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倫僵硬地看著雷蒙德。
他都可以預想得到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定非常愚蠢。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整個人都處於一種前所未有過的手足無措之中。
艾倫從來都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不得不面對這樣的雷蒙德·莫克。厭惡感和微妙的親近感同時縈繞在艾倫的心頭,似乎無論以那種面目來對待對方,都會顯得有些古怪……
雷蒙德的幾滴眼淚順著他的臉頰一直凝到了下巴上,然後「啪嗒」一聲,滴落下來。
有幾滴眼淚甚至直接落在了艾倫的指尖——艾倫只覺得雷蒙德的眼淚簡直燙得驚人。
「艾倫?」
眼看著艾倫只是靜靜地凝視著自己許久不曾說話,雷蒙德眨了眨眼睛,露出了些許無措和忐忑。
「不要討厭我,艾倫……」
他聲音里的哭腔加重了一些。
「我討厭其他人,他們對我很兇,而且總是會讓我好痛……我只是想要艾倫跟我在一起而已……我做錯事情了嗎?我……我害怕……」
雷蒙德一邊說著,一邊微微地發著抖,然後十分自然地將身體靠向了艾倫。
「……上一次……我一醒來……你就不在我身邊了……」
緊接著雷蒙德又沒頭沒腦的提了一句,如果可以忽略雷蒙德如今的外形,他現在看上去簡直就像是內心受到了嚴重傷害的小孩一樣。
但也就是在這一刻,艾倫無比清晰地感受到了雷蒙德那巨大的體型所帶來的的壓迫感。
如今的雷蒙德已經脫離了最初從救生艙里脫離時那種骨瘦如柴的消瘦狀態,基地里充足的營養針和修復藥劑,外加他自己那變異過的令人驚嘆的恢復能力,雷蒙德慘白的皮膚下如今已覆上了緊實得宛若石塊一般結實肌肉。
在配合自己經過畸變後的怪異身形,雷蒙德現在看上去遠比比三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目中無人的雄性Alpha要龐大得多。
雷蒙德只要稍稍靠近他,輕而易舉地就能將他整個人完整地納入自己的懷抱——艾倫這些年固然瘦得厲害,卻也是正常人類男性的體型,但面對雷蒙德時,他看上去卻嬌小得要命。
「艾倫……」
雷蒙德帶著不安低低喊了一聲。
艾倫的呼吸一頓,隨即回神。
就是這樣一個擁有可怕破壞性,宛若巨人一般的高大男人,如今卻可以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肆無忌憚地在艾倫面前表現出如此楚楚可憐的模樣。
【……他對你產生了一種病態的,無法扭轉的依賴。你是唯一可以接近他的人,你也是唯一可以安撫他的人。】
艾倫的耳邊仿佛又一次地響起了薩基爾的話語。
病態的依賴嗎?
艾倫打量著雷蒙德那含著淚意的雙眸,神情複雜。
巨大的反差,昔日對雷蒙德厭惡與此時用上心頭的微妙憐惜……讓艾倫愈發不知道如何面對雷蒙德。
艾倫的額頭隱隱作痛。
視野中雷蒙德面容仿佛在不斷變換。
有的時候艾倫看見的是三年前那個讓他感到窒息的「丈夫」,但有的時候,艾倫看見的卻是一張全新的,對他充滿了依戀的無辜男人。
最後,那張臉終於固定了下來。
「我會想辦法讓那些人不要這麼對你的。」
艾倫聽到自己放軟了聲音,衝著面前的「大男孩」柔聲說道。
「艾倫……你真好……」
果不其然,上一秒還淚光瑩瑩的雷蒙德,下一秒就傻乎乎地咧開了嘴,對著艾倫笑了起來。
他看著艾倫時的眼神都像是被水洗過了似的閃閃發亮,那種全身心的信賴甚至讓艾倫感到了微妙的壓力。
只不過,艾倫確實得承認,至少現在的雷蒙德看上去要可愛多了。
當然,一直到很久以後艾倫才會恍然大悟,他在這一刻之所以會對雷蒙德生出不需要的奇怪憐愛之心,純粹是因為他從來都不曾看見過,在他沒有到場的情況下,雷蒙德是如何對待其他人類的。
……
那一天,艾倫簡直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做到從那樣的雷蒙德身邊離開的。
一定要說的話,心智退化又離奇擁有了純真心靈的雷蒙德,對付起來簡直比三年前那個傲慢且暴力的傢伙還要麻煩。至少,如果是在三年前,當艾倫想要離開雷蒙德的時候,他不會感到為難,更不會感到心虛和慚愧。
即便是在薩基爾對他施加壓力的情況下,艾倫也沒有真正地親口同意自己會聽從基地的安排,在接下來日子裡,每日去病房裡陪伴雷蒙德以穩定對方的狀態。
雖又能想到,不過是幾個小時之後,艾倫僅僅只是為了離開雷蒙德的病房,就不得不再三向雷蒙德承諾,自己很快就會回到這裡來。
