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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沈大人總會來的

2024-09-03 21:40:13 作者: 伊人睽睽
  劉泠並不願意多回想母親的死亡。

  可這麼多年來,不管是身邊的人,還是她自己,都對此念念不忘。

  在劉泠五歲那年,她母親便投湖自盡。

  後來劉泠能夠平靜地跟沈宴談論那些事,沈宴問她,「你母親是怎樣一個人?」

  劉泠答,「她是一個軟弱的女人,菟絲草一樣。」

  沈宴又問,「你父親是怎樣一個人?」

  劉泠答,「他是一個混帳。」

  這就是劉泠對自己父母的評價。即使在母親死後,即使在她低落的那麼些年,她也從來沒改變過自己的想法。

  她母親軟弱,父親混蛋,生下的女兒,卻和他們兩人的性格一點也不一樣。

  劉泠母親,閨名張明蘭。很雅致很溫柔的名字,如她本人一般。

  她父親是定北侯,堂姐是故去的皇后。她出身顯貴,對並不怎麼得盛寵的廣平王動了情,主動嫁去了江州府。

  也許劉泠的父母之間有愛情,但劉泠並不關注。幼時的記憶純真簡單,過眼就忘。時而明亮,時而晦暗,對一個小孩子來說,很是難以理解。劉泠對之前的記憶大都模糊,打開她深刻記憶最初始的那道閘門的,便是五歲那年,她母親的死亡。

  從那時起,她開始記憶。也從那時起,這記憶註定折磨她一輩子。

  那天陰雨,她和母親發生爭執。母親面對父親再一次的軟弱,讓劉泠瞧不起。那時她只有五歲,卻可以當柔弱母親的依賴。意氣風發,唇齒伶俐,世上沒有任何一件事能絆住她。

  多年後,劉泠常想著:她應該軟一些,是她的過強,傷害了母親。

  她對所有人,都不應該那麼強硬。遇人先認錯,先低頭,總比把人逼死好。

  劉泠是後悔的。

  因她和母親一起站在院中大湖前,母親就望著湖水痴了般,俯身抱著她哭,「阿泠,我覺得活著真沒意思。你願意陪娘一起跳下去嗎?」

  「我不願意!」五歲女孩已經有了自己的見解,「娘,你冷靜點好不好?就算為我,你也強硬點好不好?投湖……那你跳啊!你忍心丟下我一個人,你就去好了。

  秋雨綿綿,她將自己的母親說了一頓,說得母親不再吭氣。

  張明蘭一直這樣,她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丈夫不幫她,她就尋求女兒的幫助。從來都這樣,那一天如同之前的每一次一樣,沒什麼不尋常。後來劉泠回想,想著那時候,最大的不尋常,也許只是張明蘭受的挫折比之前每一次更嚴重。

  可是一個五歲的孩子,她如何能清楚看出這一切?

  劉泠認為浪費時間的事,也許她母親不那麼覺得。

  劉泠常想著:也許母親並不是真要她給什麼意見。她只是孤獨又寂寞,需要女兒站在自己這一邊。

  可是她的女兒像刀子一樣利,又太小,不能明白母親這類人的想法。

  所以劉泠走了。

  她對母親尤有不放心,走了一程,又悄悄溜回去,想看看母親怎麼樣了。她看到雨中,母親濕漉漉地坐在湖前石階上,低著頭,也許在擦雨水,也許在抹眼淚。總之,母親沒有做出一副真想跳湖的樣子了。

  於是劉泠就徹底放心了。


  夜晚,劉泠醒來,聽到外頭亂糟糟的。心有所感般,五歲孩子推開服侍的所有人,蹬蹬蹬跑去了那片大湖。

  雨還在下著,黑夜像可怕大獸的嘴,吞噬向它跑去的孩子。亂象紛呈,光怪陸離。燈火影爍,冷雨砸臉。她站在湖邊,看到母親被打撈上來的屍體。

  鞋襪擺在岸上,如之前劉泠離去的那樣。

  但她母親不再是坐在石階上,而是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

  大家都在哭,都在恐慌。

  她父親驀地推開人群,扯住她頭髮,將她提到地上那具冰冷屍體面前。她被父親狠狠扔到那裡,膝蓋重重磕在青石板上,被撞得出了血,之後腫了一個月才好。但那時,劉泠並感覺不到痛。

  她眼睛看著再也睜不開眼的母親。

  耳邊聽著父親的咆哮,「你殺死了她!你親手害死了自己的母親!天下怎麼有你這樣的女兒?!」

  她在五歲前,常聽到「死」這個字。

  五歲時,第一次清楚感知到,這個字的可怕。

  她跪在母親的屍體前,又害怕又慌亂,瑟瑟發抖。她父親衝著她不停怒吼,她被震得耳膜疼,聽不到一個字。

  之後的數年,劉泠做過很多混帳事。為此,她在廣平王府待不下去,外祖父把她接去了鄴京。

  她的精神世界變得不正常,外祖父找御醫、民間名醫給她療傷。再是徐時錦也過來了,陪她一起走過那段歲月。

  她有時候傷心:母親被她害死。

  有時候又痛恨:你為什麼要死?!

