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的黃昏與黎明很簡陋。
沒有斜陽,沒有朝霞。
陸文來到地底堡壘外,天色已暗。
「夏文,我的朋友,我們將會在黎明時分動手,就在那個RA離開別墅,前往曜靈大廈的中途,他一直很低調,沒有保鏢,我們只需要對付一個司機……」
「嗯。」
這是來自類人機械的一擊。
很天真的計劃。
陸文向來不對仿生人的自主計劃抱有太多希望,正如當年那個仿生人聯盟,僅僅是聽了整個過程,就知道沒希望成功。
這個計劃的漏洞太多。
如果連一個百人的仿生人小組織都能摸透RA的生活軌跡,那麼RA早該被搶劫無數次了。
「武器,你們用什麼武器?」陸文問道。
「用我們強有力的拳頭!」
「……」
陸文沉默不語。
草率了,就不該問。
早先他發現這個組織只有一些半自動手槍之類的槍械,子彈都沒幾發,還以為是別的熱武器都被藏起來了。
看來這裡的情況與莫烏市那邊差不多。
仿生人缺乏武器,難以形成完整的戰鬥力。
碰上經驗豐富的人類小組就只有挨打的份。
「你們沒想過在中層世界或者混合區多弄點武器嗎?」陸文問道。
「這個,由於我們組織沒成立太久……」安德烈猶豫著說道:「所以就……目前……」
「明白了。」
缺錢。
在混合區或者比較混亂的中層世界,如果有錢,弄到一把槍應該不難。
……
地面。
莫烏市。
這裡的黃昏還算完整,今天只是散落了幾滴小雨。
陸文那幾個兄弟都偃旗息鼓,似乎也在等待公投的結果。
街燈依次亮起。
暮色籠罩。
陸文隨意行走在街頭,兩側是無數被推倒的房屋,殘磚碎瓦上停留著重型機械,工人們都下班回家了。
他腦子裡正在翻湧著一串串數據。
家政型仿生人留下來應該沒問題了。
雖然公投到現在也不到十個小時,但已經可以簡單預測後期走向。
「陸先生,快結束了吧?」
一側的街道上傳來一個聲音。
陸文退出思索狀態,轉頭看去。
那是一個流浪者。
衣著破爛,鬍子拉碴,乾瘦,三十來歲,他坐在老舊灰白的棉被上,提出了剛才那個問題。
「結束?」陸文眉頭微皺,「是公投嗎?」
「不,這一切。」
「你想問什麼?」
陸文緩緩走過去。
他並不擔心這個流浪者能幹出什麼來。
【血肉生物】
【無武器】
【營養不良】
【可能有內部疾病】
【……】
系統判斷這是個身體孱弱的人類。
面部識別並沒有自動開啟,這其實有些侵犯隱私,一般只會對死人用面部識別。
陸文坐在街邊。
這樣兩人可以平等對話,而不是居高臨下。
街道旁滿是拆遷留下來的塵土,還有些細碎的水泥塊,。
「陸先生,你在等待勝利,對吧?」流浪者問出了這個問題。
「你說仿生人公投?」
「陸先生,你知道這片街區的歷史嗎?」
流浪者又問出了另一個問題。
前言不搭後語。
如果不是他神色依舊平靜,陸文可能會覺得他有某種神經上的異常。
「我知道。」陸文正常回答。
「對,你可以隨時隨地翻閱那些過往的報導與書籍,但那些只是隻言片語,幾行短短的文字,就可以描述這片街區所有人的一生。」
這是個普通的莫烏市黃昏。
微弱的陽光灑在街頭。
勉強能拉出一些模糊的影子。
這個流浪者突然開始講述某些尋常的歷史。
陸文並沒有打斷,他現在專注於公投結果,並沒有別的事需要做,與流浪者聊聊天也沒什麼。
「這片街區以前是窮人居住的地方,那邊拐角處有一個老電影院,票價很便宜,這後面是一個老舊廣場,孩子們喜歡在裡面玩滑板,打球……」
他描述的是六七十年前的樣子。
陸文的資料庫里有,確實只有隻言片語的幾行字。
「後來這裡被開發商看中了,老舊的低矮平房被推平,就像現在這樣……那些窮人家的孩子們,突然發現再也沒有免費玩耍的地方了,他們不得不搬去更狹窄簡陋地方,報紙上從不會報導這些故事……」
這裡成為了富人的居所,廣場被改成健身中心,那些老舊的器材被扔進垃圾場。
新的健身中心需要費用才能進去。
「再後來,別的地方修起了更高的樓房,於是富人們又搬走了,這裡又漸漸成為窮人聚集的地方,很多年,直到某天,又有人看中了這個地段……」
流浪者講故事的能力不算很好,但口齒還算清晰。
