。
思薇怔了怔,快步走到廊上扶著欄杆向下看去,大半個奉先城盡收眼底。
無數百姓正在城中各處放孔明燈,在夜幕之中一盞盞飄忽的明燈如同從人間升起的星辰,慢慢與夜空融為一體。明燈之上皆為祝語,「平安喜樂」、「萬事如意」、「長命百歲」諸如此類,從柔和溫暖的黃色燈火下被映出來,像是活物仿佛有心跳。
城下還有放鞭炮的舞獅的,一片歡樂熱鬧宛如慶典。
思薇的眼裡映著萬千燈火,她已經因為驚訝而不能言語,只能這樣看著這壯闊美麗的景象。
顧琴站在她身邊,想起來那個風流倜儻玲瓏心思的男人,為這個姑娘的生辰費心費力地布置了半個多月。
為此她吃醋了很久,何羿待她自然是千寵萬好,但也不曾如此用心的。何羿便說這個姑娘是他的恩人,他想為她做點什麼。
「先前他說承了你很大的恩情,可你什麼都不缺,只是太孤單,所以想讓你的生辰像一個節日般被慶賀。」
思薇轉過頭,看向身邊這個流落風塵卻依然美麗溫婉,秀氣文雅的姑娘。她沉默了一會兒,慢慢開口:「他人在哪裡?」
「我也不知道。」顧琴嘆息一聲。
奉先城外小山丘上一片安靜,夜色深沉,去奉先城外打獵的阿虎背著個籠子,關了兩隻野兔開心地準備下山回家。不知怎的,平日裡走過無數次的山路卻變得無比漫長,繞來繞去又回到原點,他隱約聽見不遠處有私語之聲,回頭看去卻沒有人影。阿虎不免覺得毛骨悚然,步伐越來越快急得滿頭大汗,只覺得那些詭異的絮語黑影就要追上他。
他小時候聽過下山來的星君講道,說是世間煞氣與靈氣此消彼長,活人心生煞氣成魔,死人怨恨生煞氣為厲鬼,均要害人心智取人姓名。眼見著山里黑漆漆一片,倒真像是煞氣凝聚一般。
阿虎正惶惶不安時,突然眼前的路全黑了,也不知是風聲還是人語悽厲地響起,從黑暗中分出一個不可名狀的物體。
阿虎嚇得大喊一聲:「啊啊怪物啊!」然後腳一軟就癱倒在地,待那物體漸漸清晰他才看清,這是個人。
還是最近城裡有名的何爺,何羿。
何羿背著手,低著眼睛看著癱倒在地的阿虎,說道:「你在幹什麼?」
阿虎稍稍安心,勉勉強強地站起來,哆嗦著說:「何爺……我在山裡好像鬼打牆了……找不到出去的路。」
他話音剛落,正好無數明燈從山邊飛出,星星點點照亮了這一片山林。原本隱匿在黑暗裡模糊的何羿的神情清晰起來,他淡淡一笑,露出兩個酒窩。
「現在明亮許多,你下山該不會迷路了。對了,你背簍里背著的是什麼?」
「啊,是打獵獵的兔子。」
「還活著麼?」
「活著呢。」
賀憶城從懷裡掏出一張銀票遞給他,笑著說道:「把你的兔子賣給我吧。」
37、黑暗
阿虎早聽說何爺出手闊綽,見了銀票不禁兩眼放光,立刻接過去然後把背簍交給賀憶城,陪著笑道:「何爺果然爽快大方,要不我為您引路,我們一同下山?」
「你先走吧,我還有點事。」
「這樣啊,何爺您今天可早點回,這山有點邪性。」阿虎把銀票揣在懷裡,喜滋滋地順著路下山去了。
賀憶城從他給的背簍里撈出一隻兔子,抱在懷裡撫摸著,抬頭看向天空中緩緩上升的燦爛明燈。他半身隱沒在黑暗中,燈火在他的臉上明明滅滅。
「錢可真是個好東西。」賀憶城悠悠地自言自語。
那獵戶分明說他是怪物,但見了錢便一口一個何爺。這世上富貴者便是怪物依然叫人趨之若鶩,貧窮者皆面目可憎。
這種世道,哪裡值得人認真過活。
突然雲破月出,原本黑暗的夜幕頓時大亮,賀憶城眯起眼睛抬頭看了看圓月,心中算了算日子。便悠悠抱著兔子走到一旁的水潭邊,蹲下來朝水潭裡看去。
黑漆漆的水面被月光照亮,一輪碩大的滿月便沉在水底似的,落在賀憶城倒影的頭頂。
除了他的倒影之外,水上漸漸顯現出許多奇怪的倒影,慘白的面孔,枯枝一般的手臂,凌亂的長髮,鮮血淋漓的軀幹,幽幽地飄在他身後。
熟悉的陰暗潮濕的感覺和濃重的煞氣順著賀憶城的脊背而上。
滿月之夜,山陰之水,污穢之顯。
賀憶城懷裡的兔子渾身緊繃,驚慌地想要逃竄,卻被賀憶城摁在了懷裡。他撫摸著它戰慄的絨毛,漫不經心地說:「怕什麼,它們這麼低級就只會互相吞食罷了。等力量強了也只是去吃人,才不會吃你。」
