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蒼涼地低下眼眸,把酒碗放在桌上。
「不過她說如果您去找她,跟她道歉,她或許會考慮原諒您。」雎安笑起來,手指在那封信箋傷點了點:「信里寫了她現在的住址,並不太遠。」
當時那位兩鬢斑白的夫人無奈又高傲地對雎安說——我輸給他的酒,輸了一輩子。最後我想看看,能不能贏一次。
酒叟雙手從桌上拿起那封信,有些顫抖地打開,看見熟悉字跡的瞬間也不知怎麼就淚眼朦朧。短短的幾行字他看了很久,像是初識書文的稚子般費力地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下去。
窸窸窣窣翻弄紙張的聲音響了很久,雎安安靜地等待著,對面的人終於低低地開口說道:「你覺得你做這些事,我就會把千日醉給你?」
「我做我能做的事情,您來決定是否接受。做這件事只因為我隱約覺得,您隱居避世實則心中有悔,所以希望能幫上一點小忙。」
雎安將他那一小杯酒飲盡,輕輕笑道。
蘭祁山上星河爛漫,酒香四溢。不過今年的酒香,好像比之前的任何一年都要香一些。
大約是因為三位星君來到翡蘭城,近來翡蘭城的宗祠廟宇香火不斷。有人趕著告訴列祖列宗這一盛事,有人借著星君在此求神拜佛,覺得此時最為靈驗。
傅燈也去祠堂拜了拜。她是孤兒父母不詳,只立了兩塊無字牌位,介於她在翡蘭的名望,這兩塊牌位也被請進了最大的祠堂接受香火供奉。
她捧著三炷香舉過頭頂,安靜又標準地行完禮,將香插入香爐中便起身離去。在前來拜先人的人群中,可謂是動作最利索的一個。
她的小丫鬟牽著她走出祠堂時,她卻放慢了腳步,站在屋檐下遠遠地看著前方。前面是翡蘭城的大街,街中心有座翡蘭鳥的石像,做得纖毫畢現栩栩如生,石像上又落了許多真的翡蘭鳥,像是鑲嵌在石像上的寶石似的。
傅燈站在屋檐的陰影里,冷冷地看著陽光下滿城飛舞的翡蘭鳥,看著街邊叩拜翡蘭鳥石像的百姓。這幾天來拜祥瑞石像的百姓,似乎比之前多了許多。
「傅燈小姐。」
有個年輕的聲音說出這句話,傅燈轉頭看去,卻是那天曾臨席而坐的戚風早,少年清俊挺拔,正拎著劍向她行禮。
戚風早望向街上叩拜的人群,目光又回到傅燈身上,他問道:「傅燈小姐在看什麼?」
傅燈沉默了一會兒,手指在念念手裡輕輕劃著名,寫完她神情冷淡地抬眼看向戚風早,而念念按照傅燈的意思,慢慢地說:「看這人世荒唐。」
戚風早站在原地看著她,兩人之間一時無言。正在此時人群中響起驚呼聲,二人不約而同地看過去,原來是正在叩拜石像的一個中年婦人突然暈倒在地。人群圍繞著倒地的婦人一片混亂,有人高聲喊道:「傅大夫在那邊,快請傅大夫來看看!」
傅燈握了握念念的手,兩個人就往人群里去了,戚風早跟著她們幫忙把婦人背起來,去往傅燈的醫館。
沿路的人們議論紛紛,說最近有許多人莫名病倒,咳嗽不止呼吸困難,也查不出是什麼原因。
這情形,讓人想起五年前的那場瘟疫。
——說什麼呢?那瘟疫是災星降的,災星都死了那瘟疫不可能重演。
