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凡心踩住釘子似的,動彈不得,一股細密的疼從腳掌攀到天靈蓋,掐斷他的經脈,搗碎他的肺腑。燈火螢黃,一切都無所遁形,驚詫,慌張,抑或寸寸蒼白下去的臉色,全部暴露在外。
沒有絲毫的預料和準備,他遇見了顧拙言。
莊凡心杵在屏風旁,眼神幾乎要將顧拙言洞穿,什麼同事,什麼曹組長,要談什麼事情,他一概不知,只站在那兒死死地盯著顧拙言看。
而顧拙言何嘗不是。
他從未想過會和莊凡心重逢。不,他想過,走在街頭幻想莊凡心忽然出現,上課時幻想莊凡心破門而入,坐飛機幻想莊凡心在身旁降臨……他著魔一樣地,沒日沒夜地想,如此度過半年,一年,或者更久。
漸漸的,隨著時間的洗刷,他認清現實,再也不抱一絲幻想了。可是此時此刻,在國內,在他生活的城市,在這個尋常的晚上,莊凡心闖入他的視線里,猝不及防。
兩個人如此僵持,太難回神,橫亘在他們之間的不是方桌圈椅,是十年的空白。
就這麼相對良久,待情緒一點點回落,顧拙言在桌下攥緊的拳頭鬆開了,眸光也由濃轉淡。
他終於打破沉默:「挺意外的,好久不見了。」
莊凡心尚未回答,服務生敲門進來,詢問道:「打擾一下,兩位已到齊,現在可以點單嗎?」
顧拙言說:「這位先生走錯房間了。」
那語氣平靜無波,仿佛走錯的人是張三李四。莊凡心沒禁住晃了晃,怪不得,原來是他走錯了,他仍注視著顧拙言,對方垂眸品茶,已不屑再瞧他。
「……不好意思。」他道歉,轉身往外走。
莊凡心繞回屏風後,停住,抓著雕花框穩了穩,隔著白紗看顧拙言朦朧的影子。服務生叫他,問他該去幾號間,他目不轉睛,有點痴地說:「6037,我就是訂的6037。」
服務生為難道:「這一間確實是顧先生訂的,您是否記錯了?」
莊凡心仍不走:「沒記錯,反正就是6037。」
顧拙言強迫自己不去聽屏風後的聲響,偏偏房內安靜,只余莊凡心和服務生掰扯的對話。那邊還在糾纏,手機突然振動,他接聽:「餵?溫麟?」
「言哥,抱歉啊。」溫麟說,「我白天的活兒沒幹完,不知道幾點才能走。」
顧拙言道:「沒事兒,工作要緊。」
屏風後頭,莊凡心聽得清楚,溫麟?那個助理溫麟?顧拙言和溫麟認識?他不確定,鬆開手,在服務生委婉的催促下離開房間。
顧拙言被關門聲一震,扭臉盯著屏風,只想起一句「人走茶涼」。
其實人還沒走,莊凡心貼牆立在走廊里,腦子亂糟糟的,分不清利弊輕重,想怎樣做完全出於一種洶湧的本能。
他摸出手機點了點,然後撥出去:「曹組長麼?我是莊凡心。剛下飛機……正好,我幫你叫了車,回家好好休息,今晚的見面改天再約吧。」
這通打完,莊凡心靠著牆深呼吸,恰逢服務生拿著帳單走來。他一把攔住:「幹什麼?」
服務生答:「裡面的客人要買單。」
「飯還沒吃,買什麼單?」莊凡心將人攆走。
他正一正衣襟,理一理頭髮,推開門,鼓起全部勇氣走了進去。怨懟或惱恨,他只為認錯謝罪,迎來什麼難堪的局面都好。他就想進去,再看看。
這次繞過屏風未停,莊凡心一直走到桌前,拉開圈椅坐下,顧拙言再次抬眸,隔著一張桌燈下互看,微怔。
莊凡心擠出句開場白:「剛才你給我打招呼,我還沒來及回話呢。」他對上顧拙言的雙眼,似墨藏星,漆黑且明亮,「一晃這麼多年了,別來無恙。」
說完,顧拙言沖他笑了。
那笑意不深,但顧拙言笑了十數秒之久,好像聽到什麼給勁兒的笑話。兩廂又對峙片刻,他問:「應該約了人吧,不怕耽擱麼?」
「和你一樣,取消了。」莊凡心迅速調整好神情,融入這份和諧的局面,「難得碰見,那我們一起搭個伙,願意賞臉麼?」
顧拙言說:「都行,無所謂。」
