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向來都是考期末考的時候,祁承淮一早就安排好了行程,因要回校監考,他沒有再安排其他的工作,下午就能早點下班,便應了顧雙儀陪她去逛逛街。閱讀
可計劃卻被變故打亂,顧雙儀才在醫院門口見著他,話還沒說上兩句,就聽見祁承淮的手機發瘋似的猛烈震動起來,嗡嗡的聲音急促得將空氣染上了莫名的緊張。
祁承淮下意識的看了顧雙儀一眼,見她面上雖有緊張卻無不悅,甚至還有一絲凝重,心裡先是鬆口氣,繼而又提了起來。
一大清早就來的電話,於他們而言,大多數可能都是有什麼突發狀況需要緊急處理,看來約好的事又不能實現了。
他匆匆的接起方蘅的來電,才聽了一句就打斷了她,「我馬上過去。」
顧雙儀見他面色突然變得凝重,心裡也是一咯噔,「怎麼了,是不是有什麼事?」
「婦產科有個孕婦突然頭痛,懷疑是腦出血,我先過去看看。」祁承淮飛快的說了一句,又拍了拍顧雙儀的手臂,「你先去上班,具體情況等我下來再同你講。」
顧雙儀忙點頭道:「好,你快去吧,從小電梯上去快些。」
小電梯是院內員工專用的電梯,速度比大電梯要快些,是因為不用等那麼久,祁承淮也想到這一點,來不及點頭便大步走了過去。
孕期腦出血是件極其危險的事,稍有不慎就可能母子皆亡,祁承淮因此很著急,但卻不敢在面上露出什麼來讓在一樓大廳的患者和家屬們察覺,更不敢跑,生怕引起恐慌。
他並沒有穿上白大褂,但作為醫者,有些事幾乎已經是刻在血液里的本能。
祁承淮先是回了十七樓的辦公室,帶上了檢查工具才下到六樓的婦產科住院部,到了辦公室的門口才發覺情況比他以為的要嚴重得多。
「老祁來了,快,來看看片子。」神外科的陸遠率先發現了他,立即高聲沖他喊了一句。
祁承淮加快腳步走過去,與擠在門口的幾個護士擦肩而過,然後看清了辦公室里坐著的眾人。
一眼掃過去,除了產科的同事,還有急診、新生兒、神外和ICU的各位專家,一應全是副主任級別以上的,祁承淮見了他們心裡就有了些底,起碼知道這是一場級別頗高的院內大會診,患者的病情絕不容小覷。
他隨手拉了一張椅子坐下,抬眼看了一遍對面牆上投影出來的病歷,然後接過陸遠傳過來的CT片子仔細的看著,片子應該是孕婦頭痛發作後兩小時內做的,「出血點、出血量及血腫形態都很明顯,我認為應該立即手術清除血腫。」
「患者現在情況如何?」陸遠抬頭問站在一旁的方蘅,這是她臨下夜班前接到的病人。
聽到陸遠的問題,她便立刻報了一遍護士剛剛測過的生命體徵數據,「……不太樂觀,可能有腦疝的風險。」
祁承淮一面聽他們的對話,一面拿過病歷翻看,患者三十七歲,孕三十七周,即將臨產,於早上五點十五分左右突發劇烈頭痛,伴嘔吐,家屬將其送往急診,因是住在附近小區的居民,所以來到醫院只花了二十分鐘左右,接診的急診科醫生安排了緊急的顱腦部CT檢查,結果顯示為妊娠期腦出血。
因病情緊急需儘快手術,眾人便開始各自忙碌,方蘅去同家屬做術前談話,另有醫生聯繫手術室做準備適宜,陸遠也要趕去做準備,臨行前因不放心又對祁承淮道:「老祁,雖然我看過她了,但你再去看看,這樣我比較有底。」
祁承淮應下,立即去了病室給病人做了意識、反射、運動系統、感覺系統和自主神經系統等的檢查,結合前述的臨床症狀加以分析即給出定性和定位的診斷。不幸中唯一的小幸運是,雖然患者疑似子癇但對硫酸鎂治療有效,省去了再做進一步檢查才能確診的時間。
剖宮產和清除血腫的腦手術同時進行,陸遠和產科的周主任一齊主刀,祁承淮因不放心而選擇留下來觀摩手術,將監考的事托給了鍾凱去做。
手術從早上九點開始,一直到下午四點多才結束,歷時近九個小時,但最終結果並不理想,產婦在手術過程中並發了腦疝,雖然在場所有的醫護人員拼了全力搶救,但仍因搶救無效死亡。
這是他們最不願意看到的結果,但有時候命運殘酷至此,任我們有多大的本事都無力回天。
觀摩室里一片沉寂,祁承淮和留下來的同事俱無言以對,近九個小時的擔憂和等待,到底還是希望破滅。
手術室里傳來了嬰兒的啼哭,眾人都愣了愣,這才記起產婦最終拼命生下的孩子是存活了的,一時竟然都有些說不出話來。
「……好歹保住了一個。」半晌,有同事聲音發澀的說了這麼一句,眾人聽了只是無奈的嘆息一聲,然後衝著手術台的方向掬了三個躬。
方蘅宣布了死亡時間和死因,親自將嬰孩抱出了手術室遞到他親人手裡,隨即眾人聽到一陣哭天搶地的嚎啕大哭傳來,似是能將屋頂掀翻。
祁承淮站在觀摩室門口,定定的看著抱著孩子蹲在地上泣不成聲的死者丈夫,男人微胖,頭髮凌亂,穿著家居服和拖鞋,想來是匆忙間連衣服都沒換就來了。
此刻他面容有些扭曲,祁承淮看著他滿臉的淚,猜測他們夫妻感情應當很好,所以生離死別才格外的讓人難過,男人懷裡的嬰兒懵懂無知,只是哇哇的大聲哭嚷,明明該是新生的喜悅,卻因一位母親的離去成了死亡的痛苦。