  有時候又憤怒:人人指責我,可誰又問過我是否甘願這樣?!你們把所有罪過加到只有五歲的我的身上,不覺得殘忍嗎?!

  她父親是混帳。

  可其他那些人,不見得比父親好多少。

  她長年做著夢,在暗無天日的夜裡奔跑,在秋雨中,看母親一遍遍走下湖水。夢和現實的界限變得不清晰,她的記憶常因此而被篡改。那裡特別冷,沒有光,她要抱著自己,獨自捱到天明。醒後還是像在夢中,混沌不堪,滯重朦朧,不辨真假。

  依然是沒有光的人生。

  她一直在尋找。

  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被毀去。

  再找到一個,又被拉回渾濁的過往。

  「阿泠,這也沒什麼,我們都知道,你不必勉強自己。」看到劉泠現在的樣子,陸銘山到底開了口。

  侍女們心急得不得了,她們比誰都知道郡主的心結所在。這是沒法用語言安慰的,由此更是厭惡陸銘山。

  陸銘山走到劉泠面前,「既然已經見過了孫老頭兒,看來阿泠不覺得如何驚喜,我實在惶恐。行了,我們走吧。」

  劉泠的情緒已經被帶入了低迷,陸銘山的話,她並沒有聽太清。只是有人推著她往外走,她就本能地跟隨。回頭,看到屋中那個面容蒼涼、滿眼淚水的老人家,她張張嘴,還是什麼也沒有說出來。

  孫老頭兒跟著陸銘山,可能比跟著她更好吧。

  畢竟她總是帶給身邊人厄運。

  陸銘山這一次,是真帶劉泠去上山了。說是讓她頭腦清醒下,但他又在說什麼呢,「阿泠,你有沒有算過,死在你手上的,直接間接的,人命有多少?」


  同樣是上山,同一條路,同一個人的體力。

  劉泠和沈宴走得輕鬆,即使沈宴走在她前面,除了偶爾搭把手,根本不提幫她上山的事。她跟在沈宴身後,看著沈宴的背影,滿心寧靜。

  劉泠和陸銘山走這條路,就算陸銘山攙扶著她,就算他恨不得替她去走了這條路,她依然覺得每次邁步,都沉重得抬不起腿。這條路怎麼這樣長,為什麼她要走下去?

  「阿泠,你當然要走。你性格倔強不服輸,又不喜歡逃避。你會裝作看不到那些被你害死的人命嗎?」陸銘山如是說。

  她虛弱道,「不是要談你我之間的事嗎?為什麼總圍著我的事轉?」

  他笑一聲,「好,那就談我們的事。你當年救了我,我向你求親,這本是一段美好的開始。但我後來發現,阿泠,你根本不愛我。你不過是在尋找寄生,你要找一個依託,幫你走出你母親的陰影。適逢其會,我成了那個人。」

  「我對你很好,我也在努力治癒你。但這徒勞無功——你眼睛看著我,但你心裡沒有我。這樣的愛情,以你的寄生為前提,我本來也已精疲力竭。」

  劉泠點頭,「對,我的錯。還是我的錯。所有的都是我一個人的錯。你們全是被我傷害的可憐人,只有我罪大惡極。」

  「你覺得我在給自己找藉口?並不是,阿泠,你心裡有沒有愛過你,你清楚得很。」陸銘山淡聲,「你讓我很累,布滿塵埃。」

  劉泠抿嘴。

  愛是什麼樣的?

