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旅程(下)(番外)
月上中天,遠方的瓦倫丁部落中熱鬧依舊,歡樂延續。
可就是這樣的歡樂,卻有人避之不及。
一個嬌小的身影在這片石林中前行。天黑了,頭頂的一輪月亮並不能帶來足夠的照明,石柱的陰影讓人看不清腳下的地面,當頭頂傳來一聲鷹的鳴叫時,受到驚嚇的她猝不及防地跌倒了,腦袋磕在了石頭上,疼得呻吟了起來。
是個人類少女,也許還是瓦倫丁族的。
旅人跳下了風蝕柱,走到了她面前,她害怕地連連後退,後背緊緊貼在石壁上,大喊:「別抓我!求你,放我逃走吧!別告訴族長和大祭司!」
「你是誰?」旅人問道。
少女的驚恐被這個問題和這個聲音平息了,她鼓起勇氣抬頭打量著這個陌生人,月光下,英俊的旅人讓她不知不覺張開了嘴:「我……我叫阿婭,瓦、瓦倫丁族的人。」
「你要到哪裡去?」旅人問道。
「蟻城……我要到蟻城去!」阿婭起初很小聲,可是卻又突然大聲地說了出來。
「你應該天亮了再走,夜晚的沙漠很危險。」旅人告誡道。
他是在關心她嗎?阿婭驚愕地看著這個陌生人,他的身材很高大,皮膚白皙,和矮小棕膚的瓦倫丁人截然不同,英俊得讓人怦然心動。
阿婭猛然回過頭,看向遠方的篝火,心中突然有了一個想法。
她從地上站起來,撣了撣裙子上的碎石和沙礫,戰戰兢兢地看向旅人。他站在她面前,沉靜如月光,堅毅又如一棵不會倒下的胡楊,她惴惴不安,卻又被內心的焦慮逼迫著。
「你……你要不要請我跳舞?我們可以跳一整個晚上!」阿婭鼓足了勇氣,滿臉通紅地說出了含蓄又出格的邀請。
如果是瓦倫丁部落的人在這裡,他們就能聽懂她的意思。阿婭生怕他聽不明白,又大膽地從喉嚨里擠出了一句:「我已經成年了,比跳舞更親密,都可以的!」
說完,她飛快地低下了頭,生怕從旅人的眼中看到輕蔑的鄙夷。這份夾雜著恐懼的羞愧讓她紅了眼睛,難過得幾乎要哭出來了。
「抱歉,我是一個修士。」旅人回答了她。
阿婭的內心已經退縮了,就算是她這樣生活在偏僻部落里的姑娘,也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他不會貿然親近一個姑娘,不會在走入婚姻前做逾矩的事。她應該道歉,然後羞愧地跑走。
可是對未來的恐懼在逼迫著她,她哆嗦著嘴唇,不顧一切地哀求道:「我們可以結婚,我不要禮物,不要戒指……我們今晚就結婚,明天以後你也不用來看望我,求你了,我不想……我不想……」
旅人回答道:「抱歉,我有愛人了。」
阿婭哭了起來,哭得渾身發抖,她嫉妒著部落里那些幸運的姑娘們,她們能在這個美好的夜晚和心儀的男孩跳舞,她卻被關在房間裡,等待著命運的降臨。她逃了出來,可她又能逃到哪裡去呢?她無法穿過茫茫的靜海荒漠,只能去地下蟻城——那個讓她恐懼的人間地獄。她沒有熊的力量,沒有鷹的銳利,也沒有猿猴的敏捷,一個普通的人類姑娘,要怎麼在那裡生存呢?
哪裡都是死路,看不到一絲絲希望的曙光,她終於絕望了,擦拭著眼淚轉過了身,朝著部落走去。她一時衝動地逃了出來,可現在想想,到哪裡都是死路一條,她為什麼不乖乖回去,接受自己的命運呢?
