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海邊時日出快要結束了,早霞瀰漫,海水鋪著一層濃淡適宜的橙紅色,莊凡心光著腳沿海岸線飛奔,草帽被海風吹得掛在脖子上晃蕩。
顧拙言坐在棕櫚樹下休息,一頓早餐吃得跌宕起伏,險些在餐桌上交代了這一生。罪魁禍首買了盒蓮霧過來,坐下說:「你怎麼不去陪小鄰居踏浪?」
「你饒了我吧。」顧拙言戴上墨鏡,「我怕他問我手辦長什麼樣。」
陸文嗤嗤笑起來:「哥們兒為你殫精竭慮,昨晚我還跟裴知說了,小鄰居屬於你,他千萬不要有什麼額外的想法。」
顧拙言痛苦道:「你多為自己想想行嗎?」墨鏡後的雙眼透著無奈,學莊凡心吹牛,「人家裴知有對象,哈佛的。」
陸文大吃一驚:「那你要加油啊,別給小鄰居丟人。」
顧拙言被這傻逼折磨得沒了辦法,起得早還困,索性靠著陸文補個覺。陸文心想,看來兄弟昨晚累壞了,都虛了,便趕緊把顧拙言摟住,轉念不禁納悶兒,怎麼莊凡心活蹦亂跳的?
沒等陸文琢磨透,裴知捧著一杯飲料經過,看見他們互相依偎,走近蹲下身,小聲說:「顧拙言是我朋友的,你千萬不要有什麼額外的想法。」
陸文說:「我替你朋友保管一下,你甭看誰都基。」
裴知逗弄道:「你又沒女朋友,沒準兒真是基呢?」
「……放屁!我只是沒遇見理想型,一旦遇見,我愛得比誰都帶勁!」陸文猛地把顧拙言推開,顧拙言磕樹上,吃痛醒過來。
裴知伸手摸摸陸文的頭,好比把小孩兒逗生氣後再哄一哄,他的手微涼,陸文被碰到耳尖時激靈了一下。裴知眼中戲謔,丟一句輕佻話:「小直男還挺敏感的。」
陸文的臉刷一下紅了,偏頭躲開那手,心中繚亂地想回一句厲害詞,最後搜腸刮肚想出一句:「你不是說沒對象麼,基佬的嘴騙人的鬼。」
裴知笑噴,卻不想解釋:「我和你又不熟,還要對你交代清楚嗎?」
陸文瞠目:「不熟你蹲在我面前幹什麼?走開,別擋著我看美女!」
裴知抿著唇笑,起身朝海邊走,陸文瞪著那身影齜一齜牙,緊接著嘴角一抽:「你真走啊?你生氣了?」他真的很不懂gay,拿起蓮霧扔過去,「給你一個!」
裴知轉身接住,又哄小孩兒似的:「哥哥給你撿個貝殼哈。」
莊凡心三歲開始學畫,第一幅得大獎的作品是《趕海》,老孺,婦女,少年孩童,人們在退潮後的海邊搜尋拾撿海水帶來的饋贈。此刻他蹲在淡去的朝霞里,背後廣闊的海面將他襯托成一個小點,草帽摘下放在一旁,撿到的東西都丟在帽兜中。
扒開沙子,他又挖出一顆海玻璃,飽和度極低的薄荷藍,已經被海水打磨成橢圓形,這東西不值錢,但有一種寶石擬不來的清新溫柔。
裴知找到他,驚訝道:「你撿了這麼多?」
莊凡心拈起一顆,衝著光:「篩去形狀和顏色不過關的,這些還不夠呢。」
裴知問:「你準備幹什麼用?」
莊凡心說:「我想用海玻璃設計一件首飾,送給顧拙言做生日禮物。」他朝棕櫚樹下望一眼,「他明年三月過生日,我可以好好準備。」
做首飾是磨工夫的活兒,他考慮好了,顧拙言明年是十八歲生日,也是他陪對方過的第一個生日,海玻璃他一顆顆撿,然後自己設計、製作,要親手為顧拙言做一件禮物。
棕櫚樹下,顧拙言眯一覺醒來,拎著莊凡心的球鞋往海邊走。他尋到莊凡心留下的長長一串足跡,走到那身後,彎腰彈了下莊凡心的後腦勺。
「哎?」莊凡心回頭,「你醒啦,裴知說你睡覺呢。」