  若是像陸銘山和岳翎那樣,她也許真的沒有過。

  可在她心中,是真把陸銘山看成了全部。

  到頭來,這還是她的錯。

  「你現在也一樣,」陸銘山看她,「你不愛沈宴。你眼裡看著他,心裡卻裝不下他。你還是在尋找寄託,在找一個支撐你的人。你不但走不出你母親的影子,也走不出我的影子。沈大人側臉某個方向看,跟我很像,你會不知道嗎?他那道疤痕讓你失神,你會不知道原因嗎?阿泠,你在把他當成我的影子看。但是阿泠,沈大人和我不一樣。他若是得知真相,你猜,你們會如何?」

  劉泠臉色蒼白。

  不一樣的。

  她心裡想。

  肯定是不一樣的。

  可她又在害怕。

  她一開始追慕沈宴,就是錯的。這個錯誤的開頭,應了陸銘山的所有話。所以即使她之後真的心動,在人看來,在她自己看來,都覺得虛偽。然後又會是誤會,爭吵……這讓劉泠恐慌。

  她似乎很不擅長與人爭執。每一次爭執,後果都沉重得讓她承受不起。

  沈宴也會離她而去嗎?

  「你不能告訴他,」劉泠喃聲,「不然我殺了你。」

  「殺了我?」陸銘山笑,「那我們算一算,你手裡有幾條人命。」

  「一共三條。」

  劉泠的眉跳了跳,極其細微的顫動。

  「你母親是一條。翎妹妹那個孩子是一條。還有一條……」在劉泠黑幢幢的眼眸凝視中,他從袖中掏出一封信,「你弟弟的死亡。」

  他把那封信甩給劉泠。

  上面有廣平王府的印記。


  陸銘山道,「你父親給你寫信,又不知道你跑去哪裡。他把信寄給了我,讓我帶給你。」

  已是到了山巔,雨還在下,卻輕微無聲,連傘都不用準備。

  陸銘山客套走開,「你自去看信吧,我不打擾你。」

  「郡主……」侍女們有些想攔,只因每次收到廣平王的信,郡主的心情都會很糟糕。陸銘山在逼著郡主去死啊,在郡主這樣恍惚的狀態中,他居然還把王爺的信給郡主!

  靈犀靈璧心中焦急,漸感覺到陸公子的壞心思:他在把郡主逼向絕路!

  而陸家在鄴京地位穩定,只要不是他親手殺的郡主,他都有辦法為自己洗乾淨。而劉泠這些侍女們……畢竟只是下人。上層人想操作的話,根本不是她們這些人敢撼動的。

  她們要告訴郡主陸公子的陰謀,要郡主不要上當。

  但是這有什麼用呢?

  在郡主精神遲鈍又糊塗的現在,她根本聽不進去。

  「都下去,讓我靜一靜。」劉泠讓侍女們離她遠一些。

  劉泠麻木地拆開信,她父親的筆記,她認得。

  「你這個不孝逆女!我生你何用,養你何堪?!」第一眼,便是父親的習慣謾罵。

  便是父親當面,也能噴她一臉唾沫星子。而劉泠也往往反唇相譏,把父親氣得跌倒在椅上。

  父親的下一句話,卻讓劉泠的表情一下子凝固,「平兒死了,被你害死的!」

  劉潤平,現任廣平王妃的么子,劉泠名義上的小弟弟。

  這就是陸銘山所說的,她害死的第三個人了吧。

  劉泠想到那個少年,和她生得五分相,到底是同一個父親,母親也有血緣關係。

  劉泠在廣平王府,從來扮演的是囂張惡毒角色,廣平王她敢頂撞,廣平王妃她更是不放在眼裡。她以為那裡的人都討厭她,結果卻有一個小孩子,很喜歡她,總是跟著她。劉泠很煩這個孩子,她一點好感都沒有。可人和人之間的緣分,有時就是不可抵抗。

