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正濃,裴知到了。
莊凡心立在玄關,電梯門一開便迎上去,裴知戴著墨鏡口罩,拎著保溫壺,張開手將他一把抱住。「那天嚇死我了。」裴知說,「怎麼這麼快就出院了?身體怎麼樣?」
莊凡心答:「沒大礙,醫院外面有記者,就回來了。」
裴知理解地點點頭:「記者確實多,我家附近也有。」卸下武裝,露出一張疲倦的面容,這兩天二十四小時被電話催命,沒睡過一場好覺。
莊凡心倍感歉疚,低低地說對不起,裴知攬著他走進客廳,既像久經風月的情場高手,也像懸壺濟世的當代華佗,哄道,沒關係,我怎麼捨得怪你呢,這有什麼,遲早會過去的。
二人勾肩搭背,你儂我儂,這時顧拙言從書房裡出來,瞧見裴知到了,非常中國味兒地迎上去:「來就來吧,怎麼還帶東西。」
裴知樂道:「不好意思,是給凡心的。」
一盅養胃補氣的湯,早上接裴教授回了家,老太太鞋都沒換,奔菜市場買足食材煲了一整天。蓋子掀開,鮮香的熱氣四處飄散,顧拙言吸吸鼻子,眼瞅著莊凡心一勺一勺地喝,美得眼睛都眯起來了。
「好喝嗎?」裴知問。
莊凡心喝得嘴唇水亮:「外婆煲的湯最好喝。」他仍惦記網絡中的狀況,道,「你今天發那條微博做什麼,本來被攻擊得就夠多了。」
裴知不當一回事地說:「娛樂圈怕什麼攻擊,無所謂,恰好看見陸文發的那條,我就轉了。」他笑起來,有點攀比的意思,「再說了,陸文是顧拙言的兄弟,我作為你的兄弟不能掉鏈子吧?」
人禁不住念叨,顧拙言的手機響了,陸文發給他一封郵件,他用筆記本電腦打開,發現是一組十年前的老照片。
三個人圍在餐桌旁盯著屏幕,手機又響了,顧拙言按下免提,陸文的聲音充斥在餐廳:「看到照片沒有?」
「正在看。」顧拙言說,「動作挺快的。」
莊凡心霎時想起來:「這是廈門,是鼓浪嶼?」
照片中,天藍水湛,鼓浪嶼漂亮的建築為背景,每一張都是顧拙言和莊凡心的合影。有牽手的,搭肩的,還有幾張在小酒吧里,當時顧拙言彈完鋼琴從台上下來,莊凡心迎上去,兩人在眾目睽睽下接吻。
陸文說:「我他媽翻了一下午,這幾張能證明你們十年前就好了吧?」
裴知有點迷茫:「為什麼要證明這個?」
「怎麼還有別人?」陸文嚷道,「拙言,你聽沒聽我說話?」
顧拙言「嗯」了一聲,繼續瀏覽照片,驀地切入一張沙灘上舊照,莊凡心蹲在海岸線上,顧拙言蹲在他身前,二人腳邊的草帽里盛著大大小小的海玻璃。
這一幕有或遠或近的好幾張,而最後,是一張莊凡心的單人照,他捧著一草帽沉甸甸的海玻璃,滿手沙,衝著鏡頭笑得一口白牙。
記憶翻湧,莊凡心瞪著照片不禁呆住,他離那般快活的日子已經太遠太遠。手機里,陸文在叫他:「凡心?我那兒還有你好多張,改天發給你哈!」
顧拙言問:「你怎麼拍他那麼多?」
陸文說:「他上鏡啊!」一陣窸窣的聲響,貌似在穿衣服,「改天把洗出來的拿給你,不說了,翻得我眼睛都瞎了,我吃飯去了啊。」
顧拙言說:「謝了哥們兒。」
「不用。」陸文最後補一句,「銘子和蘇望說了,打江回的時候喊我們一起。」
嘟,掛斷了,顧拙言將所有照片保存妥當,一邊對莊凡心解釋:「派的人已經在榕城找了,但畢竟已經十年,如果找不到當年的工作室和老師傅就沒辦法證明,所以做兩手準備。」
莊凡心立刻明白:「這些照片能證明我和你十年前的關係,還有我撿海玻璃的照片,算是輔助說明,海玻璃可能是我設計製作送給你的。」
顧拙言點頭:「對,就是這意思。」
裴知方才便一頭霧水,當下愈發不解:「和海玻璃有什麼關係?你們在說什麼?」
顧拙言來講述,把莊顯煬告訴他的,原封不動地告訴裴知,他儘量克制和平靜,然而講到某些細節的時候,依然忍不住慍怒和愴然。
裴知聽完久久沒有反應,魔怔住,抑或嚇得呆掉,瞳孔顫顫地看向莊凡心。他握住莊凡心的手,很突然很用力,莊凡心捏著的湯勺掉在碗中,叮的一聲。
「都是……真的?」裴知不敢置信。
莊凡心回答:「我現在都好了,真的。」
