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小至的後事基本辦結束,而這時,朝陽學校接到一個陌生女人的電話,稱是小至的媽媽,要來看望小至。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路遙不禁嗤之以鼻:「她是來搞笑的嗎,小至已經走了,她居然說她要過來。」
是不是故意來搞笑的,怕是只有她自己一個人知道。
「你就不要過去了。」初春輕嘆一口氣,「我怕你氣著了,對你肚子裡的孩子不好。」
路遙那小脾氣,要是見了人不得吵起來。
前不久她去醫院檢查出懷孕的消息,當時可急壞衛准,第一次當爹,完全不知道注意事項,後來醫生表示該幹嘛幹嘛,不要劇烈運動也不要惹孕婦不開心就好。
「我已經氣著了。」路遙聳肩,「不過算了,死者為大,小至要是知道我和他媽吵起來的話肯定會很為難。」
路遙能考慮到這層面確實不容易,看得出來懷孕過後她成熟不少。
「對了。」路遙突然想到什麼,「上次去醫院孕檢的時候你猜我看著誰了。」
「誰?」
「上次在商場看到過的,黎家大小姐。」談到八卦,路遙又是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陪她一起來的是她的保鏢,長得可真帥。」
「她懷孕了?」
「是啊,而且孩子的爹好像就是那個男的。」
路遙回憶起那天的情景。
黎大小姐的脾氣貌似比她還要急躁,聽說自己懷孕後二話不說地去拍身後男人的胸膛,而男人巋然不動,等她情緒安定下來,就在路遙以為他要安撫的時候,男人冒出一句:「既然懷孕了,那就對我負責吧。」
是的,她沒聽出,這個男人因為黎郁懷孕,要她對他負責。
理直氣壯得很,比她家衛狗子還狗。
「我就知道他們不簡單。」初春唏噓,「我就等著收請柬吧。」
這兩對人的速度都比她快,這麼快就有了孩子。
可惜現在的初春並不想生娃帶娃當奶媽,只想多玩一陣子,而謝宴隨她的意思每次都有做防護措施,他對孩子沒那麼執著,完全遵循她的意思,平日裡也沒暗示著自己喜歡孩子。
可能相對孩子,他更喜歡她吧。
初春去了學校的警衛室,看見一個和小至眉眼有些相似的中年女人。
她的表情沒有過多的悲痛,更多的是難以置信,以及無理取鬧,保安告訴她小至同學已經走了,但她固執認為學校撒謊騙她。
「不就是遲來幾天嗎,怎麼連兒子的面都不讓我見了。」
她坐在椅子上,對保安送來的茶水不屑一顧。
初春過來後,處事十分果斷,沒讓她在這裡鬧,也沒讓她回老家找小至的爺爺奶奶質問,直接把人帶到小至的墓地。
一句話都不需要多說,她能告訴這個女人的,就是小至已經走了。
至於孩子之前有多想見媽媽,走的時候並不遺憾,治病吃藥時有多乖巧,她統統沒說。
即使如此,這個中年女人確定自己來晚一步之後,倉促地坐在地上。
真的走了嗎。
墓碑前掛有小至的照片。
太長時間沒見,做母親的並不知道兒子成這樣,那張臉和她記憶中的有些出入,但看著看著還是會吻合在一起。
「他真的走了嗎。」中年婦人搖頭,自欺欺人,「不是說還有一陣子嗎,不是說還能吃飯嗎……」
是因為這個才沒有及時過來的嗎。
初春抿唇,無聲調地問:「那段時間,你在想什麼。」
「我不知道。」中年婦女搖頭,「到現在我仍然覺得我沒有義務來看他,他從小也不是我帶大的。」
想什麼呢,想自己的柴米油鹽,想自己現在新組成的家庭。
她可能會想今天中午的菜是不是有點咸了,卻不會想遠在另一邊無時無刻渴望見到她的兒子。
並不是只有愛情是單面的,親情友情有時候也會。
這個做母親的,想法很俗,很久未見的兒子得了絕症,她不是醫生,過去也沒用,不如在自己現在的位子上生活,忙碌工作,做做家務,繼續過自己世俗的生活。
說白了,還是大人把大人的怨恨移接到小孩子身上。
