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倫並沒有想到自己會在多年以後再一次看到了自己年少時的演出投影。
當時他正在慶典大道盡頭的一家舊物商店閒逛。從幾天前開始,他的智能家居系統就一直提醒他通風設備出了故障。艾倫爬到管道里去看了一眼,電路系統沒有問題,但是風扇葉片的軸承卻已經出現了裂縫。艾倫當然可以選擇叫人上門來修理自己的通風管,但在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帳戶後,那上面寒酸的數字讓他打消了這個念頭。
好吧,這就是為什麼艾倫會出現在舊物商店的緣故,如果能在這裡找到二手軸承,這能給他省下一筆不小的開銷。他在五金區那些布滿灰塵和油污的垃圾堆里翻找著自己想要的零件,一個不小心碰落了一隻金屬盒。
然後,那枚投影球就滾了出來。
開關在它撞在地上時打開了,隨後一束光線瞬間照亮了陰沉晦暗的商店店面。
纖細瘦弱的少年影像在微微閃爍的光束中緩緩匯聚成形,他的身上只披著白色的紗制的長袍,露出修長的胳膊與小腿,每一寸肌膚都白得仿佛是透明的。他的手腕和腳腕上都是用黃金製成的碩大花朵,那些人工製作的黃金花的花瓣都薄如蟬翼,甚至能隨著空氣的流動而微微顫抖。
大顆大顆的寶石:祖母綠,珍珠,碧璽,紅寶石,層層疊疊掛在少年的鎖骨與胸口之上。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從來都不是那奢華無比的珠寶與黃金,而是那少年本身。
他乖巧地坐在巨大的鳥籠之中,仰著頭,露出了格外精緻妖艷的面龐,那樣美,那樣懾人心魂,眼神卻透著一股虛弱的空洞,叫人恨不得能將他直接捏在自己的手心裡,一點一點碾出濃稠的蜜汁……
「請鎖住我吧,用金與銀鍛造的鳥籠……」
「請愛我吧,用鑽石雕琢成花,用月光編成絲線……」
「用烈焰灼燒我的心臟,我的靈魂終將變成白色的星星……」
變調的歌聲混雜著刺耳的電流聲響起,而那少年的影像也光束中緩慢地轉著圈。
「老天,你幹了什麼?!」
伴隨著一聲呵斥,一個男人沖了過來,一把抓住了地上投影球。
歌聲和那虛幻的影像一瞬間消失不見,男人小心翼翼地將那枚投影球放在自己掌心,然後湊近仔細看了許久,檢查是否有別的損傷。
「對不起,我沒注意到——」
一直到這個時候,艾倫才回過神來。
他衝著那男人道歉,但聲音卻有些恍惚。
「我這裡是二手商店,可不是什麼『發泄公園』,如果所有人都像是你這樣粗手粗腳我這家店可就完蛋了——
那男人身上還穿著一件髒兮兮的制服,胸口上繡著「羅夫二手商店租賃典當買賣一站式服務」的字樣,他正是這家店的店主。
他一邊罵罵咧咧地嘟囔著,表現得好像一切真的都是艾倫的錯似的——一到這種時候,他就條件反射性地忘記自己壓根就不曾檢查過自己收回來(有些甚至是從垃圾場撿回來)的貨物。
而如果不是艾倫今天陰差陽錯打翻了金屬盒,那一枚投影球也許早就被他以一星幣或者兩星幣的價格低價清出去了。
當然,現在他是不可能放過自己的「新發現」的。
他屏息凝神又一次地開了投影球,少年的影像伴隨著縹緲的歌聲再一次的出現。
艾倫也不由自主地多看了那格外陌生又熟悉的影像好幾眼……
「咔——」
仿佛察覺到了艾倫的視線,二手店主警惕地關掉了手中的投影球然後回過頭來瞪了艾倫一眼。在他看來,這名男青年看上去多少有些奇怪。他整個人包裹在異常無趣且沉悶的暗色高領外套裡頭,幾乎讓人難以看出他真正的身形,而且他還戴著一頂仿佛來自於三十年前的老式包頭仿布檐帽,帽檐下是同樣古舊難看的寬幅鏡框,那副眼鏡幾乎把他上半張臉完全遮住了,剩下的小半張臉則掩在了豎起的高領後面。
這也就是為什麼,當艾倫走進二手店並且向他詢問軸承在哪裡時,他甚至懶得跟這種寒酸鬼說話。
「你應該慶幸這東西沒出故障,不然的話你可賠不起這種好東西。」
店主一邊說一邊舔了舔自己乾燥的嘴唇。
他已經盡力克制了,但言行舉止中還是難掩自己的極度興奮。
「海妖」的投影球!!
而且還是帶聲音記錄的影像記錄!
店主光是想到這玩意能賣出的價格就興奮得快要發抖了。只不過他面前發現這枚投影球的客人還在場,店主只能竭力壓制住自己的興高采烈——誰知道那人會不會意識到了什麼然後想要從他這裡敲詐些什麼呢?