這才正式點單,幾道菜端上來,裊裊熱氣一熏拂,莊凡心蒼白的臉面恢復些血色。他無意藏掖,率先挑明道:「我真沒走錯,助理告訴我的就是這一間,哦對,他叫溫麟。」
顧拙言略顯驚訝,有那麼巧麼,溫麟恰好是莊凡心的助理,他不太相信,不知是不相信會這麼巧,還是不相信莊凡心這個人。
「什麼時候回國的?」
「才兩天。」莊凡心伸左手舀一勺豆腐,「今天遞了入職材料,暫時就在這座城市工作了。」
顧拙言瞥見莊凡心戴的手錶,寬錶帶纏著細手腕,不太相宜,而且皮革褪色,錶盤里壓根兒沒走著字。莊凡心察覺他的目光,縮回手,說是長輩留下的東西,好壞便一直戴著。
長輩留下的,顧拙言思及莊凡心的爺爺,經年飛逝後,想必老爺子已經故去。他沒應這茬兒,聊之前的話題:「既然移民,怎麼回來發展了?」
莊凡心說:「裴知的公司,需要人手就回來了。」
移民,回國,他們漫不經心地聊,實則是踩在陳年舊疤的邊緣試探,一字一句皆是曾經的痛點。但誰也沒失控,舒展著眉毛,你笑,我也笑,甚至以茶代酒碰一碰杯。
偶有冷場,莊凡心隨口說:「你和溫麟認識?」
他猜測,年紀不相符,做不成同學,也許是親戚或二代中的朋友?顧拙言看他,笑得清淡卻迷人:「我和他是來相親的。」
莊凡心險些掉了筷子,他微張著嘴,被「相親」二字一拳打蒙,半晌,低頭看碗中湯水:「男人和男人相親,挺新鮮的。」
「我媽搞的么蛾子。」顧拙言說,「不過你們公司業務很忙麼,他剛實習幾天,就開始加班了?」
這話聽來頗為護短,好似心疼,莊凡心抬頭一笑:「你既然開口了,以後哪怕我幫他做,也不讓他加班。」
顧拙言笑道:「我沒那個意思,他還年輕,多歷練歷練更好。」
莊凡心點點頭,溫麟的確年輕,他們已經奔三了。那這些年……他怕真的掉了筷子,先擱下再問:「以你的條件何至於相親,沒自己談過麼?」
顧拙言回答:「談過啊,總不能一朝被踹,光棍兒一生是不是?」
莊凡心立刻說:「沒錯沒錯,你本來就值得更好的人,當初遇見我倒霉了。」他夾一塊鮮嫩的蝦仁給顧拙言,開玩笑般掩蓋箸尖
兒的顫抖,「恨我麼?」
「幾歲了,幼不幼稚。」顧拙言吃下,「不過剛被甩的時候,特想抽你一巴掌。」
莊凡心傾身抵住桌沿兒,側著臉:「今天打罵隨你。」
顧拙言揚起手,巴掌將落時伸出手指頭,在莊凡心的腦門兒上一推:「吃你的吧。」掠過這幾句,無比自然道,「別管我這些了,你回國工作,那對象怎麼辦?」
莊凡心凝著笑容看顧拙言。
「怎麼?」顧拙言饒有興致地猜,「難道已經在國外領證了?」
沉默了幾秒,莊凡心擺擺手:「分了。」
顧拙言紳士地說:「我問錯話了,別介意。」
「這有什麼……聊天嘛。」莊凡心毫不揶揄,還挺認真地八卦,「你和之前談的對象為什麼也分手了?」
顧拙言回答精妙:「那爭取這次好好的。」
「這次」指的是和溫麟。莊凡心聽懂了,他為彼此斟一杯茶,端起茶杯說:「我也沒什麼能幫忙的,這樣吧,加班肯定不會了。」
服務生進來幾次,見的場景是一室生春,相談甚歡,買單時還互相爭競了一會兒。
踩過長長的走廊,顧拙言和莊凡心一前一後,進電梯,電梯門鋥明,閉合後連頭髮絲都能瞧個清楚。
顧拙言揣兜靠著牆,門中鏡像清晰,他忽然道:「你是不是長高了?」
莊凡心也盯著門:「177,這次可沒虛報。」可他和顧拙言的距離並未縮短,可見對方也長高了一點,「我還胖了。」
「胖了嗎?」顧拙言微微眯起眼睛,「還是挺瘦的。」
莊凡心胖了十斤,從肋骨分明、摸著硌手的過分瘦子,變成身形單薄的普通瘦子。降至一樓,他裹緊外套走出去,顧拙言落在後面,和他始終保持一米遠的距離。
門口,負責泊車的服務生已經把車停好,看他們是兩個人,還幫忙拉開了副駕駛的車門。顧拙言停在車前,看見莊凡心被迅速凍紅的鼻尖兒,說:「北方夠冷吧,怎麼來的?」