初春蹲下了身,把一幅油筆畫放在中年婦女的眼前,展開來,畫風簡潔,藍天,白雲,綠色田野,大中小三口人,孩子的手有一根線和天上的風箏連接。
非常簡單的畫。
三個人物的嘴角都是勾起的,洋溢著笑容。
「他走之前畫的。」初春解釋一句,「應該是想給你看的。」
不然,初春想像不到這個明知自己要走的小男孩,為什麼還畫出如此明媚樂觀的畫。
一家三口笑得多開心。
如果不是送給媽媽的,如果只是宣洩情緒的,他應該不會把他們都畫出笑臉的。
爺爺說小至對媽媽的記憶很模糊,這個放風箏的情景,可能就是他兒時最清晰的記憶了。
中年婦女眼光本來呆呆滯滯的,看到這幅充滿稚嫩的畫時,情緒如同潮水一樣翻湧出來,控制不住地放聲大哭。
繼而去抱著冰冷冷的墓碑。
她來得太遲了,沒見過兒子最後一面,沒抱到他小小的身軀。
「我不是不想來,我只是覺得……我來了沒用,來了不知道做什麼,更沒臉見他,誰會想要一個拋棄兒子的母親呢。」
婦女哽咽著控訴自己的難處。
她想的太多了。
她怕自己來了之後不僅什麼都沒做還會遭到其他人的白眼,被人指點說就是這個女人,拋棄失去雙腿的兒子另嫁他人。
在某些時候某些人眼裡,面子那麼地重要。
看著女人寶貝似的捧著那幅畫,初春靜靜地想,算是一種圓滿吧,小至,還是等到姍姍來遲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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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出空暇時間,初春陪謝宴回一趟老宅。
兩人婚後很少見家長,王家那邊的舅舅們都很忙,婚禮上操心過一次小輩的事後,便隨他們去了,謝家這邊沒過問呢,是因為謝老爺的狀態不好。
他老人家要是有點精神的話,怕是早就催他們生娃了,哪怕謝宴禁止,老人家也會召初春過去,沒準還得說些關於女德的話,為避免這種事情發生,謝宴從不讓初春單獨來這個傳統古老的宅子。
這次過來,初春發現並不像自己想的那樣嚴肅莊重。
老爺子住的院子裡的雜草更是因為沒人及時清理而越拔越高。
聽保姆說老爺子每天都會發病,精神狀態並不好,有的時候一天下來都未必恢復正常。
老年痴呆到連自己叫什麼名字都不認識。
這次過來初春很幸運地碰見謝老爺清醒的時候,老人家外表看來端正,笑起來還算和藹,招呼他們入座。
見茶几上有個相框,謝老爺隨手拿起,皺眉看了看,扔到一邊去,「這什麼玩意,怎麼在這裡?保姆呢,天天就知道亂放東西,我花錢雇你們來我家旅遊的嗎?」
老頭子兇悍起來,保姆們都會害怕,忙要過來收拾東西,謝宴卻先她們一步將相框撿起來。
初春看見一張古典的美人照。
照片上的人穿著戲服,五官柔美,姿態優雅,渾身上下透著典雅的韻味,美得不可方物。
「天啊!」初春不禁感慨,「太美了。」
老舊的相機下美人依然沒有任何的短板,臉蛋生得比九零年代的港星還漂亮。
謝宴看著照片,薄唇溢出輕笑,不動聲色將相框放好,「想不到這裡還有我媽的照片。」
果然是謝夫人。
本來初春覺得自家男人顏值極高,看到謝夫人的照片後,感覺他也就遺傳一半的美貌,另一半則是屬於男人的硬朗,再看謝老爺,年輕時候應當也十分俊朗,但因為脾性不好,總給人兇巴巴的感覺。
「保姆亂放的。」謝老爺皺眉說,「讓她們從哪裡拿給哪裡放。」
「不是您拿的嗎。」
「我?笑話——我沒事拿這個做什麼。」
「是嗎。」
看著這爺兒倆不溫不淡地回話,初春只覺氣氛過於沉重。
再看謝宴這邊,已經拿出錄音機,將音節調到謝老爺耳朵能聽見的量。
裡面的聲音,不是別人,就是謝老爺本人。
「歌英,你在哪?」