祁承淮不由得惻然,他並不能對死者丈夫的心情感同身受,也不能確定這個孩子未來會不會被查出有癲癇,但這一刻,他有的是對一條生命丟失的無奈。
還有無力,也許醫學發展得更先進些,她也能活下來的,也許她的運道再好些沒有發生腦疝,她也應當被救回來了。
祁承淮站在往上升的電梯裡,看著被電梯廂倒映出來的自己,發覺自己居然有些眼睛發紅,他愣了愣,隨即立刻抬起手掌揉了揉臉。
回到辦公室,鍾凱已經將收回來的考卷放在他桌面上,林光峰在給幾個實習生開小灶,陳琪和幾個同事在討論新一例面癱患者是中樞性還是周圍性,一切和平時沒有什麼兩樣,無人能聽到他心裡發出的嘆息。
「老祁回來了,那邊情況怎麼樣?」劉蔚華率先發現了他,忙轉頭笑著問道。
祁承淮看了她一眼,平靜的道:「術中並發了腦疝,搶救無效,但孩子活下來了。」
因林璇當時說過的事讓他覺得著惱,祁承淮與劉蔚華的關係終於徹底流為表面,維持著明面上的同事關係,但實際上已經疏離了許多。
說來林璇是那件事後沒過兩天就被調走了,劉蔚華許是自那以後就知道林璇跟祁承淮說了什麼,對他疏離的態度倒是沒多說什麼,只是心照不宣的配合著他日常寒暄和問些工作上的事就罷了。
林璇離開得突然,林光峰和陳琪等與祁承淮要好的人自然會猜測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問過之後祁承淮不肯說他們也就不再問了,祁承淮和劉蔚華之間關係變淡他們同樣能感受到,怕他們產生衝突,於是便要做緩解氣氛的人。
此刻見祁承淮回了一句之後劉蔚華似無話可說,怕她覺得尷尬,便自動接過了話題,「怎麼那麼突然,到底怎麼個情況,你給我們說說。」
祁承淮面色淡淡,點了點頭坐下,先是喝了口水,然後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只是隱去了產婦去世後眾人的反應。
等他說完話,已經是下午五點過一刻,窗外陽光用力的散發著一天中最後的熱量,他側了側頭,看見天邊的雲開始變紅,突然想起手術台上墨綠色的手術巾,覺得有些刺目。
他發了信息給還在門診的顧雙儀,告訴她等她一道去吃晚飯,然後開始改卷子的主觀題,當他看到一個學生將腦出血的MRI圖像寫錯了時,心裡冷笑了一聲,毫不手軟的就扣盡了分數,頂好就是讓他補考。
反正從前年年他都被安排要出補考卷的,不會因為這一個及格了今年就不需要了。
等到見了顧雙儀,她又問起這件事,「全院大搶救的陣仗擺開,所有人都曉得了,挺可惜的。」
祁承淮嗯了一聲,簡單的同她講了一遍經過,然後嘆了口氣道:「你不知道當時我有多怕……萬一是你躺在裡頭,我怕是哭不出來……」
這樣的話本該讓顧雙儀覺得心裡高興,好歹表明了他對她的感情,但此刻她只覺得心裡發澀,她寧願不要聽這樣不倫不類的內心剖白,也不願意去想這樣的事落在他們之間會怎樣。
「……那我們不要孩子好不好?」顧雙儀訥了半晌,突然就冒出了這樣一句。
祁承淮竟然毫不猶豫的就點了頭,「好,不要孩子,只要你一個。」
顧雙儀愣了愣沒說話,抿著唇低下頭,看著他用力的握住自己手掌的那隻手,安撫似的撓了撓他的手心。
等到一頓頗有些安靜的晚飯過後,出了飯店的門,顧雙儀在坐進車子裡之前仰起頭看了眼天,突然又改了主意,「還是要孩子的,不然家裡頭不熱鬧,三角形的關係才最穩固。」
祁承淮抬眼看著她,見她是認真的再說這句話,也不得不同意她說的是對的,孩子是一個家庭的牽絆,有了孩子,愛情轉變成親情,共同撫養孩子長大,看著他一日日成長,最後離開他們飛到其他地方去,他們就老了,像歌曲的終章。
這是世間大多數人的人生都必經的一段路程。
「好,我不會讓你出事。」他勾了勾嘴角,承諾脫口而出。
顧雙儀卻笑了起來,「你是醫生,當然知道如何預防,可發生機率並不高,那麼多婦人生孩子不也沒事?我不怕,你也不要怕。」
說完了她才發覺現在說這些似乎有些為時過早,忍不住皺皺眉頭好笑道:「看我說這些做什麼,都還早著呢。」
祁承淮先是愣了愣,隨即回過神來,收回了要去發動車子的手改做去摟她的肩膀,隨後頭一低,吻在了她盤起頭髮後露出的光潔脖頸上,那裡因貼了三伏灸的天灸貼留下了個淡褐色的圓形印痕。
顧雙儀一抖,還沒來得及羞澀,就聽到他伏在她腦後沉聲道:「不早了,再拖一拖你就要過三十歲了,既是要生,就早些罷,那樣好恢復。」
「……再說、再說。」顧雙儀心裡一慌,忙應了聲,隨後又反手去推他,「開車呀,這裡能停麼,不會被扣分吧?」
祁承淮直起腰,見她面色紅粉紅粉的,知她羞澀,便不再多言,只一路在腦子裡過著從前學過的那些婦產相關知識,又想著是不是該現在就開始補課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