「我會每天按時來到這裡,陪你度過一整個白天。」
「我也會監視那些傢伙,他們不會再……像是之前那樣粗暴地對待你。」
在丟下無數地承諾後,艾倫終於從得以在病房艙門被修復後,順利地從雷蒙德的病房裡逃出去。
而這一次他也跟之前一樣,不得不留下了自己的外套。
「這上面有艾倫的氣味……有艾倫的氣味……我就不怕了……」
雷蒙德龐大的身軀卻因為恐懼而瑟縮成了一團,在艾倫離去前,他異常可憐地懷抱中的外套,然後嚶嚶地嘟囔道。
……
「這他媽到底算是什麼——」
離開雷蒙德的病房許久後,艾倫躬著身體儘可能避人耳目地坐在天女座軍事基地的軍人酒吧角落裡,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艾倫已經很久都不曾因為什麼人有過如此激烈的情緒波動了,但光是想著自己離開病房前看到的那一幕,他便控制不住地想要嘆氣。
巨大的壓力甚至讓他破天荒地企圖尋求酒精的幫助,當然他很快就意識到自己酒杯中那奢侈的液體其實並沒有辦法給他什麼真的幫助……
「……是他。」
「哦,天啊,真的是他……我聽說當時麥克他們都快嚇瘋了,畢竟忽然間所有通訊設備都失效了,而那扇門又被鎖死了……他們還以為等門開了以後會看到什麼慘劇呢,畢竟當時那瘋子的狀態可不穩定……」
「然後呢?」
「結果他們開門之後就發現那傢伙當時正抱著他的腰正在拼命撒嬌……」
「什麼?撒嬌?你是說……」
……
如果可以,艾倫真希望自己那奇怪的聽力能夠失效一次,畢竟那樣的話他至少可以逃離來自於酒吧另一邊的竊竊私語。
他一點都不想知道自己和雷蒙德之間如今奇怪的互動是如何在那些低級士兵中流傳的。
不斷傳入耳畔的低語逐漸開始變得獵奇……甚至轉向奇幻小說一般的走向。
艾倫最終只能無奈地放下自己手中的酒杯,然後站起身準備離開這間酒吧。
可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有些憔悴的身影跌跌撞撞地闖入了艾倫的眼帘。
那是拉菲爾。
只不過,跟艾倫記憶中的拉菲爾不同的是,如今坐在酒吧位置上不停地往自己喉嚨里灌酒的軍官,現在看上去實在有些……頹廢?
艾倫不知道該用什麼詞語來確切地描述拉菲爾。
縈繞在拉菲爾周身的氣息非常的凝重,凝重到哪怕是作為路人的艾倫,也可以輕而易舉地看出來,拉菲爾正處於一種非常消沉的狀態。
艾倫皺了皺眉頭,按照他的本能,打算就在就這麼轉身離開。
但也就是這個時候,他聽到了拉菲爾的呼吸聲。
那是相當沉重的,仿佛連呼吸都變得格外困難的呼吸。
艾倫的腳步好像一下子就變得沉重起來。他當然不會忘記,自從他來到天女座的軍事基地以來,他所感受到的為數不多的善意……正是來自於拉菲爾。
「……」
一聲重重地嘆息。
艾倫默默地回過了身,然後朝著拉菲爾走去。
一定是雷蒙德的存在徹底搞壞了他的腦袋——一邊邁著步子,艾倫一邊在心底想道。
不然的話,這些日子他的行為也不會這麼失常。
畢竟在這之前,艾倫可不知道自己會變得如此好心。
「拉菲爾長官?你還好嗎?」
在這麼想的同時,艾倫已經站到了拉菲爾的背後。
他乾巴巴地開口問道,語氣聽起來簡直就像是在挑事。
「……艾倫?」
拉菲爾像是被嚇到了一樣,在原地猛然一顫,他回過頭瞪著艾倫,臉上飛快地閃過一次恍惚。
「是你?」
接著他又開口道。
艾倫心底的後悔正在開始累積……他總覺得自己似乎並不應該冒昧地上前來與拉菲爾搭話,至少,從拉菲爾這一刻的反應上來看是如此。
艾倫的存在似乎讓他的狀態變得更加糟糕了。
「是發生了什麼嗎?你看上去有些……不太好。」
艾倫下意識地繼續問道,只不過開口之後他才確定自己好像確實不擅長寒暄。
就連好意地詢問聽起來都像是在質問。
好在在最初的真情流露後,拉菲爾似乎也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緒。
「不……讓你擔心了,謝謝,我沒有什麼大礙,只是有一些工作上的事情令人煩心。」
拉菲爾說道。
但艾倫還是本能地察覺到拉斐爾的狀態有些糟糕。
只不過既然對方已經說明了那是來自於工作上的壓力,艾倫也無心去追問。
兩人之間一瞬間陷入了沉默,就在艾倫打算結束這尷尬的對話,轉身離開的時候,拉菲爾卻忽然一把抓住了艾倫,然後在艾倫驚訝的視線中,他有些突兀地開了口。
「艾,艾倫……假如有一天雷蒙德·莫克姆死了,你會感到更開心一點嗎?」
「什麼?」
艾倫詫異地看著拉菲爾。
但下一秒,拉菲爾似乎也察覺到了自己的失常,他臉色大變地縮回了手,然後踉蹌著倒回了座位。
「哦,抱歉,艾倫,我很抱歉,我一定是喝醉了——」
他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