在首都圈這樣的鬼地方開二手商店久了,店主已經看過太多的無賴與敲詐犯了。
「……這東西很貴?」
果然,下一秒店主就聽見面前那打扮古怪的傢伙低聲問道。
這讓店主的神經一下子繃到了極點。
「呵——貴不貴跟你又有什麼關係!反正這是我的貨物!」
店主一下子提高了聲音嚷嚷道。
怎麼可能不貴?
在店主心底,另外一個聲音正在低語。
這麼可能不貴……
他們總是稱他為「海妖」,因為他身上的魅力就像是在火星航路上那些變化莫測危險至極的海妖一般……那麼可怖,卻又完全無法抵擋。
他曾經是那麼太陽系裡那麼耀眼的存在,是所有人心目中的星辰與妖魔。
他那麼美麗,那麼虛幻,歌聲美得仿佛是古老的魔鬼一點點從魅魔的心臟里一點一點抽出來的某種東西,光是聽到他的輕哼就能讓人慢慢陷入癲狂與夢境之中。
在他最出名的那些年,他的面容和低吟被記錄在幾千萬枚影像投影球里,被人收藏在富豪與權貴們的豪華度假星球的星核之內,又或者是被冒險者們帶往距離地球幾千萬光年之外的空間罅隙之中……
哪怕店主自己如今頭髮已經微凸,鬍子更是花白,他依然可以記起當年的「海妖」是多麼有名的。如果不是當初那場可怖的事故最終完全斷送了「海妖」的演唱生涯乃至他的所有人生,恐怕至今街上飄蕩的歌聲依然會是「海妖」那攝人心魂的低吟淺唱。
要知道,一直到了多年以後的現在,依然有人對當初那曇花一現的超級巨星「海妖」無比痴迷。
像是這樣一枚原版的投影球,恐怕比他整個店鋪里所有的二手垃圾加起來都要更貴。
——只不過這些事情,店主當然不可能告訴面前這打扮得古怪而不合時宜的寒酸客人。
當然,為了避免這客人多事,二手店主在迴避對方問話的同時,非常狡猾地換了個話題。
「你之前是說你想要個風扇軸承對吧——」
沒等那人開口,他便挪動著自己的身軀,在自己身後的貨架上翻了翻。
「諾,這個,算你五星幣——今天我這要提前打烊,我可沒工夫跟你嘰嘰歪歪。」
店主一邊說,一邊有意無意地用手摸了摸自己口袋裡那枚投影球,當然表面上,他依然佯裝出了坦蕩自然的模樣。
艾倫握著手中的二手軸承沉默了片刻,然後嘆了一口氣。
「好吧。」
他低聲說道。
然後,他就像是店主最為希望看到的那樣,安靜地拿著自己想要的東西開始結帳。
一切都很順利,唯獨在最後一步付款確認虹膜時,店主不小心抬頭,對上了那打扮寒酸的古怪客人的眼睛。
為了驗證虹膜,那人已經把臉上那副格外笨重的眼鏡取了下來。
在帽檐和衣領的遮掩下,那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睛……
那對眼眸美得有些令人恍惚。
店主愣了片刻,一直到客人低聲喊了他一聲,才猛然回過神。
結完帳後,那客人立刻就拿著東西離開了。
這本是二手店主最希望看到的事情,但一直到那人離開好久,他卻始終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恍惚。
似乎有什麼地方……有什麼地方被他忽略了……
店主心神不寧地想道,三番四次地拿出自己今天挖到的「金礦」,那枚投影球出來再三檢查。
投影球並沒有什麼問題。
店主打開了好幾次,「海妖」絕美的歌聲與身姿依然在光束中迷離地轉著圈。
那麼,為什麼會覺得不對勁呢?
就在第N次對上「海妖」的面容時,店主的腦海中忽然閃過一道雪亮的靈光。
眼睛……
眼睛?!
他猛然間跳了起來,挪動著自己笨拙龐大的身軀衝出了自己破敗的店門,望向了街道的盡頭。
「……是我搞錯了吧。」
一直到這個時候,他依然忍不住喃喃自語努力安慰著自己。
但他的心跳,卻不受控制地越跳越快。
那雙眼睛……誰又能錯過那雙眼睛呢?
哪怕時隔多年,曾經脆弱纖弱的少年如今已經是疲倦蒼白的青年,但是……但是那懾人的眼眸卻……卻一點不曾減少任何誘惑。
只不過,當店主想到這些並且從出門的時候,距離艾倫的離開已經過去好一會了。
無論他如何張望,他唯一能看到的,只有人頭攢動的街頭和首都圈的人工大氣投射下來的晦暗陽光。
那個曾經出現在他的二手店裡,用五星幣帶走一枚舊軸承的古怪青年,就像是多年前忽然消失在人前的「海妖」一般,宛若幻夢,再也沒有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