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雨後氣溫驟降七八攝氏度,緊接著又來一夜雨夾雪,滿地的薄冰。
路況不好,顧拙言一連數日讓司機接送,今天加班晚了,順便送秘書一程。秘書叫周強,是個黑長直的清秀佳人,顧拙言至今沒琢磨明白其父母是怎麼想的。
「總經理,周日的流程我發給您了。」
顧拙言的腿上放著筆記本電腦,打開,等紅燈的時間看了一遍。他吩咐:「當天出席的人員都發一份,然後儘快和萬粵的人對接。」
GSG和萬粵集團即將進行一場大合作,簽約儀式定在本周日上午。顧拙言感覺周日還有件什麼事兒,想不起來,問:「那天還有什麼安排?」
周強回道:「中午有慶功宴。」
顧拙言記得慶功宴,不是這件,司機是家裡幹了十幾年的老人兒,說:「那天你爸出差回來,前幾天你們通話提過。」
顧拙言恍然大悟,慶功宴必定要喝酒,他道:「那你周日去酒店接我,我下午回家一趟。」
大致安排妥帖,顧拙言合上電腦放到一邊,靠著座背閉目養神。中途秘書到家下車,車廂少個人愈發安靜。
經過一間商場時灑進來縷縷紅光,隔著眼皮都叫人一閃,顧拙言眯開眼睛,望見商城門口巨大的聖誕展牌,紅得奪目。
司機感慨道:「這一年真快,要過聖誕節了。」
一株聖誕樹楔在淒風冷雨里,全無節日氣氛,一如顧拙言忙碌整日後此刻的心情。這時司機又道:「哎,聖誕節是那個誰的生日?」
顧拙言霎時移開目光,猶如心中逆鱗被輕輕一掀,牽動著筋骨,他低望自己的膝頭:「什麼生日,不清楚。」
「就是那個,」司機費勁想起來,「耶穌啊,是吧?」
「……」顧拙言揉揉眉心,企圖揉散凝結的煩躁,話更是不想說。司機看他這般,只當他近日勞累,道:「這是你們年輕人過的節,當天出去玩玩兒,放鬆放鬆。」
顧拙言嗤笑:「沒幾年就三十了,我還年輕人?」
他帶著些許自嘲,原本對年齡沒什麼感覺,可是聖誕節的光太晃眼,司機的話太湊巧,令他記起真正年少青春的光景。
回到家,比無人說話的車廂還安靜。
顧拙言已經習慣,洗澡上床,自己吹口哨弄出點聲音,躺下準備睡了,手機滯後地蹦進來幾條消息。每位職場人士都神經敏感,他也不例外,深更半夜聽見提示音,那刺激猶如聽見顧士伯喊他「心肝寶貝」。
打開一看,是四人聊天群。時光荏苒多少年,這破群始終堅不可摧,盛滿四個人的嬉笑怒罵。顧拙言點開,第一條是連奕銘發的——莊凡心回國了。
就不能指望這些人憋住點八卦。
蘇望語音:「我操?等我寫完計劃案馬上加入群聊。」
「已經回國好些天了,就住在索菲。」連奕銘說,「我以為他回來辦事兒,但他好像在上班,他不是移民了嗎?」
「等等。」蘇望來了,「言,在否,我們能聊這個嗎?會刺激你嗎?」
顧拙言靠著床頭:「會。」
蘇望說:「多刺激一下舒筋活血,銘子來吧,你接著說。」
「說個屁啊,說完了。」連奕銘道,「莊凡心當初一腳蹬了顧拙言,還是移情別戀,怎麼現在又回來了?」
蘇望:「又沒說是為顧拙言回來。」
「噢,也對。」連奕銘回,「他變化忒大了,當初是個美少年,但沒什麼氣場,如今光彩斐然挺有派頭,招得那一層服務生整天巴瞧他。」
顧拙言默默窺屏,那倆人便真當他不存在,聊得興味激盪。屁話扯過三巡,連奕銘說:「我發現他之後就暗中觀察,感覺吧,他貌似不是單身。」
蘇望道:「何以見得?」
連奕銘講:「他每天按時走,但回來得特別晚,而且上班是訂的計程車來接,夜裡就變成轎車送回,期間他還和車主在酒店餐廳吃過兩頓飯。」
蘇望說:「估計是下班約會。」
「嗯,我也覺得。」連奕銘道,「這都凌晨了,剛回,還是那輛車送的,重點是……走路姿勢特別彆扭。」
蘇望:「哇塞,我這個直男不是很懂什麼意思。」
連奕銘:「言,刺激嗎?」
顧拙言握著手機,很平和:「刺激。」在這句話之後停了會兒,編輯發送,「都凌晨了,兩位八婆還不睡麼?」
人心隔屏幕,連奕銘和蘇望不好妄加揣測,怕是暴風雨前的平靜。趁勢道聲「晚安」,蘇望多言一句:「陸文,你再不出來就自己退群,別讓我踢你。」
安生了,顧拙言躺平睡覺。
那一張名片扔出去一周了,投石入海,了無波痕。顧拙言其實料到這結果,成年人嘛,討要聯繫方式為交際的一環,再正常不過,不代表任何事情。
他捲住被子,煩悶得翻了個身。
浴室的水