「不過是真髒,也太醜了。」賀憶城看著水面上那些倒影,開玩笑地說道:「人家不愧是明辨是非的星君,隨口一說我髒就說中了,是不是啊兔子。」
兔子跑也跑不掉,最後認命地縮在賀憶城懷裡不敢動彈了。
賀憶城看了那些扭曲的倒影片刻,便站起身來背上背簍,一邊摸著兔子一邊走下山去,路上還輕輕哼起歌來。
「月亮爬上了樹梢梢,海棠花也睡著,風吹得樹葉沙沙響,夢裡落雪了。」
這首安眠小調硬是讓賀憶城唱出了風流浪蕩的感覺,不知道的以為他在溫柔鄉唱著旖旎小曲,而不是趕著夜路,身後還尾隨著令人毛骨悚然的污穢之物。
他並不回頭看,也不曾減緩腳步,好像並不知道自己身後有數量龐大的怪物。
走到奉先城外時,四下無人寬闊的土路邊正站著一個小姑娘。賀憶城有些意外,不由得停下腳步。
小燕提著一盞燈,踢著路邊的石子,看樣子是在等他。看見了賀憶城她揚起小臉,先是開心地笑起來,突然又睜圓了眼睛,震驚地指著他說道:「妖怪!」
賀憶城抱著兔子僵立在原地,他看著小燕,眼裡的笑意慢慢淡下去。卻見小燕提著燈向他跑過來,拉著他的袖子說道;「何哥哥快跑啊,你身後有妖怪跟著你!」
賀憶城愣了愣,小燕以為他不相信,著急地說:「哥哥你回頭看,你快回頭看看,特別可怕,滿身是血的鬼還有黑乎乎的……」
賀憶城笑起來,他沒有再讓小燕說下去,而是扶著小燕的肩膀把她轉過身去,一手抱著兔子一手拉著她,語氣輕鬆道:「好呀,我們走。」
小燕有些不安,想要回頭看,賀憶城卻把手放在她後腦上阻止了她的動作。
「別回頭看,我們往前走。」賀憶城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的路,步子邁得有點快,但是也不至於像逃命。
小燕不解地問道:「不回頭看怎麼知道那些東西還在不在啊。」
「不回頭,你就看不見它們。」賀憶城笑著低頭看向小燕:「那它們就不存在。」
小燕迷惑地看著賀憶城。
賀憶城抬起頭看著通向城門的路,四下無人道路空闊,他說道:「我母親在世的時候常對我說,為什麼人的眼睛長在前頭,那就是為了讓我們時時刻刻都向前看,把黑暗留在後面,不要回頭。」
「可是前面有什麼呢?」
前面有什麼?他也不知道前面有什麼。大概和他從前度過的聲色犬馬揮金如土的日子沒什麼分別罷。
他這一生深淵在側,不可後退不可轉身,亦不可回望,於是只好急急忙忙地往前走。
「往前走就是了。」
小燕似懂非懂地思索了一陣,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職責,說道:「是思薇姐姐讓我來找你的,說宮裡有門禁,她已經回去了。」
「嗯。」
「她說,何哥哥你給她慶賀生辰,她很感激也很開心,禮物她都帶走了。但她不會因為你給她過生辰,就覺得你賭博騙錢是對的。」小燕憑著驚人的記憶力轉述著思薇的話。
賀憶城笑出聲來,嘖嘖感嘆著搖頭。
「果然是她的風格。」
「但是思薇姐姐又說,她不該那麼說你的,她確實不了解你,也不可能把你變成她想要的樣子。所以她決定不再管束你了,以後你不用每半個月來找她匯報行蹤,也可以離開奉先城。祝符她既然給了你,就不會再收回來,希望你以後好自為之。」
賀憶城的腳步頓了頓,他低下頭看著小燕,低聲說:「她是這麼說的?」
「嗯,我一句話都沒有漏!」小燕篤定道。
賀憶城輕笑一聲,眯起眼睛:「我還沒道歉,她居然先道歉了。」
即熙以前說過,思薇最不肯低頭認錯。如今他卻得到了思薇的歉意,或許他的指責有失公允,這麼多年裡思薇也試圖改變自己。
「所以何哥哥,你今晚怎麼沒來呢?」小燕的話拉回了賀憶城的思緒。
「我想一個人靜靜。」
這個答案顯然讓小燕驚詫不已,她抬頭看著賀憶城說道:「何哥哥你不是最喜歡熱鬧麼,怎麼又要安靜了啊。」
「誰說我喜歡熱鬧的?」
