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阮喻聽到這裡,才又疑又急往回趕。
趁堵車,她點開那篇《她眼睛會笑》看起來。不過隨手挑了幾頁,就發現好幾處雷同。
比如元旦煙火那段,對方筆下的情節、對話,甚至男主內心戲,都跟她撰寫的完全契合。
再比如更叫人大跌眼鏡的,對方描寫了一段某次周末,女主捧著盆「小花農罐頭花」離校的場景。
那是當年蘇市一中流行的一種自種盆栽,一個罐頭長一種植物,菊花西瓜什麼都能種,不過阮喻的有點特別,改造後同時長了向日葵和薰衣草。
她在日記里看到這段,為增強年代感就當素材用了,沒想到對方也寫了這茬,也是向日葵和薰衣草。
諸如此類的例子不勝枚舉,而且短篇節奏快,梗又密集,這些內容都比她更早發表,不過對方是沒什麼曝光度的新人,她之前沒關注到而已。
見鬼了。
劉茂從後視鏡觀察到她臉色越來越難看,趁紅燈時間,扭頭問:「阮小姐,有什麼我能幫忙的嗎?」
阮喻抬眼,立刻搖頭。
劉茂大概知道她的職業,但她在這方面一直很低調,連向爸媽都沒透露筆名,當然也不可能隨便講給一個初次見面的相親對象聽。
更何況,事情也沒到需要律師協助的地步。
所以她說:「我自己暫時能處理,謝謝。」
阮喻在公寓樓下下了車,與劉茂再次道謝,然後匆匆上樓。
就那麼一個多小時車程,繼論壇腥風血雨後,她的書評區,以及二十來萬粉的工作博也接連淪陷。
謾罵、指責聲迭起,她的讀者在「硬」成這樣的調色盤面前絲毫說不上話,甚至不少也在要求說法。
倒有個鐵桿粉提出了對她有利的看法:對方作者至今沒現身,說不定那就是溫香的馬甲呢?
網文圈有個「試梗」操作,開文前先拿小號發表,收效不行就「棄梗」。可阮喻顯然沒有。
事件持續發酵,所有人都在等她發聲。
她在漫天流言裡仔細看過一遍對方作品,抓著頭髮冷靜片刻,決定先聯繫作者。
對方筆名「寫詩人」,微博一個寫詩的人,是個新號,只有個位數的殭屍粉,最新一條微博發表於四天前的周日傍晚:又要返校啦,不開心。
大概是個中學生。
阮喻發了條消息過去,但遲遲沒有得到回覆。
然後她意識到,今天周四,如果對方住校,現在很可能不方便用手機。
她身心俱疲,踹了高跟鞋倒頭仰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上的吊燈雙目失焦,眼前飄過一行行唾沫味十足的字眼——
抄襲狗別裝死了,出來表個態?
這種垃圾居然還在金榜?趁早滾出晉江!
這波梗融得妙啊,前幾本也是抄紅的吧?
說這些的,不少是與她並無過節的路人,都是看完調色盤後「自由心證」得出的結論。所以比起被潑髒水的惱恨,她更想先弄清楚,兩篇文到底怎麼能撞成這樣?