「你不是想養兔子的嗎,院裡的草我不讓人拔了行了吧,你不要總跟我慪氣,總不能指望我一個大老爺們去哄你吧。」
「今天的菜做得齁人,要不是你幾次阻攔,我早就把那廚子給開除了。」
「娃大了,不愛回家,你怎麼也不回來。」
…
每個聲音的調子都是不同的,因為是在不同場景錄下來的。
這些都是謝老爺神志不清的時候說的話。
即使老年痴呆,但老人家的演技一流,明明身邊什麼人都沒有,卻自娛自樂了很久,每天反反覆覆,樂此不疲,而保姆對此不敢出聲,只能配合演戲。
在這裡干久的老保姆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向來莊嚴的謝老爺怎麼就變成這樣了,別人的老年痴呆是智力低下,不知道照顧自己,他反倒越活越年輕,記憶點甚至出現偏差,以為自己還是幾十年前的樣子。
放完這些錄音之後,謝宴望著謝老爺,「我媽走的時候,您可是在外面呆了很久,就算回來對她的後事依然不管不問,怎麼到老之後,反而念起她的好了。」
也就是這個原因,造成他們父子間的矛盾。
光聽剛才的錄音,初春是絕對不會想到謝老爺曾經是棄妻子不顧的人。
她沒像謝宴那樣質問似的望人,目光小心的同時更多的是不解。
現在的謝老爺是清醒著的。
清醒地聽自己糊塗時說的話。
是他自己的聲音沒錯。
但說出來的話,完全不像他現在所說的。
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話。
許久,謝老爺問:「你什麼意思?」
謝宴:「您還是儘早認清現實吧。」
他起身,將相框放回父親的手中。
這一次,謝老爺沒有丟掉。
枯瘦的手指緊緊握著邊緣。
其實不需要錄音他也是知道的。
每次清醒時總是看到這個相框。
總是呆在曾經夫人常去的房間。
可還是不想承認。
不願承認,自己到了快死的年紀,才意識到這些年都在做什麼,悔恨什麼,才意識到自己不是沒有感情的男兒郎,他是愛著自己夫人的。
承認這些,那可太殘忍了,事情已經過去幾十年,人也離開幾十年,他沒有彌補的機會,錯過便是永遠錯過。
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欺騙自己,讓大腦陷入另一種狀態。
早上看著自己一天更比一天白的發,謝老爺不得不想,原來折磨他這些年的,是思念。
到最後,謝老爺竟然笑起來,雙手握著相框,笑自己不知道在活什麼。
這些年沒人怪他,除了謝宴。
謝宴的冷眼是在提醒他,當年的殘忍和過錯,所以有時候,謝老爺對自己這個二兒子,沒有好臉色,父子感情如履薄冰。
如今,謝老爺被迫承認事實,再看和夫人眉眼三分相似的二兒子,擺手,不願再談下去,「乏了乏了,我去睡會。」
這一睡,不知要多久。
可能醒來後又是老年痴呆的樣子。
可能會一直清醒。
外面天色漸晚,西邊霞光呈絢爛的粉紫色。
初春坐在露台的長椅上,慢慢品了口謝宴給她倒的茶,沒嘗出謝老爺珍藏多年的茶好在哪裡,還是很給面子地夸一句:「不錯。」
謝宴挽起袖子,拈塊茶點遞到她唇邊。
「其實。」初春慢條斯理地吃著,說壞話前不忘朝後面看了看,見沒人,又繼續道,「你們謝家的人是不是對感情都後知後覺,不放在心上。」
「其他人不知道。」謝宴望著霞光下女孩泛紅的臉蛋,微微一笑,「我不是。」
「確定嗎?」
「嗯。」他說,「我一直都很喜歡你。」
「一直?」
「一直。」
過去到未來,一直喜歡,永不過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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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