傅燈抬頭看去,人們一邊議論著一邊叩拜翡蘭鳥石像,求祥瑞保佑。她只淡淡地看了一眼,便轉過頭來。
這人世當真荒唐。
自從來了翡蘭城,思薇一直想找機會問問賀憶城當年的瘟疫是怎麼回事。既然咒殺師父的事情是誤會,那麼這一樁事是否也是誤會,又是如何成為誤會的。
可是那天宴席之後賀憶城一直神出鬼沒,她居然都沒有能找到合適的機會。思薇不禁有些氣惱,終於在撲空三天之後在城門口抓住了從城外回來的賀憶城。
「你現在受我監管,下次再不跟我說明去向就離開,我就算你潛逃!」思薇皺著眉頭沉聲道。
賀憶城被她拎著領子,賠著笑說:「星君大人!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下次一定說!」
思薇皺了皺鼻子,似乎聞到什麼味道。她湊近賀憶城聞了聞,疑惑地說:「你身上有燒紙的味道,你去哪裡幹什麼了?」
「就是去燒紙啊。」賀憶城笑眯眯地回答。
思薇愣了愣,剛想說什麼卻越過賀憶城的肩頭,冷不丁對上一雙血淋淋的眼睛。
「啊!」
思薇大叫一聲迅速放開賀憶城的領子,轉過頭來顫巍巍地說:「你……你身後是……是什麼?」
「遊魂,或者說是鬼?平常百姓看不見,星君您可真是慧眼獨具。」
「你閉嘴!」
賀憶城想起來思薇怕鬼,他狡黠地靠近思薇拍拍她的肩膀,看著那肩膀一抖飛快地避開他。
「前些日子一直和雎安同行,遊魂邪祟怕他不敢集聚。這幾天他離開翡蘭,我剛剛又去了一趟陰氣重的地方,這些傢伙就跟上我了。怎麼,數量很多?」
思薇梗著脖子不肯回頭看,氣道:「你自己不會看嗎?」
「不,我不看。」
那個紅衣的身影忽然晃到思薇眼前,思薇驚詫地看著賀憶城,和他身後無數交織扭曲的面孔身影。賀憶城看著她笑著一步步後退,那些面孔也跟著一步步往後走,倒像是逐漸遠離她似的。
「你這個卻邪除魔的星君,怎麼還怕鬼呢?」他嘖嘖感嘆著,寬慰道:「他們永遠在我身後,所以只要你站在我面前,他們就不能越過我來打擾你。你別怕,我就這麼倒退著走回去,咱們城裡見!」
思薇有些怔然地看著他的笑臉,看著隨他逐步退卻的鬼魅,一時間竟然忘記了害怕。
心裡突然沒來由地,有些不是滋味。
50、撩人
幾乎和思薇在城門口逮住賀憶城前後腳的時間,雎安回到了翡蘭城。
他們住的客棧已經在短短時間內請走了所有其他客人,偌大的客棧里只住雎安、即熙、思薇、賀憶城和戚風早五人,所有夥計都圍著他們轉隨叫隨到,盛情地讓人有些難以招架。
即熙推開窗戶看著客棧門口漸漸堆積如山的瓜果花束銅錢,還有在絡繹不絕在門口跪拜的百姓,一時覺得自己仿佛是被供在廟裡祠堂中的那些塑像或者牌位。
雎安還托她去查探消息,現如今她不用隱身咒都出不了門,但用了隱身咒又不能和百姓聊天,著實艱難。
「我們可是大活人啊!這麼被祭拜不會折壽麼。」即熙撐著下巴喃喃道。
一道白衣的身影背著劍自長街盡頭而來,在碧綠飛舞的翡蘭鳥之間,身邊圍著人潮洶湧。即熙眼睛一亮,立刻關窗下地穿鞋推門,沿著台階向下顧不得夥計的呼喊,一口氣跑到門口。
正好門在她的面前打開了,雎安走進客棧合上門扉。
「雎安,你回來啦!」
今天正好是他走的第三天,之前他說三天歸來,這日子真准。