顧拙言也蹲下:「撿這麼多玻璃幹什麼?」
莊凡心想給個驚喜,瞞著:「給我媽撿的,這些扔花盆裡面特別好看。」帽子快裝滿了,他站起來,兩腿酸麻得摔了個屁股墩兒。
「就先坐著吧。」顧拙言說,說著伸手握住莊凡心的腳踝。那雙腳沾滿了沙子,他的手掌摩挲莊凡心的腳心,許是癢,莊凡心抱著膝彎蜷了好幾次小腿。
一點點拍乾淨沙子,顧拙言並著莊凡心的腳握了握:「怎麼這麼冰?」
莊凡心想收回來:「早晨海水太冷。」
顧拙言說:「給你暖暖?」他輕輕撩起外套,捉著莊凡心的腳塞進去按在腹間。雙腳一下子暖了,莊凡心踩著顧拙言溫暖乾燥的肚子,甚至能描摹出顧拙言的腹肌……他小腿打顫,繳械投降般低垂著腦袋。
顧拙言就喜歡看莊凡心害臊,還變本加厲地勾一下腳心,逗著逗著發覺莊凡心的手在地上比劃,仔細一瞧,莊凡心默默在沙子上寫下他們的名字。
「我天,你怎麼那麼非主流?」
莊凡心假裝沒聽見,穿好鞋,抱著一草帽海玻璃溜之大吉。顧拙言笑話完人家,臨走悄悄畫了個心,把他們的名字圈在裡面。
登上離島的輪渡,又沒搶到座,在艙外望著鼓浪嶼逐漸遠去,陸文用力揮手:「——鼓浪嶼!再見!沙揚娜拉!」
下船搭計程車,他們又抓緊時間逛了環島路和曾厝垵,最後一站去南普陀寺,臨近黃昏,佛門淨地多了一絲綺麗溫柔。
每人領一支香在殿前拜,拜完邁進寺內,陸文忍不住問顧拙言:「兄弟,你許什麼願?」
顧拙言說:「保佑你考上本科。」
陸文翻個白眼:「夠嗆吧。」
顧拙言聽著來氣,佛前不好動手便沒有發作,陸文撇下他去找莊凡心,問:「小鄰居,你許什麼願?」
莊凡心說:「顧拙言考上哈佛。」
陸文覺得不適:「瘋了吧你們。」
他想起還有裴知,回頭沒看見人,
在寺內正殿裡找到對方。裴知身體彎伏地跪在糰子上,那般虔誠,叫人不忍心出聲驚擾。
陸文退出來,這工夫顧拙言和莊凡心撇下他上山了,他沒追,在廊下坐著。裴知拜完出來,坐旁邊,像是問話也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也不知道這寺靈不靈。」
「不靈」二字就在嘴邊,陸文向來不信這些,但咽下去改口:「心誠則靈。」他還沒忘裴知跪在裡面的樣子,覺得這麼說比較好。
裴知果然笑起來:「你許什麼願?」
陸文說:「我要成為下一個歌神,小天王也行。」
裴知笑噴了:「那你加油吧。」
陸文跟著笑,他以為裴知會嘲笑他呢,問:「你拜了那麼久,許的什麼啊?」
裴知說:「也沒什麼,希望我外婆長命百歲。」
從口袋裡掏出一隻貝殼,裴知遞過去。陸文含著金湯匙長大,見慣了好的,當即不加掩飾地說:「你撿半天就撿個這么小的?」
「你想要多大啊?」裴知又揣兜里。
陸文臉色一變,笑眯眯的一股欠樣兒,挽住裴知的胳膊搖來晃去:「別生氣啊小裴哥,我開玩笑呢。」
裴知沉著臉,忽然偏頭看陸文,目光異常認真嚴肅。陸文不禁鬆開手,有些無措:「不至於吧?」
「陸文。」裴知說,「認識你挺高興的,以後見面的機會大概也不多,你將來怎麼樣都不關我的事。」
陸文緊張地撇開臉,以為要挨訓,誰知耳朵一疼,裴知揪著他的耳朵令他回頭,說:「我媽媽是拼了命生下我的,你媽媽也是。」
陸文眼神閃爍:「你還想說什麼,我聽。」
裴知說:「你只用她十分之一的努力去生活,就好了。」
陸文沒意識到自己點了點頭,等反應過來時手心裡多了那一隻貝殼,仍然那么小,但似乎有了些重量。