莊凡心說:「打車。」
顧拙言利索道:「捎你一程?」
「那謝謝了。」莊凡心坐入副駕。門一關,他和顧拙言的距離頓時縮短,他有些迷茫地、機械地偏過頭,不知是因為暖風襲人,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四肢百骸升騰起一股麻痹的恍然。
「你住哪兒?」顧拙言問。
莊凡心答:「索菲酒店。」
顧拙言沒說什麼,只手指敲了敲方向盤,途中靜得尷尬,不說笑也不熱聊,點開電台來點動靜,直接流瀉出一首張學友的老歌。
心慢慢疼,慢慢冷,慢慢等不到愛人……
誰專門為他點的似的。
顧拙言關掉,一路無言地馳騁到目的地,剎車熄火,啪嗒按開副駕駛的安全帶。人家都做到這份上了,不趕緊下車都像是耍無賴,莊凡心推開車門:「那——」
中控台上的手機一亮,溫麟剛下班,又給顧拙言發來一條道歉簡訊。莊凡心瞥見那屏幕,背景是一棵茂盛的榕樹,邦德在樹下立著。
那張照片是他拍的,沒想到顧拙言仍然在用。他問:「邦德現在……」
顧拙言答:「已經十一歲了。」
莊凡心說:「寶言也長大了吧。」
顧拙言道:「在念大學。」
「薛爺爺怎麼樣?」莊凡心問,「還住在榕城嗎?」
顧拙言說:「搬來和我爺爺一起住,年紀大了互相照應。」他嚴絲合縫地貼著椅背,「姥爺跟我說了,分手之前他勸過你,那時候壓力挺大的吧。」
莊凡心笑笑:「我那時候本來就沒什麼主見。其實跟誰都沒關係,再粉飾也沒用,事實就是我選擇了家庭和夢想,放棄了感情。」
顧拙言舔舔嘴唇:「不早了。」
「那,拜拜,開車小心。」莊凡心下了車,踩上堅實的地面一步步走,繞過車頭時不敢看一眼擋風玻璃,咬著牙朝前,身後引擎未響,越安靜越叫他緊張。
他有些失神,老人離世,邦德變成一條老狗,顧寶言成為大姑娘,他們從少年長大成男人,這就是此間錯過的光陰。
顧拙言望著酒店大門,人來人往的,莊凡心已經進去了。
他窩在駕駛位上沒動,從煙盒裡掏出一支煙,點燃,用力地吸食了一大口。他情不自禁地笑了,嗆得直咳嗽,但沒有緩衝地一口接一口往嘴裡吸,一邊咳,一邊吞吐,一邊笑。
不好笑嗎?
莊凡心拋一句「別來無恙」給他,實在是太好笑了。
心窩子被一刀扎透,豁著洞流著血,疼了記不清多久才凝結成疤,如今莊凡心這個劊子手卻對他說,無恙。
這一整晚,淡然的,平和的,顧拙言和莊凡心談笑風生,眉頭都不皺地敘舊,他們像老同學聚會,像同事應酬,大方得體得沒有半分瑕疵,誰也沒暴露丁點馬腳。
他們佯裝風平浪靜,問彼此的前任,問今後的打算,然而有些問題他們連碰都不敢碰。
莊凡心為什麼移情?
顧拙言後來去了哪裡念書?
珠寶公司那麼重要,為什麼又拋下回國?
真的會和溫麟好嗎?
回來多久,一年,三五年?
是否真如表現的這般,早已毫無芥蒂,早已忘卻愛恨,你我相見落座推杯換盞,一切翻了篇兒,合上了彼此這本書?!
顧拙言和莊凡心都不敢問,眼波相交融,各自溫柔禮貌,不經意間將舊事拔起卻精確地掌握著分寸。多一絲一毫,恐怕疤瘌崩裂,露出捂了十年的淋漓血肉。
顧拙言捻滅菸蒂,點燃第二支,他渾身的肌肉這才鬆緩下來。車廂內已經烏煙瘴氣,打開車門,對著冷風呼一口白煙,第三支,第四支,沒完沒了地抽。
套房的門外,莊凡心低頭在提包里翻找房卡,手機,文件,隨身攜帶的口香糖眼藥水,纏成團的耳機線,唯獨摸不到房卡。
他越翻越急,臉都憋紅了,將所有東西傾倒在地上,跪在門外兩手不停地翻找。去哪兒了,明明塞在裡面,為什麼找不到,他絮絮叨叨地說著,像個歇斯底里的即將發病的瘋子。
啪嗒,眼淚滴落在手背。
莊凡心垂著頭,揚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