雎安微微一笑,他把面具摘下來揣進袖子裡,然後從腰側拎起兩個青瓷的酒壺。
「給你的禮物。」
即熙十分意外,歡欣雀躍地收下來,說道:「你出去辦事還給我帶酒哎……哇!這酒好香!」
她也算是閱酒無數的人,剛一拔下瓶塞聞到酒味,就被這醇厚的酒香所震懾。她晃了晃酒壺,喝了一小口,極致纏綿辛辣的味道沿著唇齒一路刺激到喉嚨肺腑,仿佛整個身體瞬間都被這香氣穿透。
這酒香飄散出來,連旁邊的夥計都連連驚嘆。
即熙愣在原地,難以置信道:「雎安你在哪裡買的?這酒……釀得太絕了!我敢說便是蘭祁山酒叟拿出千日醉來,也比不上它!」
「友人所贈,若有機會下次我再討。不過他以後大概釀的少了,你省著點喝。」雎安笑笑。
蘭祁山以後再也沒有酒叟,下次找他,得去紹遠鎮尋一位叫姓孫名昭字澤犀的老者了。
即熙喜從天降如獲至寶,抱著這倆酒壺笑得合不攏嘴。她拉著雎安坐在桌邊,把這酒夸到天上去,要給他也嘗嘗看,雎安說友人告訴他這酒性烈,以他的酒量一杯都勉強。
「喝醉了也無妨的嘛!我們照看你就好,為了此等美酒一醉十分值得!」即熙勸著,但是雎安搖著頭堅持不肯喝,她覺得十分遺憾,最好妥協道:「好吧好吧,那你沾一筷子總行了吧。」
她拿起一根桌上的筷子,沾了酒送到雎安的面前。雎安安靜了片刻,有些無奈又縱容地笑笑,說道:「好罷。」
他低下眼眸,微微低頭,額前長發拂過即熙的手指。他似乎花了一小段時間確定筷子的位置,然後伸出舌頭輕輕地舔了一下筷子尖端。
即熙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從這個角度看他皮膚白皙如玉,偏偏唇間舌頭一點跳躍的紅,難以言說的旖旎。隨著筷子被他的舌尖帶動的瞬間,即熙的心也跟著被勾了一下。
「味道確實香醇霸道。」雎安低聲咳嗽兩下。
即熙被他的咳嗽聲喚回神志,心道娘唉,她剛剛是見色起意了麼,差點對雎安動什麼歪心思,罪過罪過,實屬鬼迷心竅。
她清了清嗓子,放下筷子道:「你……你酒力太弱,可惜這麼好的酒喝不到,真是太可惜了。」
雎安一面低咳著,一面笑道:「你好好品嘗就好,只是記得要適度,別又醉了。」
雎安的話一語成讖。雖然即熙嘴上答應得好聽說一定會適度地喝,有所節制,奈何這酒太過美妙。她叫了一桌好菜,忍不住遵從了內心「不為這種美酒醉一次實在是暴殄天物」的念頭,一不留神就喝過頭了。
賀憶城從煙花柳巷回來的時候,即熙正倒在雎安身上傻笑,看得旁邊的夥計驚得合不攏嘴,大概是從沒見過這樣的「神仙」。他覺得自己這位發小委實是丟人,於是幫忙把她架到雎安背上,讓雎安趕快把她帶回房間安置。
雎安背著即熙進門的時候想起什麼轉頭對賀憶城說道:「她給你留了小半壺酒,放在你房間的桌上了。」
賀憶城聞言笑著點點頭:「行,二十幾年的交情沒白搭。」
他催促著雎安去安置即熙,回頭奔到自己的房間裡去尋美酒,推開門卻見一個淺絳色衣裙的姑娘趴在自己桌上,迷茫懵懂地抬起頭看著他,不是別人正是思薇。
賀憶城看看她手邊的酒杯,心頭升起不祥的預感。
思薇看起來……好像有點兒醉?