「為什麼不告訴我?」裴知急切地問,「你說生了病,是抑鬱症?」
沉默便是答案。裴知抓著那隻手不放,摳著錶帶往上扒,把莊凡心的手臂都掐紅了,一截粉色的疤痕露出來,他終於停下,別過臉無聲地哭了。
「你別這樣。」莊凡心不知道該怎麼辦,「都過去了,我已經沒事兒了。」
裴知扭回來,在眼下胡亂揩了一把,他從外套口袋裡拿出一隻U盤:「其實我今天是來送這個的,打開看看吧。」
顧拙言把U盤接上電腦,裡面是接吻和打人視頻的原版監控錄像。這無異於天降驚喜,重點不是視頻的內容,而是證明視頻被剪輯過,一旦爆料者撒謊,對方的可信度便大打折扣,也有理由追究對方的法律責任。
只是,程嘉瑪不會傻到讓監控室留一份,莊凡心問:「你怎麼找到的?」
昨晚視頻曝光,程嘉瑪是江回的女朋友,熟人都猜得到是她所為。裴知根本沒找監控室,告訴程嘉樹視頻被剪輯過,讓程嘉樹無論如何找程嘉瑪拿回原件。
話說到這裡,莊凡心順勢提起白天的考慮:「程嘉瑪這麼做,對silhouette的傷害太大了。」
「嗯。」裴知說,「程嘉樹已經問過了,程嘉瑪和江回是中學同窗,年初同學聚會見到面,後面江回一直在追求她,交往後,她曾向江回抱怨過,說我找來了你,大致是因工廠那件事對你不滿。」
莊凡心隱隱猜到:「江回之前就知道是我?」
「對,他告訴程嘉瑪,他有辦法讓你離開公司。」裴知無奈地嘆氣,「他把當年的事告訴程嘉瑪,程嘉瑪聽完更遷怒於你,所以計劃了視頻和爆料來推波助瀾。」
莊凡心問:「可她畢竟是silhouette的總經理,一點不顧大局麼?」
裴知挑眉笑道:「她沒打算繼續留在公司,江回哄著她,要她合夥辦珠寶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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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顧拙言默默聽著,插話道:「那就沒錯了,我派人調查江回,他之前在上海的工作室經營得不太好,上半年就已經是死撐的狀態了。」
裴知說:「當年凡心參加ACC比賽,拿獎後進入念珠寶設計的院校會很順利,記不記得?」
「嗯,記得。」莊凡心回憶道,「我還和爸媽開過玩笑,拿獎直接念大學,就成同學們的學長了。」
他不知道為什麼提起這個,裴知說:「那年咱們都在榕城,江回也報了名,但是沒通過審核,最後公布的名單只有你一個人成功參加珠寶組的比賽。這也是程嘉瑪說的,一開始我不太感冒,現在知道了你在美國的遭遇……所以江回早知道你的名字。」
從洛杉磯的畫室相遇,江回就知道。在莊凡心為認識榕城的同鄉激動時,江回想的是莊凡心有幸參賽,而自己卻被刷下。莊凡心一次次幫助江回練習的時候,江回感到的是一個冠軍對被淘汰者的憐憫。莊凡心鼓勵江回申請自己的學校時,江回只覺莊凡心想看他笑話,他一旦失敗,只能灰溜溜地去念差勁的學校。
後來江回順利進入莊凡心申請的院校,他不記得莊凡心的援助,也不記得莊顯煬免費的指導,只覺得,他和莊凡心是一樣的,如果當年他能參賽,未必不會成功。
十年後,事業受挫的江回再度聽見莊凡心的名字,silhouette的設計總監,前程似錦的樣子,被打倒在塵埃中還能爬起來,過得比自己更好。
初始的妒忌只是小小的火苗,在經久的狹隘中滋生、蔓延,燎成難以撲滅的、熊熊的烈焰,燒得莊凡心體無完膚,而江回的良知也已被吞噬。
莊凡心思忖這一切,冷汗直冒,許久才能說出完整的話:「這樣看來,程嘉瑪一直被江回哄騙?」
「應該是,我會讓程嘉樹告訴她真相的。」裴知說,「對於她的所作所為,你們想怎麼辦,不用介意我們的關係。」
顧拙言說:「無論她是否被矇騙,捏造不實證據是真的,我會起訴她。」
裴知點點頭,在莊凡心詢問之前率先說起:「關於silhouette,雖然損失很大,但我不會放棄它的,凡心,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