他看向陸文。
「陸先生,歷史從來不會改變,對吧?它只會一次次重演。」
「你的祖輩生活在這裡?」
「對,小時候,他們會給我講這裡的故事……」
流浪者撿起一塊碎石,捏在手心。
「陸先生,很多人生下來就擁有一切,他們可以享用世界上頂尖的美食,去別的城市旅行,換無數個伴侶……閒暇時候,再請人編造他們的勵志故事,說他們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然後再去公開場合發表言論,說……我們的貧窮是因為懶惰。」
「或許有的富人是這樣。」陸文並沒有完全肯定。
「可即使我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一個月只有一天休息,那些人也還是說我們懶惰,沒有上進心,可我真的覺得很累。」
黃昏的光暈逐漸消失。
這座城市迎來新的夜晚。
【反社會人格障礙】
系統突然給出這個提示。
「以前有工作?」陸文問道。
「對……並不是每個人生來就是流浪者。」
流浪者至始至終很平靜。
他說道:「陸先生,我一直很羨慕我以前那位老闆,在他的自傳里,他八歲就已經週遊世界,去過每一座城市,所以他在那時起樹立了遠大抱負……他白手起家,他的人生經歷精彩豐富,演講有感染力,所有人都會為他鼓掌。」
他拋出手裡那顆小石子,拍了拍手心的塵埃。
在浮空城懸浮的歲月里,各個城市幾乎隔絕。
八歲能環遊世界,註定不是普通家庭。
「可我……我八歲的時候還沒有離開過第十三區,不知道外面世界是什麼樣的。」
「仿生人奪走了你的工作?」
陸文突然明白了這人把他叫住的原因。
饒了這麼一大圈。
核心內容藏得挺深的。
這人是希望他可以不要操控公投結果,讓那些仿生人離開,給底層人類一個工作機會嗎?
人類說話總是喜歡繞來繞去。
但流浪者的回答有些出乎意料:「不是仿生人,我自己放棄了那份工作,畢竟工作一輩子也只能買這片街區的一個單間,所以我來到了街上,我流浪了很久,聽過許多很有意思的對話。」
「有富人從我身旁走過,他的同伴說城市應該好好治理這些流浪者,驅逐他們。」
「但那個富人卻說,這些流浪者也是人,只是貧窮,不應該被驅逐,我當時很感動,卻沒想到他的下一句話是……如果沒有這些窮人,他們的優越就無法得到體現。」
「他說他們的後代也可以由於這些窮人後代的襯托,顯得更優秀,但……畢竟窮不過三代對吧。」
他自嘲般笑了笑。
街道有幾個零散的仿生人身影,看著像是漫無目的走著。
此外還有幾個步履匆忙的青年人,剛剛下班,急著回家。
即使在這種時期,也依舊有一些公司沒有停止運轉。
「陸先生,我經常坐在這裡,看那些人忙碌著上班下班,比機器更像機器,一輩子就為了一套房,或者一個並不愛自己的伴侶……」
【反社會人格障礙】
系統再次提醒了一句。
陸文知道這玩意的意思。
這類人的人格偏離社會化,並不是每個都有暴力傾向,有的可能只是平靜,缺乏共情,甚至會表現出抑鬱的狀態,還喜歡讀《麥田的守望者》……
「陸先生,你在等待仿生人的勝利,對吧?」這個流浪者再次問出了這個問題。
「我不會操控投票結果。」陸文如實回答。
「一切就要結束了嗎?」
「快了。」
「這是結束前的平靜嗎?」
……
一個晚上的時間過得很快。
地底世界迎來黎明。
早上五點。
天色微亮。
高層世界的邊緣,高牆之下,寂靜包圍的地方。
一棟孤零零的別墅。
黑色轎車啟程。
「和平時一樣,只有一輛車。」
安德烈與陸文躲在很遠的地方。
他們整個組織通過偽造身份穿過邊境之牆,提前來到這裡。
「夏文兄弟,你看到那個上車的老傢伙了嗎?那肯定就是RA。」
「沒看到正臉。」
「這個地方確實看不到正臉,這個RA特別神秘,很少有人知道他長什麼樣子,不過……等會我們將他抓住,就能知道了。」
早上五點半左右。
這場黎明的大計劃開始了。
在黑色轎車經過一個狹窄道路時,眾多仿生人發動伏擊。
「動手!」
「要快,不能讓對方的機械部隊反應過來!」
「這裡距離繁星大廈很遠,他們趕過來至少需要十分鐘,足夠了!」