夕陽落盡,只剩一片苟延殘喘的餘暉,顧拙言和莊凡心下山後,他們離開南普陀寺去下館子,搓了頓海鮮,還吃了沙茶麵,蚵仔煎,上火車時撐得直打嗝。
回榕城後先送裴知回家,陸文扒著車窗大喊:「小裴哥!我一定洗心革面!下次來榕城再拜訪咱外婆!」
越野車重新啟動,顧拙言心裡不平衡:「我們勸你那麼多你都不聽,認識人家才兩天,你就洗心革面?」
陸文說:「你不懂,他直擊了我的靈魂。」
十點多了,越野車馳騁回家,到小路口時迎面打來一束強光,喇叭聲響起,一輛黑色保時捷先一步拐了進去。
他們一同張望,看見保時捷一直開到巷尾,停在薛家的門前。越野車也停了,陸文擔憂道:「不會是你們那什麼曝光了……你爸來抓你吧?」
顧拙言不確定,對莊凡心說:「沒事兒,你先回家吧,早點睡覺。」
莊凡心一臉擔憂地進門,門關上,顧拙言和陸文朝巷尾走去。保時捷上下來倆男的,一前一後,哥倆走近看清,顧拙言愣道:「叔叔?」
陸文已經傻掉:「操,是我爸。」
陸戰擎沉著一張鐵面,直入主題:「去收拾東西。」
陸文屁滾尿流地跑進去,動靜太大,引得薛茂琛從樓內出來。陸戰擎上前打招呼,抱歉道:「薛伯伯,陸文打擾您這麼久,實在是我家教不嚴,您見諒。」
薛茂琛很疼小輩,說:「哪的話,小陸在這兒和拙言一起,兄弟倆多高興。」
陸戰擎親自來拿人,局面已定,陸文不敢拖延,胡亂裝好行李箱就下了樓。送出大門,陸戰擎道:「您留步,這混帳我就帶走了。」
薛茂琛叮囑:「也別為難孩子,就當給我個面子。」
陸文感激涕零地喊一聲「姥爺」,拉開車門,走之前爭取到五分鐘,要單獨和顧拙言說幾句話。
拐到旁邊的小岔路上,有盞破路燈,倆人立在下面道別,陸文低著頭:「兄弟,我要走了。」
顧拙言張開手臂擁抱,陸文惶恐道:「我這一去不會英年早逝吧?」
「別這樣,那個男的應該是這邊分公司的高管吧,有外人在至少路上安全。」顧拙言說,「到機場把航班號發給我,我聯繫銘子和蘇望,讓他倆掐著點兒去你家,這樣你爸也不好發作得太厲害。」
陸文吸吸鼻子:「拙言,我一直都知道你對我好,因為我沒媽,所以你勸我或是看不慣我,從來也不說重話,我都懂。」
顧拙言遮掩道:「說這些幹什麼,你不是要洗心革面麼,兄弟支持你。」
陸文問:「咱們什麼時候再見面?」
長點的假期只能是寒假,但顧拙言今年想在榕城過年,不和莊凡心分開。陸文猜到了,理解地點點頭:「沒見過你對誰這麼好,肯定特喜歡小鄰居吧。」
顧拙言笑起來:「特喜歡,沒個天崩地裂都不帶變心的。」
陸文忽然抬起頭:「拙言,其實我沒告訴你,來之前於杳找過我,問我你過得怎麼樣,我說挺好的。」
顧拙言沉默片刻:「噢。」
陸文舔舔嘴唇:「他說他對不起你,說一半哭了……」頓了頓,「你當初出櫃,具體什麼情況我不清楚,但是因為他對麼?」
顧拙言沒明說,模糊地「嗯」了一聲。
「你為了保護他才認的,就為他沒事兒,你跟家裡鬧翻轉學,值嗎?既然現在喜歡小鄰居,那無論如何你跟他斷乾淨,萬一小鄰居知道了……」
五分鐘已經過去,陸戰擎降下車窗命令陸文上車,陸文只好無奈地將話咽下。
顧拙言慢一拍跟在後面,走出這截路,拐過牆角抬眸,他看見莊凡心木然地站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