莊凡心確認道:「你的意思是?」
silhouette是他們一起想的名字,莊凡心這些年在國外,所以裴知獨自創辦。他資金不足,程嘉樹與他合夥,但實際上是出錢幫他辦了這個公司,不管具體事務。從莊凡心回國以後,裴知就有股份轉讓的想法,這樣莊凡心在國內的保障更大一點,程嘉樹就專心忙演藝工作,算得上兩全其美。
裴知說:「原本想秀展結束跟你商量的,結果出了這些事。」
莊凡心一時沒有回答,顧拙言先開了口:「這件事不急,等處理完這些麻煩你們好好商量。」
「也好。」裴知看看時間,「不早了,外婆剛回來,我得陪她,你們也早點休息。」
顧拙言和莊凡心送裴知離開,電梯合住,他們倆立在玄關,靠著,一個摟住一個,顧拙言感嘆道:「你們倆感情真好,當年怎麼沒看對眼兒啊?」
莊凡心挺實誠:「我發現他是gay的時候,他已經在和程嘉樹接吻了。」
顧拙言不樂意了:「什麼意思,他要是和程嘉樹在打桌球,你就有機會了?」
這人抬槓的時候角度弔詭,支點刁鑽,莊凡心實在是招架不住,他環著顧拙言的腰回臥室,溫柔地問:「你會打桌球嗎?」
顧拙言被這岔開話題的水平嗆著了,一邊咳嗽一邊笑,淚花都閃了,莊凡心輕輕給他擦,又想起裴知的眼淚,說:「我的事情先別告訴其他人,抑鬱症、自殺什麼的,大家已經夠擔心了,等真相大白再說吧。」
「好,聽你的。」顧拙言答應,「但是……我已經告訴陸文了。」
告訴陸文,就等於告訴蘇望和連奕銘,連奕銘知道那顧寶言就會知道,顧寶言知道全家就都知道了。
回到臥室,仍是那張又軟又寬的床,窗簾半闔,光線蒙蒙的,莊凡心鑽進被窩,一挨枕頭,腦海中不合時宜地冒出除夕夜的殘影。
顧拙言捉他的手:「以後洗澡睡覺,都把表摘掉好不好?」
莊凡心握著拳頭掙了下,縮回被子裡,在顧拙言的凝視中作一番思想鬥爭。半晌,他慢慢探出手,交付什麼一般,把手腕擱在了顧拙言的掌心。
手錶摘下,被捂得蒼白的手腕頓時一松,猶如卸下千斤重的枷鎖,莊凡心有些恍然,有些麻痹,連呼吸都縹縹緲緲地變輕了。
顧拙言說:「我會一點點幫你脫敏。」
「不……」莊凡心執拗地說,「我已經好了。」
顧拙言道:「你摘下了手錶是第一步,我會陪著你,讓你不再失眠,不用吃安眠藥,不再偶爾情緒波動時暴飲暴食,甚至……」
「什麼?」莊凡心希冀地問。
顧拙言說:「讓你面對珠寶設計時,只有曾經的熱愛和快樂。」
所以在裴知提出轉讓股份的時候,他沒有讓莊凡心立刻給答案,在他看來,莊凡心有更重要的、更想要的事情去做。
一切證據都在有條不紊地搜集中,接下來只需耐心等待,不用多久就可以絕地反擊。顧拙言掖好被子,坐在床邊,一直到莊凡心睡著。
他關了燈,回客廳整理目前掌握的證據,銀行記錄,監控,十年前的照片,下屬也陸續發來查到的資料,關於江回,程嘉瑪和服裝廠老闆,提前安排好的記者,本事件中的網絡推手……一個都不少。
整合之後,顧拙言發給律師一份,不知不覺溝通到深夜。
不小心點開了瀏覽記錄,這部電腦放在家裡備著而已,很少用,除卻今天登過的頁面,更早之前的是大年初二那天。
顧拙言覺得陌生,點開,是一家需要翻牆的外國網站,他想起來,貌似那天莊凡心用過這部電腦。密碼很簡單,12250316,他們的生日。
登錄成功,原來形式和博客類似,個人主頁可以放照片或者文字記錄,顧拙言看到第一條內容,是初二那天莊凡心發布的,只有一句話——我至此真正地復活。
那是他們重歸於好的那天。
顧拙言向下看,他很心急,刷地滑動了很長,而日期顯示的是七八年前。
他停不住了,一直一直往下滑,時間到莊凡心住院治療抑鬱症的日子,幾乎每天都有一條內容,而每一句話都發布在無人的夜半。
顧拙言猶如闖入藏寶的洞穴,寶是他的寶,藏的卻是淋漓的秘密,他瞪著目眥窺視,心臟怦怦地敲打著胸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