周五傍晚放學時間,蘇市一中校門外熙熙攘攘。許懷詩在車站掏出手機,隨手登錄晉江帳號。
一個多月前,她在一部老年機里發現個「慘絕人寰」的故事。男主角,也就是她哥,竟然在高中時代暗戀別班一個女生,慫得直到出國也沒表白。
這事太叫見者傷心聞者流淚了。她忍不住在平時看小說的網站註冊了一個id,據此寫了個短篇故事。
倒不是發展課餘事業,就是傾訴欲爆棚,又不好跟身邊朋友講,也怕網絡論壇傳播範圍太廣,被她哥發現,所以選了晉江這個「女性文學寶地」。
但許懷詩很快意識到她錯了。
因為她火了。她的書評區兩天內暴增上千條評論,爆炸式的信息告訴她,她被一個小有名氣的寫手抄襲了。
許懷詩傻在原地,半天沒緩過勁來,等回神,迅速找到對方小說翻看,囫圇一遍過後,搜到對方微博,出離憤怒下準備討個說法。
「溫香」的主頁飄著一條置頂微博——回應:沒有融梗抄襲,關於《好想和你咬耳朵》與《她眼睛會笑》兩篇文的雷同點,已聯繫對方作者一個寫詩的人詢疑,正在等待回復,了解情況後將向大家進一步說明。(天知道這個有關暗戀的故事,是我學生時代的親身經歷……/笑哭)
括號內的說辭當然不夠服眾,所以底下還附了則視頻,是她電腦內大綱文檔的最後修改時間,顯示在《她眼睛會笑》發表之前。
視頻包括文檔時間和進入文檔後可見的內容,呈連續式放映,與證據力不足的截圖相比,算是個較為有力的澄清。
果然在這條微博下,路人理智不少。
許懷詩因此一愣,點開了私信。
「溫香」發來的消息,前兩段是對事件的簡單說明,最後幾行,她說:「《好想》一文確實是我原創構思,主觀上絕對沒有冒犯您的作品,但我無法否認兩篇文之間雷同點的客觀存在,在此向您詢疑,期待您的回覆。」
回想起她主頁那句「親身經歷」,許懷詩將信將疑,回頭重新翻看起溫香的小說,接著發現了不對勁。
她之前根據簡訊改編小說時,刪減了其中一部分情節,但這些梗卻有幾個出現在了「溫香」的筆下。
這意味著什麼?
初夏的天,她忽然背脊發涼,無端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一個男聲打斷了她的深想:「許懷詩你杵這兒幹嘛呢,十九路開過三輛了不知道?」
她抬頭,看見班上趙軼從馬路對頭來了。一顆板寸頭,嘴裡那棒棒糖硬是叼出了煙的架勢,一副地痞流氓樣。
許懷詩煩著呢,正要敷衍,靈光一現,笑眯眯說:「趙大,巧呀!」
「喲,」趙軼聽見這稱呼奇了,三兩步到了這頭,「太陽打西邊來了?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她「呵呵」笑著,掩嘴小聲問:「你家大業大『人脈』廣,我跟你打聽打聽,你那兒有沒有什麼黑科技,能在知道對方微博的情況下,查到她的真實信息?違法的不用,要名字就行。」
趙軼語重心長:「小姑娘,查名字也是違法的。」
她一噎,嘆口氣,卻見他壓低腦袋湊過來,說:「不過給錢就行。」
許懷詩掙扎了下,咬咬牙:「多少?」
他比個「ok」的手勢:「人民幣三萬。」
「……」
她轉身要走,被趙軼一把扯住胳膊,回頭就見這人笑得露一口大白牙:「友情價,一杯奶茶。」
一個小時後,臨街奶茶店,趙軼接起電話,應幾聲,最後說:「謝了啊叔,改天請你吃小龍蝦。」
擱下手機,他打個響指,隨手扯張菜單,歪歪扭扭寫倆大字,遞給對面。
「阮喻?」許懷詩咀嚼兩遍,回想片刻後說,「趙大,好人做到底,陪我回趟學校?」
「幹嘛?」
她一指菜單:「去校史館,看看這人是不是咱們學姐。」
許懷詩記得,草稿箱裡最後一條簡訊,時間是她哥出國前一天,內容是:最後一眼,是校史館裡你的照片。再見。
所以她想,如果世上真有這樣近乎奇蹟的巧合,如果「溫香」那句「親身經歷」不是說謊,那麼,那裡一定有阮喻的照片。
兩人謊稱「落了作業」,在落日餘暉里奔向校史館。
這個點已經閉館,得虧趙軼那股潑皮勁,在門口死纏著管理員,戲本子一段一段演,許懷詩才瞅準時機,一溜煙偷跑進去,直奔二樓。
