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粘稠。
夢。
現實。
祂的意識正在逐漸成型,從混沌而瘋狂的彼端緩緩而來,然後從虛無中逐漸凝結成實際的「存在」。
那是一種奇妙的感受。
祂原本已經休眠,深深的休眠。但現在,原本已經散落於漆黑彼端的無數細小知覺卻因為某個人的到來而逐漸恢復並且聚攏……
祂於深淵中重新浮現。
祂甦醒,祂復生,祂降臨。
因為那個人正在靠近,從遙遠的彼方……一直來到他的身邊。
過往纖弱而虛幻的聯繫逐漸轉變為鮮明且無比強烈的感知。
涌動,涌動,濡濕的脈動。
早在完整的認知成型之前,祂已經出於本能地靠近了他。沒有什麼事物……甚至就連祂的同族也不可能理解這一刻祂的滿足與欣喜。
祂渴望他。
各種意義上的渴望。
直到……
直到對方的恐懼順著纖細的觸足直接傳導到祂的核心深處。
脈衝電波在神經中穿行,神經末梢開始釋放腎上腺素……皮膚上開始浮現汗水……溫度升高……心跳……開始加快……
祂觀察並且感知著懷中珍寶因為祂的到來而產生的一系列反應。
新的認知與遠久的記憶在祂的核心中被激活了。
他正在恐懼祂。
強烈的負面反應。
厭惡。
迴避。
祂正在給他造成負擔,意識到這一點之後,祂的自我認知的匯集與重組進一步地加快了速度。
緊接著,祂的意識變得更加凝聚和具體。
【艾倫正在害怕。】
這個念頭閃現了出來。
【因為祂現在的形態遠遠超過正常人類可以接受的範圍。】
這個念頭讓祂的身體內部充滿了細小的電流,祂的核心開始抽搐,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痛苦……與之前祂所知道的任何一種身體外部創傷所帶來的痛苦完全不一樣。
這種痛苦似乎直接來自於祂的自我意識。
祂開始搜索起自己在遙遠的過去所吸收到的人類的姿勢,然後祂很快就挑出了了可以形容這種情感的單詞。
難過……還有,沮喪。
這又是一個全新的自我認知,祂意識到,艾倫的恐懼竟然會給祂的精神造成如此巨大的傷害——祂並不希望傷害艾倫。
因為,祂……「愛」艾倫。
祂又一次地開始檢索人類的情感與詞彙,然後想道。
隨後,祂開始收回自己絕大部分的「真實」。
【需要……】
【需要作出改變。】
與此同時,祂的核心開始高速地運作起來,然後……
就在拉菲爾衝出走廊直接奔向昏迷不醒的艾倫的同時,在距離那兩人數百米之外的隔離「病房」內,被無數粘稠污穢的暗綠色粘液所包裹的「雷蒙德」心跳忽然逐漸開始變得穩定。
在他那凹陷的眼皮下方,有東西在緩緩的蠕動,然後一點一點地填充起他那乾癟空蕩的顱骨內部。
皮膚,肌肉,血管……
已經完全萎縮甚至已經木乃伊化的人體組織,也開始以非常緩慢的速度開始自我修復,只不過重新構建那些人類細胞和組織的,卻是一種泛著詭異暗綠色的濃稠粘液。
那一枚曾經讓艾倫感到作嘔的休眠艙內變得無比嘈雜而喧囂,綠色的粘液宛若擁有了自己的生命,它們開始翻湧,蠕動,最後化為無數細細地觸鬚,從「雷蒙德」的口鼻和毛孔中滲透進他的身體裡,將那具無比醜陋的乾屍一般的身體重新填充起來。
這場景看上去是那樣可怖又詭異,透過曲面的救生艙觀察窗,位於觀察室內的研究人員們只需要一回頭,就可以清楚地看見救生艙內那不自然的粘液涌動。
「唔……」
事實上,確實有一名研究員這麼做了。
跟生活區比起來,觀察室和「病房」里受斷電影響要更大,引發的混亂也更難收拾。
他和自己的同事們此時正沉浸在震耳欲聾且異常嘈雜的警報和人聲之中,他們的上司杜蘭看上去也比之前更加神經質。
「去看看那該死的救生艙——那殭屍最好他媽的還活著!」
研究員聽見杜蘭對自己吼道。
觀察室與「病房」之間的玻璃幕牆因為之前的斷電事件被卡住了,人們不得不手忙腳亂地將那玻璃門用手直接掰開。接著,研究員就苦著臉跟著另外一名同事踏進了「病房」。
綠色的潮湧還在繼續。
所有的管道……那些濡濕柔軟的生物材料製成的管道都在顫抖,它們中絕大多數都已經斷裂了,只不過從那些軟管中流出來的卻並非是正常的半透明營養液,而是一種令人作嘔的粘稠綠色濃漿。
那些粘液正在地上宛若黏菌一般四處蔓延。
「滋滋……滋……」
空氣中充斥著濕潤的水聲和摩擦聲。
然而,研究員的視線卻只在救生艙上平靜地掃了過去。
他回過頭,衝著杜蘭點了點頭。
「觀察目標生理各項指數一切正常,他活著。」
他說道。
杜蘭的臉色這才好看一些。
「重新檢查下他的維生系統……那傢伙必須活著!」
在杜蘭神經質的吩咐下,研究員不得不與自己的同事走上前去。
他們一起蹲在了斷裂的軟管前——在軟管還正常的時候這裡確實是那套額外添加的維生循環系統的操作台。
只不過現在,那操作台早就已經被粘液所覆蓋。
研究員仿佛依舊沒有注意到這件事情。
「謝天謝地,這玩意沒事。」
「本來就不應該有事,這些系統都是獨立操控的,壓根不可能被斷電影響到……」
「說是這麼說,但研究室里的那些設備不也是獨立電源嗎?剛才它們可是徹底掛掉了。」
那名研究員與自己的同事小聲嘀咕著,雙手在那些汩汩往外留著綠色粘液的軟管中揮舞著,按著並不存在的按鈕。
他們的表情平靜,態度也異常自然。
就好像……他們真的只是在檢查一台正在正常運轉中的機器。
而在他們身後,隔著完全透明的玻璃幕牆,他們的同事……也包括神經質的杜蘭,也像是完全沒有注意到「病房」里的問題。
甚至就連那些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監視著救生艙的探測頭和分析儀器,也都跟之前一樣機械地重複著單調的線條和數字。它們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只有救生艙里的「雷蒙德」還在緩慢地改變著。
那些綠色的粘液,也依然在不斷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