可旅人叫住了她:「你有什麼困難,需要我的幫助嗎?」
阿婭停了下來,轉身看他。旅人站在皎潔的月光下,用溫柔的藍眼睛注視著她。這個陌生人在關心她,為她的痛苦牽掛,這個認知讓阿婭熱淚盈眶,她恨不得把滿腹的委屈都說出來,可是被這樣一雙眼睛凝視著的時候,她反而什麼都無法說出口,只能默默流著眼淚。
「謝謝你……先生……謝謝你。」
在歡樂的慶典中,這個有著蜜色肌膚的部落少女斷斷續續地說出了自己的故事。
瓦倫丁部落是一支從外地遷移來到這裡的部落,和高鼻深目皮膚雪白的原住民不同,他們的膚色更深,身材也不甚高大,加之來得晚,在這片水草稀薄的土地上,他們和其他部落的關係並不和睦,甚至飽受歧視。
惡魔素來喜歡純潔的人類少女,隨著龍蟻女王的衰老,她索取更多的供奉,靜海荒漠中流傳著她血腥殘暴的秘聞——她大量吸食處女的鮮血,妄圖挽回歲月留下的痕跡。剛成年的阿婭被選為這一年瓦倫丁部落的貢品,即將被送往地下蟻城中龍蟻女王的行宮。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會面對一個嗜血的暴君,但她知道,被送去的少女都沒有回來。
阿婭的母親早逝,父親被一個行商蠱惑,成為了理想國的信徒,離開部落去追尋夢中的理想鄉。孤身一人的阿婭被部落撫養長大,條件是在她成年之後要作為部落的貢品。
別無選擇的阿婭在惶惶不安中長大了,為了保持她的純潔,族長和大祭司嚴禁她和異性接觸,看著同齡人一個一個地走入婚姻,她感到由衷的羨慕,和深深的恐懼。
終於,在這個無人看管的篝火節,她被這份歡樂和熱鬧打動,悄悄逃出了部落,想要混入地下蟻城謀生,然後她遇見了一個改變她一生的人。
現在,她和這個人坐在一根低矮容易攀爬的風蝕柱上,一起眺望遠方的篝火。
她斷斷續續地傾訴,一會兒惶惑,一會兒自憐,有時候甚至覺得愧疚:「也許我不該逃走的,如果我走了,會有別的姑娘代替我被送到那裡,她們也不想這樣……她們應該有更好的生活。」
一直沉默著的旅人告訴她:「任何人都不該背負這份痛苦,你也是如此。」
乾涸的眼淚又從眼眶裡流了下來,阿婭哽咽道:「可大家不這麼覺得,我既然接受了部落的撫養,就應該回報他們,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撫養孩子是一份義務,不該以這份義務索求她用性命來回報,這是不義的。」旅人說。
「不是我的錯嗎?不是因為我太自私了嗎?」阿婭希冀地問道。
旅人搖了搖頭:「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任何人的錯。」
「那是誰的錯呢?」阿婭困惑了。
旅人無法回答,他也在思索,如果這個世界逼迫一個熱情善良的族群出賣自己的同類換得苟延殘喘,那是誰的錯呢?
「是惡魔的錯。」旅人說,「所以我們要消滅它們,驅趕它們回到魔界裡去,讓它們永遠不得來到人間。」
「那真好,這樣的話,阿爸也不會再信仰什麼理想國了吧?沒有惡魔的世界那麼美好,本來就是一個理想國呀,我想生活在那樣的世界,一切都是好的,最好最好的。」阿婭說。她貧瘠的詞彙無法表達出她心中的世界,她只能用「最好」來形容它。
「什麼樣的世界?」旅人問。
阿婭苦思冥想,將心中的理想國描述出來:「那一定是個平等世界,除了人類,還可以有那種不傷害人的惡魔……我聽說在地下蟻城有這樣的惡魔,甚至會和人類通婚,如果它們不傷害我們,我可以接受它們的存在。無論是什麼樣的膚色,是你這樣的,還是我這樣的,無論我們是男人,還是女人,是不是有信仰,只要願意和平友愛,不互相傷害,他們都應該平等,都應該獲得幸福。」
旅人感到了詫異,他沒想到一個沒有接受過教育的部落少女會有這樣的胸襟和理想,讓他那顆一味敵視所有惡魔的心都感到羞愧。
阿婭暢想著那樣的世界,不禁露出了微笑:「如果能生活在那樣的世界,該有多好啊。」
說著,她又收斂了笑容,輕聲嘆息:「想這麼多做什麼呢?我們連下一次妖魔潮汐都不知道能不能度過……每個月的那幾天總會有一些妖魔逃到地面上,上個月吃掉了族長家的五頭羊,以前還吃過人。」
阿婭問道:「我聽說像您這樣的修士會神奇的法術,您也會嗎?」
「我沒有那樣的力量,但我的心中有主。」旅人回答道,哪怕他已經被放逐,他仍是相信的。
「信仰主,就會變得像您一樣聰明強大嗎?我也可以信仰嗎?」阿婭忐忑地問道。
旅人遞給了她一本厚重的書籍作為回答。
阿婭小心翼翼地捧著書,生怕自己的手碰髒了珍貴的書籍,她看著封面上的字,艱難地念出了發音:「教典,是這麼念嗎?」
她只認識一些簡單的字,生怕自己記錯,翻開書頁後更是尷尬地發現裡面的一大半內容她連讀都讀不出來。