聲結束,莊凡心裹著浴袍一瘸一拐地走出來,找出藥膏棉簽,將雙腳上磨出的水泡抹了抹。
他這些天走了太多路,每天下班跟著中介的經紀看房子,極其麻煩,地段結構樓層,一晚上看三四套,回來後腳疼頭暈,一鍋漿糊。
莊凡心緩緩爬進被窩,撐著最後一點精神打開手機,經紀又給他發來十幾張公寓圖片,略過,盯著聊天列表沒動。確切地說是盯著顧拙言的頭像沒動。
他以前把顧拙言刪了,後來的許多年,盯著頁面發呆儼然成為一種習慣。
屏幕終會變黑,莊凡心就這麼捧著手機睡著了。
星期日上午,GSG集團和萬粵集團的簽約儀式如期舉行,顧拙言以一身考究的黑西裝出現在現場,頭髮打理過,奕奕神采蓋不住沉穩的本色。
萬粵集團的溫董親自過來,顧拙言全程陪伴,談笑風生,面對媒體鏡頭時相互配合,你捧我年少有為,我譽你德高望重,總之圓滿得無一絲破綻。
一切按照流程進行,簽了約,為此勞心竭力的一眾人馬總算舒心,後續也就幹勁十足。中午兩集團辦慶功宴,顧拙言陪溫董上座,談項目前景,品杯中佳釀,基本沒碰過筷子。
全場至最熱鬧處,溫董輕拍顧拙言的手臂,問:「我家小溫沒給你添麻煩吧?」
顧拙言笑著:「怎麼會。」其實還沒見過面。
溫董道:「你們小年輕的事情就隨你們去,處不處得來都無所謂。但拙言,這不咱們兩家啟動合作了,你多帶帶小溫。」
「沒問題。」顧拙言爽快應承,又好奇道,「不過他念的設計,對公司的事兒會不會不感興趣?」
溫董說:「但多少也要懂一點,我和他姐姐是管不了啦,所以找你幫幫忙。」
顧拙言道:「您放心,我知道了。」
一場宴會至午後才結束,顧拙言喝了不少,沒醉,但酒味兒挺濃,上車後一路敞著天窗回到顧家。
顧士伯出差回來,顧寶言周末在家,一家人難得整齊。
餐桌上一晚醒酒湯不涼不熱,顧拙言聞了聞,碰都不碰,讓阿姨給他煮碗面吃。等面的工夫,他對顧士伯和薛曼姿說說今天簽約的事情,說完,餘光朝薛曼姿晃了一下。
「幹什麼?」薛曼姿敏銳道,「你那眼神什麼意思?」
顧拙言回:「尊敬的意思。」清湯雞絲麵端來,他夾一筷子吹涼入口,像是點評這碗麵條般補充,「薑還是老的辣,面還是阿姨煮得好吃。」
薛曼姿禁不住笑:「你喝多了?我又怎麼辣你了?」
顧拙言也想笑:「你之前攛掇我相親,雖然荒唐,但我以為你真是關心我的感情生活,沒兩天萬粵遞上來合作案,我才明白你還是我媽,沒變。」
薛曼姿當初和溫董夫婦小聚,主要目的就是談集團合作,捎帶腳提到孩子的情況,至於安排見面什麼的,既然溫董提出來,她便順水推舟地答應了。
但知子莫若母,薛曼姿了解顧拙言,客觀條件是忙得腳不沾地,主觀條件是眼高於頂,若是不逼不催,恐怕根本不會抽空去理合作夥伴的兒子。於是把捎帶腳的見面擺在前頭,讓顧拙言別那麼敷衍。
「怎麼樣?」薛曼姿頗有興致,「見了嗎?要是感覺還不錯,那豈不是兩全其美?」
顧拙言說:「不好意思,還沒見。」
薛曼姿道:「為什麼還沒見?我都答應人家了,你也答應我了,能不能別總是陽奉陰違?」
一碗麵見了底,顧拙言擦擦嘴,冤枉道:「我可是乖乖去了,人家放我鴿子。」
「所以呢?」薛曼姿問,「你不樂意了?」
顧拙言心說,所以他沒見到溫麟,卻見到了走錯房間的莊凡心。
誤打誤撞,莊凡心被他攆出去,又厚著臉皮返回來,不知羞不知臊地一坐,與他吃飯、喝茶,還蹭他的車回酒店去。
第二天他推掉溫麟的邀約,沒想到又遇見莊凡心,莊凡心從當年擊劍服都脫不利索,時至今日竟然能和他比上一局了。
自己學的?學了多久?學的時候都在想些什麼?
……還管他要聯繫方式。
顧拙言心裡清楚,這段關係結束多年,做普通朋友都彆扭。對於莊凡心他更了解,向來被動膽怯,即使要了號碼也不會主動聯繫,何況當年變了心,時隔多年更無所謂。
「哥?」顧寶言推推他,「你的手機在振動。」
顧拙言回過神,一不經意思緒飄遠,他早已忘了和薛曼姿在聊什麼。拿起手機,來電顯示的號碼很陌生。
「餵?」他接通問,「哪位?」
「我是莊凡心。」
怎麼和預想的不一樣……顧拙言遲鈍片刻:「找我有事兒?」
莊凡心問:「明晚有空嗎?我想請你吃飯。」
顧拙言一把推開湊來聽聲兒的顧寶言,迴避開顧士伯和薛曼姿的目光,起身往外,回答道:「沒空,約了小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