「你每天都要待在最熱鬧的地方嘛,幾乎從來不離開玉前街的。」
賀憶城沉默了片刻,然後笑了笑。
「我沒那麼喜歡熱鬧,不過熱鬧的地方看不見怪物,這就很好。」賀憶城偏過頭,遙望著城門和城門後燈火通明的樓閣,淡淡說道:「說起來相比於賭坊和青樓,我近來最喜歡的是一個衣櫃。」
污濁的髒東西不敢進去,也沒有狂熱喧囂的人群,只有一個衣櫃,一座種滿薔薇花的院子,和一位脾氣不好的姑娘。
那姑娘敏感驕傲,說話很不好聽,是個眼裡揉不得沙子的人,而他渾身是沙子。
思薇給他的祝符不是貝殼,他不會因此被孕育成珍珠,他永遠是硌人的沙子。只要他是沙子一天,無論他如何克制自己的行為和念頭,他永遠都會刺痛思薇。
他沒有辦法按照她的期望而活,她也不可能理解他的生存方式。
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
待賀憶城拉著小燕的手踏進奉先城後,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淹沒了他們,賀憶城便對小燕說:「你現在可以回頭看看,那些東西不見了吧?」
小燕小心翼翼地回頭看去,只見燈火通明的街道上,賀憶城的背後乾乾淨淨什麼也沒有。她捂嘴驚訝道:「真的消失了!」
「他們怕旺盛的人氣,所以你以後不要獨自去人煙稀少的地方,你年紀小能看到更多髒東西,也就更加危險。」賀憶城蹲下來,從腰間拿出一錠銀子遞給小燕,笑道:「今天看到的,要替哥哥保守秘密。」
小燕有點迷惑地點點頭。
「啊還有……如果你有朋友身邊一直有髒東西,你就離他遠一點,但是不要欺侮他。」
賀憶城摸摸她的頭,微笑著嘆道:「這也不是他能控制的。」
小燕仍舊沒有聽懂,但是乖巧地點點頭。
即熙收到賀憶城飛鴿傳書,問她封了星君得到了冰糖,打算什麼時候離開。
即熙思索片刻,提筆寫道:先不急,你幫我查一個人,她的名字叫做蘇寄雲。
蘇寄雲——現在應該是叫她寄雲了,從名字上看就顯而易見,她是蘇寄汐的堂妹,也是這批新入宮的弟子之一。
即熙某天出門準備去照顧雎安的時候,就看見一個大概十五歲的丫頭站在她的房門外,穿著青色宮服,端莊秀麗的容顏和她還有幾分相似。
那丫頭見了她便神情激動喜出望外地上前,拉住她的手說道:「堂姐,堂姐我是寄雲啊。聽說你從樹上掉下來傷了頭,記不清從前的事了,你還記得我麼?從前我們可是最要好的。」
即熙也露出同樣激動喜悅的神情,說道:「是麼,那我喜歡什麼顏色喜歡吃什麼水果什麼糕點什麼菜畫什麼眉梳什麼髮髻?」
她這般疾風驟雨似的問題拋出來,蘇寄雲的笑容就僵在臉上,尷尬地站在原地。半晌她皮笑肉不笑地說:「堂姐你不是記不清麼?」
即熙和藹可親地笑著撫摸著蘇寄雲的手,看著這個十五歲稚嫩的小姑娘,以種過來人的語氣溫言道:「我是記不清了,又不是傻了,你下次想跟誰套近乎記得演得更像一點,提前多了解了解。」
「還有,別堂姐堂姐的叫我,星卿宮內不講究親緣,你以後是雎安的弟子,如今還是叫我師婆吧!」
寄雲眉清目秀的臉皺在一起,她咬著牙不情不願地行禮道師婆。
當時即熙心想這小姑娘長得倒是挺好看的,按照她一貫對于美人的寬容度,如果她不耍這些小心眼,她應該還是挺喜歡她的。
但這個姑娘不是奔她來的,而是奔雎安而來的。
第二天即熙就在析木堂前看見了寄雲,她給即熙行了個禮,然後有些得意地仰著頭說道:「師婆一個人照顧宮主大人多有不便,我跟柏清師伯說過要來幫忙,柏清師伯也同意了。現在柏清師伯暫代宮主之職,宮裡大小事宜都應該聽他的。」
呦呵,狐假虎威來了?
即熙笑得慈祥和藹。
她大概要看到雎安第四十四次拒絕別人了,她拭目以待。
38、寄雲
寄雲說要來幫忙照顧雎安,即熙看了她半晌便微笑著落落大方地答應了她,溫柔和藹地替她解開了封門符,說道「請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