「這是我的母親留給我的,現在我將它送給你。」旅人說。
阿婭驚慌地合上了書本,將書扔了回去,砸到了旅人的腰腹,他悶哼了一聲,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
「您沒事吧?我砸痛您了嗎?對不起對不起!」阿婭害怕地道著歉,急得眼淚都掉了下來。
「沒關係,是以前受的傷。」儘管旅人面色灰敗,可是他卻一臉平靜,仿佛他身上的傷口真的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傷。他將書放回了阿婭的手上,「已經沒關係了,這本書我很早就能背下來了,如果它能幫助到你,它就是有價值的。」
他並不覺得將《教典》送給一個連字都認不全的少女有什麼值得惋惜的,而且他要去的地方危險重重,帶著它的結果,也許是讓它永遠沉睡在地下。讓她帶著這本教典回去,至少部落的人不會為她的逃跑而責難於她。
她的心中有一顆善良的種子,無論她信,還是不信,她都應該被善待。
「謝謝您,真的謝謝您。」阿婭連聲道謝,捧著書本歡喜得不知所措。
在這個無人邀請的篝火節,她還是收到了禮物,也許這個旅人不知道禮物的涵義,可這仍讓她暗中雀躍,她的心中有一隻快樂的小鳥正在歌唱,幾乎要從她的心口飛出來。
可是他有愛人了,阿婭難過地低下頭,努力掩飾著自己酸澀的心情,低頭翻開書頁,借著月光閱讀著上面的文字,卻偷偷紅了臉:「愛是……又有……」
「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旅人告訴她讀音。
這切中心臟的語句,讓她心潮澎湃,她仿佛受到了命運的鼓舞,勇敢地繼續念下去:「愛是不……什麼?」
旅人緩緩地告訴她:「愛是不嫉妒。」
阿婭撫摸著書頁的手僵住了,懵懂的憧憬化為了滿滿的失落和自嘲,最後卻又讓她若有所思。
愛是不嫉妒。阿婭無聲地在心裡念出了這句話。不去嫉妒那些能夠和心上人共舞的姑娘們,也不該嫉妒陌生人牽腸掛肚的愛人,那都不是她的愛情。
遠方的篝火已經變得微弱,歡慶的聲音逐漸低沉,節日已經走到了尾聲。
阿婭抱著書本,輕聲說:「我想回家了。」
旅人說:「我可以帶你去蟻城,幫你安頓下來。」
「不,我願意回去的,謝謝您。」阿婭說,「但是在走之前,我能跟您再聊一會兒嗎?聊什麼都可以。」
旅人答應了她。
阿婭開心地說起了從前的事情,不再提讓她痛苦彷徨的恐懼,而是說著她遇到的趣事,從打水時水桶被羊頂進了井中,氣得她去追羊,在饢坑做饢的時候燙到了手,鄰居的小伙幫她打水降溫,聽行商們說起外面的世界,知道了有一個叫做教廷的地方。她恨不得把所有有趣的事情都說出來,因為她覺得旅人並不快樂,她想讓他變得快樂,她也想知道他的過去,哪怕只是他的名字。
可是旅人始終只是個沉默的傾聽者,他無意訴說自己的故事。
她不知道他從哪裡來,不知道他經歷了什麼樣的痛苦與絕望,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身上沉澱著這樣一份溫柔的悲傷,更不知道那被他裝在心中小心收藏的,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可旅人沒有說,他什麼也沒有說。
夜深了,少女睏倦極了,睡意朦朧中,她呢喃著問道:「您的愛人呢,她去了哪裡?」
旅人回答道:「他一直在我心裡。」
阿婭已經分不清這是旅人說的話,還是她做的夢。她枕著書睡著了,旅人不好冒昧將陌生的姑娘抱回部落,於是給她蓋了一條毯子,坐在旁邊為她守夜,又去附近找了些乾燥的木材升火,讓她覺得溫暖。
旅人自己沒有睡,他在等朝陽升起,然後悄悄離開,繼續他的旅程。
在這段旅程開始之前,他其實沒有多少機會可以看著朝陽升起,在黃昏之鄉中他看不到,到了永無鄉,一年中有泰半的時間籠罩在永恆的星空之下,在外面執行任務的時候,他更是行色匆匆,無心等待一次朝陽。他其實並沒有對朝陽有什麼執著,如果他的愛人還在的話,他們一起看夕陽也很美。黃昏之鄉的夕陽永不墜落,他們可以肩並肩坐在沙灘上,手牽著手,一直看到地老天荒。
他想帶他去雪山,看一看當年他救治過的那隻雪豹是否還霸占著那一片白雪皚皚的山巒,那裡有一面美麗的瀑布冰湖,冰天雪地之中那凍結的藍綠色湖水讓這座山頭美得像是一個童話。他還想帶他去極地看企鵝,甚至可以收養一隻被棄養的小企鵝,給它餵食,看它搖搖晃晃地冰面上走,一直到它足夠強壯,可以回到族群中生活。
他有很多很多事情想和他一起完成,也許並不是想做事情,只是想和他一起。
相愛的人在一起的時候,哪怕不發一語,也能感受到彼此的心。
可如果相隔了生與死的距離,這份遙遠的思念,是否還能抵達冥河的彼岸?