館內空空蕩蕩,夕陽透過玻璃窗染亮走道,窗外的樹葉在地面投下斑駁片影。她放輕腳步,連呼吸也屏住,彎來繞去,最終到了歷屆優秀畢業生留名牆。
一中建校近五十年,這座校史館也有二十個年頭的歷史了,如今擠了滿牆的照片。
她把目光鎖定在07級那欄,伸出食指一排排虛移過去,慢慢地心跳加速。
緊張,禁忌,還有興奮。
十七歲的少女,比起抄襲這樣的惡劣事件,潛意識更願意相信一個被歲月掩埋了十年的秘密。
可是下一瞬,身後樓道卻響起皮鞋的踏踏聲,一名中年男子氣急敗壞道:「哪個班的,放了學不走,來這兒幹什麼,啊?」
許懷詩驚叫一聲,來不及細看照片,扭頭就跑,慌裡慌張從另一邊樓道往下奔。
身後人一路奪命追來,她跑得趔趄,到了一樓大廳卻見正門口還堵著一個,只得又回頭,走投無路之下,聽女廁所那邊傳來個熟悉的聲音:「來!」
她飛躥進去,一眼看見窗外趙軼,把肩上書包一把甩給他,然後雙手一撐窗沿,跳了出去。
趙軼牢牢接住她,把她書包扛上肩頭,扯著她胳膊就往校史館後邊的小樹林跑。
兩人一下躥沒了影,留下身後管理員罵罵咧咧跳腳。
眼看甩脫了人,趙軼停下來,扔了她的包仰躺在草地上,邊喘邊說:「許懷詩……校史館有你失散多年的親人,非得這時候偷溜進去?周一打個申請再來,你親人是會跑,是不是啊?」
許懷詩也喘著,半天才答上話:「不弄清楚這事,我整個周末都會睡不好!」
她說完跟著倒在草地上,無比懊惱:「就差一點點啊!」
「那也不陪你玩命了!」
許懷詩當然曉得打草驚蛇的道理,這時候,校史館是鐵定進不去了。而直接問她哥,被他曉得她偷拿他的私密「情史」發表到網上,簡直比記處分、寫檢討還可怕。
這麼說,難道真得煎熬一個周末?
她不甘心,兩條腿死命蹬了兩下,完了突然想起什麼,說:「等等……」
證明阮喻身份,不一定要從簡訊切入,還可以從「溫香」的小說找線索。
她記得剛才在車站看到過這麼一段:小說里,男主角「賀時遷」會在課餘時間到學校藝術館彈琴,而女主角「林希聲」曾在他常用琴房的牆面上,寫下一行英文字母——lxsxhhsq。
意為「林希聲喜歡賀時遷」。
也就是說……
太陽徹底沒入了地平線,她撐地起來,看一眼遠處隱沒在夜色里的圓頂藝術館,說:「趙大,咱們藝術館的牆,近幾年有沒有重新刷過漆?」
趙軼不知她又想到哪出,說:「學校那麼摳門,應該沒有吧。」
「那我們再玩次命?」
「……」
一刻鐘後,藝術館旋梯上,許懷詩貓著腰翻手機,說:「找到了,小說里寫的是401,鋼琴背後的那面牆!」
她說完,又推推趙軼,示意他打頭陣,重複道:「401,401!」
趙軼皺著個眉,壓低聲道:「401是畫室,哪有鋼琴?」
「g?」許懷詩愣了愣。
難道是怕太過寫實,所以杜撰了房間號?那豈不得一間間找過去?
「趕緊再想想!」趙軼小聲催促。
再想想,再想想。
許懷詩抱著頭拼命回想,片刻後腦袋裡火花迸濺,說:「你知不知道,哪間琴房能看到教學樓四樓第二間教室?」
她記得她哥在簡訊里說過,從他所在的琴房望出去,可以看到那個女生趴在教室門前的欄杆邊曬太陽。
「最靠西的301唄!」趙軼飛快判斷。
「就是它了,走!」
兩人矮著身溜到三樓盡頭。
301的門鎖著,趙軼嘆口氣:「發卡有沒有?細的。」
許懷詩從頭髮上拔下一根,又拿手機給他照明。
五分鐘後,門「啪嗒」一聲開啟,她欣喜若狂,打著手電衝到鋼琴背後。
許懷詩身板窄,將將夠擠進去,整束的白光發散開去,照亮眼前那面老舊泛黃的白牆。雖然有好幾片牆面斑駁脫落了,但正中央,那行用塗改液寫成的英文字母還是清晰地映入了眼帘。
——ryxhxhs。
卡在外面進不去的趙軼瞄到這行縮寫,拼湊道:「日,呀,咻,嘿,咻,嘿……射?」
「……」
許懷詩回頭瞪他,再轉過眼,幾乎激動得熱淚盈眶。
她的食指撫上粗糙的牆面,像生怕碰碎了什麼似的小心翼翼,輕聲說:「是……阮,喻,喜,歡,許,淮,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