另一邊即熙的房間裡,雎安走到床邊把她放在床上,即熙卻環著雎安的脖子不肯撒手,讓他無法起身。
雎安無奈道:「即熙,你先放手。」
「不放!」
即熙笑眯眯地說著,語氣開心至極。她突然爆發出一陣蠻力摟著雎安的脖子把他摔倒在床上,然後一個旋身壓住他的身體制住他的手腕。即熙得意地居高臨下,看著雎安的眼睛。
她手中骨骼感分明的手腕緊了緊,然後便同他的身體一起慢慢放鬆下來,仿佛認命地讓她為所欲為。
即熙拿腔拿調地說:「叫師母!」
身下人的眉目就溫柔地彎起來,他低低笑了幾聲,順從地說:「師母大人,你醉了。」
即熙俯下身去,湊近他的臉:「你說什麼?」
那樣近的距離里,雎安隱約感受到她臉頰的溫度,她的呼吸落在他的臉上,帶著辛辣冷冽的酒香,每一次吐息之間一寸寸地侵蝕他的呼吸。
他的呼吸跟著亂了。
「你醉了。」他低聲說,也不知道在說給誰聽。
「啊?」
那氣息再一次接近,他感覺到她的臉頰蹭過他的側臉,她的長髮涼涼地落在他脖子上,她的氣息貼著他的耳朵,潮濕的氣流就順著她的聲音鑽進來。
「你在說什麼啊?」她唇齒開閉之間碰到他的耳廓,癢極了。
雎安不說話了。
即熙感覺到她身下的身體,手中的手腕再次緊繃起來。她抬起頭看向雎安,只見他低著眼睛,目光散落於不知名的地方,眼角微微泛紅。
這個人好像緊張或者激動的時候,眼尾這裡總是最先紅起來,真是太好看了,不過幾年裡也看不到一次。
即熙湊近他仔細地看著,惡劣不自知地笑道:「你這樣真好看,這世上沒有比你更好看的人了,我好喜歡你。」
雎安的眼睫顫了顫,他慢慢閉上眼睛,整個身體都開始細微地戰慄著。他的嘴唇開開合合,似乎想要說什麼,即熙聽不清於是拿自己的耳去貼他的唇,終於聽見那似乎從喉嚨深處發出的微弱聲音。
「你饒了我罷……」
有點悲涼無奈的聲音,他在跟她討饒。
即熙混沌的腦子裡閃過一絲難過,她好像不想看這個人討饒。於是她直起身體來,說道:「什麼饒你,師母我……疼你,你有什麼願望……師母我無有不應!」
雎安睜開眼睛,輕輕地眨了眨,沉默了一會兒他問道:「真的麼?」
「嗯。」
「那你以後離開的時候,不要突然消失。」
「嗯?」
「我很討厭你不告而別,或者留下一封書信就走。下次你要走的時候,能不能提前當面告訴我,讓我……準備一下,讓我好好地跟你道別。你真的要走,我不會攔你。」雎安輕聲說著,然後他笑了笑,又道:「如果你能告訴我,你打算什麼時候回來,就更好了。」
「但是我要是沒有按時回來呢?我要是不回來了呢?」
就算是喝醉了,即熙也對自己愛扯謊不守時的特質有自知之明。
雎安沉默了一瞬,他淺淺地一笑,平靜地說道:「……至少,你要騙騙我罷。」
即熙看著他,認真專注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俯下身去抱住他的脖子,她把臉埋在他的頸側。
雎安感覺到頸側傳來一陣輕微的濕意,不由得怔住了。她鬆開了對他雙手的桎梏,於是他抬起手拍拍她的後背,輕聲道:「為什麼哭了?」
「不知道……就覺得你好像很難過,看你難過我也難過,就想哭。」她在他的頸側嘟囔著。
雎安沉默了一下,然後幾不可聞地笑了笑,他試探著伸出手來抱住她的後背,安撫又克制地微微收緊。
「你啊……」他嘆道。
「在我面前總像個孩子。」
趙元嘉和戚風早從醫館走里出來,趙元嘉得知戚風早和傅燈把當街暈倒的病人帶回了醫館,就立刻趕來幫忙。說是幫忙,其實人都安置好了,他無非就是想見見傅燈。
傅燈照例冷淡客氣地招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