旅人看著朝陽從地平線上冉冉升起,內心寧靜。他像是一艘小船,從一個港口漂泊到另一個港口,也許一路上會遇到暴風雨,可是當船抵達港灣的時候,他仍是覺得幸運,從不覺得自己辛苦。
他也從未覺得自己應該理所當然地獲得幸福。他的信仰,並不是為了求得幸福,而是讓自己的內心獲得安寧,哪怕他被懲罰。
坦然的痛苦好過虛偽的苟且,他是這樣堅信的,所以他不會去逃避。他犯了錯,而且不思悔改,所以他要接受懲罰。對他而言,這樣的懲罰並不是痛苦,而是贖罪。這世間一切的苦難,都是在贖還與生俱來的原罪,他要用一生去償還。
天亮了,阿婭從睡夢中醒來,她蓋著一條毯子,身邊的一團篝火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點上的,現在還有微弱的火焰在風中搖曳著,而旅人已經離開了。
阿婭夾著毯子,抱起書本,匆匆往部落跑去,一路上的亂石和荊棘讓她跑不了太快,一不小心就跌倒在了地上。
她顧不上打理自己,一把捧起了《教典》,卻發現有一張紙片從書頁中掉了下來。
她撿起了那張紙,翻了過來,上面是一張手繪的人像,畫像上是一個年輕俊秀的男人,對著她微笑。
角落裡有一個名字,應當是畫像上的人的名字,很簡單,識字不多的她也可以輕易念出來,她輕輕念了出來:「齊樂人。」
明明只是個普通的名字,可是畫像上那繾綣的筆觸讓她的聲音也不自覺地變得柔軟。她想再仔細地看一看,傾心感受一下那滿溢的溫柔,可是一陣戈壁的狂風吹來,猛烈迅疾,猝不及防地從她手中奪走了這張畫像,吹向茫茫黃沙之上的萬里晴空。
沙粒在風中飛揚,迷住了阿婭的眼睛,她心慌意亂地胡亂揮舞著手臂,可是卻只能抓住滿手的黃沙。等她再次睜開淚水迷濛的雙眼時,那張畫像已經被風帶到了天上,飄飄蕩蕩,無根無著,眼看著就要消失在天邊。
阿婭不假思索地向它追去,一路和風賽跑,一股莫大的悲傷充斥在她心頭,內心有個聲音讓她不顧一切地奔跑、奔跑、奔跑……她跑丟了鞋子,腳掌踩在碎石上,鮮血直流,可是這份身體的疼痛卻無法蓋過內心的悲傷,她仍是不敢停下腳步,她想抓住那即將失去的東西——直到她被荊棘絆倒,重重地跌倒在大地上。
她摔得那樣疼,疼得她跪倒在地上哭泣,腳掌早已被割得血淋淋,膝蓋磕破了,流著血,就連她的雙手都滿是傷痕,她退縮了,想要放棄,卻又不甘心地抬起頭,看向遠方。
又起風了,一陣又一陣的狂風將那張薄薄的紙片送往杳不可知的遠方,那麼大的沙海,那么小的紙片,轉眼便無跡可尋,唯有那茫茫黃沙和碧藍的天空,亘古洪荒。
那張畫像上的人是什麼人?阿婭再也無從知曉。
它註定是不可知,不可尋,不可得。
而那承載於纖弱紙張上的情感,又怎麼抵得過大漠無情的風沙?
它終將被摧毀、被埋葬、被遺忘。
阿婭怔怔地跪坐在烈日下,身後是一路斑駁的血跡,昭示著她為一個沒有答案的故事付出過的近乎瘋狂的努力。她那被風沙迷住的眼睛裡不斷有眼淚流下,卻沖不走柔軟的眼睛裡堅硬的沙粒,好像有什麼尖銳的東西梗在了她的心臟里,那麼鋒利那麼疼,她卻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
她什麼也不知道。
悲傷和惆悵突然間湧上了少女的心頭,她在這片荒蕪之地放聲大哭了起來,為一個不知道名字的陌生人,為一個只知道名字的陌生人。
【第一個副本:星際死亡真人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