眾仿生人動手。
或是拿著槍,或是赤手空拳向前奔襲。
對方只是一輛車,一個司機,以及一個老頭。
這是一個看似註定能成功的計劃。
但陸文覺得會失敗。
某種直覺。
所以他勸過了。
不止勸了一次,整個晚上都在給他們分析狀況,表示不能這麼直接動手。
但安德烈為代表的仿生人認為,謹慎成不了事,沒有冒險就沒有未來。
即使這次冒險意味著很大的犧牲。
果然……
就在行動開始的那一刻。
巨大的雷射束從蒼穹直射而下,勢不可擋,像是神之裁決。
一種在地面世界從不曾出現過的武器。
陸文看了看頭頂。
那些鋼鐵機械撐起的龐大蒼穹,一道道鋼樑從橫交錯,仿佛古世紀鍊金術師勾勒出的複雜矩陣。
整個世界的穹頂居然是一件武器。
這個消息,之前辛格爾給的資料都沒有提及。
被雷射射中的仿生人瞬間倒地,在高能量下熔融,開始燃燒,失去行動能力。
「為什麼地面世界不研發雷射武器?」
陸文沉思片刻。
他突然想到了莫烏市的霧霾……
嗯,研發出來沒有意義。
實戰效果不大。
「辛格爾之前攔截我的時候並沒有動用這玩意,是權限問題,他自己根本就不知道?」
或許這就能解釋,為什麼繁星那位SA沉睡多年,依舊沒有被手下人架空權利。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或者說不敢。
就在陸文思索之際。
仿生人組織已經損失慘重,倒下來十多個同胞,距離那輛車依舊有三十米。
「砰!砰!」
幾枚子彈打在車窗上,但只是打出了一個小坑。
防彈玻璃。
估計是最頂級的。
「該死!」
安德烈懊惱大吼。
他們的消息不夠精準,資料不全面。
誰都沒料到雷射武器的出現。
地面上那十多個還在燃燒的類人機械同胞就是代價。
而且有越來越多的同胞還在倒下。
撤退嗎?
但已經進入二十米範圍了。
這時候撤退始終不會太甘心。
「這武器難道有時間限制?」
陸文夾雜在進攻的隊伍里。
他並不在意最後結果,一直在分析。
「按照雷射的出現頻率,這個仿生人組織可以在付出小部分損失後,成功接近那輛車,曜靈的領導就只有這點能力?」
陸文的推測沒錯。
在付出將近四十個仿生人倒下的代價後,他們已經進入了十米的範圍。
然而這時。
前方那輛車突然出現變化。
車頭車尾突然升起兩挺重機槍,別的地方也伸出了黑洞洞的槍口。
全面武裝。
「這是車?還是沒有炮口和履帶的坦克?」
冰冷的殺意頓時瀰漫在空氣中。
所有仿生人都停下了腳步,面帶懼色。
十米。
這就是一道天塹。
如果那些槍口開始噴吐火舌,他們一步都前進不了。
「所有還活著的類人機械,放下你們手中的武器。」
車門打開。
說話的是司機。
一個中年人,肌肉遒勁,黑色西裝被撐得緊繃,臉色平淡。
他並沒有拿任何武器,就這麼下車。
坦然面對眾仿生人。
十米之外。
所有仿生人最後方。
有個心存僥倖的仿生人緩緩抬起手臂,試圖將這個中年司機擊殺。
他的動作很隱秘。
然而只聽得「咻」的一聲。
轎車上某個槍口射出子彈,一槍命中那個仿生人眉心。
晶片被毀,屍體倒地,藍血流淌。
於是所有仿生人都老實了。
陸文大概能推測出這些仿生人的心態。
【衝上前肯定會死】
【聽這個司機的話有一線生機】
【第三原則……】
體內的保命原則起效果了。
仿生人終究還是會在某種程度上受到程序的制約。
司機環視一圈,見所有人都老實了,於是緩緩走到轎車右側。
「咔——」
他恭敬拉開車門。
那是一個西裝革履的老頭。
他面帶微笑下車,個子較高,腰背挺直,西裝很合體,一頭銀髮整整齊齊往後梳。
精氣神很好,微笑的樣子令人感覺親切。
沒有普通老人的垂暮之感。
一眼看去甚至有些驚艷。
他年輕時候一定相當帥,所以即使老了,依舊有一種特殊的氣質與魅力,讓他看上去尤為出眾,令人不自覺從心底生出讚揚之情。
「很熟悉……」
陸文看著那張臉。
他根據自己現在這張臉,推演了片刻自己老了以後的樣子。
……
各位書友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