  她去鄴京住的時候,只有劉潤平會拉著她的衣袖哭,「大姊,我跟你一起去好不好?你什麼時候回來啊?我會很想你的。」

  她被父親責罵的時候,其他人都在看戲,只有劉潤平會衝上來,義憤填膺,讓劉潤平自己的母親很是惱火,「不許欺負我大姊!不許打她!要打就打我!」

  劉泠漫不經心地待這個孩子,因為血緣關係,她實在喜歡不起來。但就算這樣,比起她和王府其他人仇人般的關係,她和劉潤平簡直稱得上是「相親相愛」。

  這樣一個一心向著她的孩子,被下人沒看好,從假山上摔了下來。不過是因為他想找的人是她,她卻不願意。就又成了她的錯。

  她那時憤怒,急於離家,不想管這一切。

  她自認為有神醫在,劉潤平不會有事。

  可是父親說劉潤平死了。

  還是她的錯啊。

  多麼可笑又可悲。

  天空灰濛濛的,在雨中,泛著青白色的微光。劉泠抬起頭,風吹向她,吹著她空洞的眼睛。她乾淨的臉龐上,沒有血色,只是紙一樣空茫的白色。

  劉泠回頭,看到遠遠站著的陸銘山和侍女們。陸銘山淡著臉看她,侍女們在慌張地沖她喊什麼,似乎又怕刺激到她,不敢過來。


  世界空虛,薊馬無望啊。

  劉泠望向崖底,看著那濤濤雲海掩映的深淵。

  有眼睛在注視著她。

  她好是疲憊,一點兒心思也沒有。

  她看著崖底,面無表情。凝視深淵,是等著深淵的同樣凝視,還是等著涅槃,去和惡龍纏鬥呢?這個答案,她想她等不到了。

  「阿泠,我覺得活著真沒意思。你願意陪娘一起跳下去嗎?」

  「你殺死了她!你親手害死了自己的母親!天下怎麼有你這樣的女兒?!」

  「張沐蘭那個女人枉為夫人的親妹妹,夫人死後,她立刻成了王府新主人。而你,竟然一點作為都沒有!」

  劉泠低頭看著懸崖,她離它這麼近。這裡的風有些大,吹得她身子晃動,手腳麻痛。

  她常年在暗夜中行走,奔跑。她逃竄出黑洞般的怪獸,走出了年輪,心裡的病卻治不好。總是覺得生而無望,面對人就忍不住把錯往自己身上攬,總是看到死亡就著迷。她跌倒滾爬,她匍匐前進,她想尋找些什麼。

  但什麼結果也沒有。

  「和你在一起,太累。」

  「阿泠,你何必非要把人斬盡殺絕?你母親被你……還不夠嗎?」

  「阿泠,你有沒有算過,死在你手上的,直接間接的,人命有多少?」

  「你不過是愛慕榮華富貴,捨不得自己郡主的頭號。你不過是醉生夢死,貪生怕死,不敢為你母親償命。你活這麼多年,還沒活夠嗎?」

  她明明做了很多努力,她也一直在補償。

  她覺得她是對的,她想逃出去,她不去跟王府的人死磕,她配合醫治,她不去計較外祖父的欲言又止。她在泥濘中站起來,她裝作聽不到母親在耳邊常年的召喚,她告訴自己「想我死的,是心魔,不是我的母親。我母親她雖然軟弱,卻絕不會願意看我去死」,她努力忘記那些事,讓自己活得平靜點。她想看到夜空中的星星,想等待天明,想擁抱日出。

  但她又一次次被重新拉回去。

  陸銘山的背叛,岳翎的流產,孫老頭兒的指責,劉潤平的死亡……

  殺人者償命。

  她該付出代價。

  但只是這麼一條稀薄的命,夠不夠償還所有的過錯呢?

  劉泠恍惚想著,身子前傾。

  她忽而看到一隻仙鶴從雲海中飛出,聖白的翅膀,高揚的脖頸。雨打濕了它的翅膀,它飛得迅疾。

  這隻鳥出現的猝不及防,驚了所有人。讓劉泠站在崖邊的身子也晃了一晃,幾近摔掉下去。

  就在此一瞬,劉泠腦海中突然出現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看到他向她轉過來的冷淡卻英俊的面孔——

  他帶她站在山中,指給她看飛鳥落葉;

  他手指著星空,星光在他手中匯成一條條長線;

  他抱著她坐在雲之巔,每一片鳥羽飛過,她就親他一口。

  沈宴對她說,「你不知道,我會保護你。」

  他會保護她。

  如果他看到她被人逼到這個地步,他會捨不得吧?


  如果她被逼死,他會為她掉眼淚嗎?

  劉泠的心中安靜下來。

  她身子發抖,唇瓣哆嗦,指甲也在掐著手心的肉。

  沈宴。

  沈美人。

  沈大人。

  每想他一遍,她的勇氣就多一分。

  神志漸漸恢復,眼前漸漸清明。劉泠依然站在崖邊,望著崖底出神:沈宴啊……我該怎麼想你呢?

  劉泠閉上眼,又睜開眼,往後退了兩步,從懸崖邊退了下來。她抱著自己,蹲了下去,擦擦眼角的水珠。

  「劉泠!」她猛聽到有人喊她。

  第一遍沒聽清,第二遍聲起,她瞪大眼,不敢相信地抬頭去看。

  沈宴青衣勁裝,縱馬下來。他在夏雨中,看到崖邊蹲著的少女。她恍惚地歪著頭看自己,小心地避開外界的傷害和打擊,她沖他露出淒涼又文靜的笑,「沈宴,他們欺負我。」

  只此一句,平漠至極。

  沈宴的心口如被撕裂般,驟然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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