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承淮在病案室找到了程老師說的那份病歷,十八年前還未普及電子病歷,所有的病程記錄都是手寫的,藉由藍黑碳素墨水的鋼筆字,他窺見了事件的起因。閱讀
其實事情十分簡單。十八年前有一個叫林文的男性患者因為鼻炎來到省醫,找到了當時還是主治醫師的劉炳添看病,為了治療,劉炳添給他實行了下鼻甲切除術。
本以為手術之後可以擺脫鼻炎的困擾,然而沒想到現實極其殘酷,祁承淮按照索引,找到了後來十幾年裡林文在省醫的幾次住院記錄。
在十八年前的那次手術後,他陸續出現鼻腔或鼻咽、咽部乾燥感,部分患者有窒息感、注意力無法集中、疲勞、煩躁、焦慮、抑鬱、鼻腔濃涕、血性分泌物、惡臭、嗅覺減退等症狀,從鼻腔CT檢查可以發現他的下鼻甲基本被切除,呈寬敞的筒狀。
祁承淮從其中一份記錄極其詳細的病程記錄中看到他的自述,失眠,脾氣暴躁,做事情集中不了精神,腹部脹痛,沒了嗅覺。他曾經嘗試用筷子捅自己得喉嚨自殘來轉移痛苦,家裡人都覺得他精神有問題。最痛苦的時候,他整個人都絕望了。
在過去的十八年裡,林文除了再找過劉炳添複診外,還找過本院其他的耳鼻喉科專家,甚至去了外地據說耳鼻喉研究方面很權威的醫院,近幾年也試過接受手術進行填充鼻甲,但都收效甚微。
病痛使他的脾氣變得極為暴躁,他為此失去了工作,妻子在不久之後離開了他,甚至帶走了兒子,他與老父老母相依為命,全家人的開支來源於父親走街串巷收廢品的微薄收入。
而與他形成了鮮明對比的,是他當年的主治醫生劉炳添。在過去的十八年裡,劉炳添評上了副主任醫師,然後是主任醫師,後來是學科帶頭人,如今是省醫耳鼻喉科的科主任,除此之外還有各種學會協會的頭銜。
一身光環集聚,可謂事業有成春風得意,這很容易就激起林文心底的恨來。
所有一切都發生得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但同時又覺得不出意料,佛家亦有言,一切皆有因果。
為了確認是否是過度醫療的鍋,祁承淮查閱了一些資料。據一些專科專家分析,引起空鼻症的可能有三種,一是先天性或後天性鼻腔自身的解剖結構出現異常;二是因萎縮性鼻炎、特殊鼻腔炎症等後天性疾病導致鼻腔黏膜或骨質破壞;三是由手術所致,其中既包括了諸如鼻腔腫瘤切除等不得不進行的手術,也存在因醫生經驗不足或對病情把握不夠而導致的鼻腔結構切除過多,也就是手術併發症的情況。
根據病史,林文的情況與前兩種可能對應不上,那就只剩下最後一種可能性了。
關了電腦後,祁承淮沉默了許久,終於還是嘆了口氣。
「怎麼樣?」程老師一直都在一旁和他一起看這些病歷,聽見他嘆氣,便回頭看了他一眼,「發現了什麼?」
祁承淮苦笑著搖了搖頭,「……我發覺我對那個人恨不起來,他是有錯,但又極慘。」
「然而這世上比他慘的人還有許多。」程老師摘了架在鼻樑上的老花眼鏡,笑了笑,「作為醫生,應當吸取前車之鑑,前事不忘,後事之師,老話有老話的道理。」
祁承淮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良久才點了點頭,然後站起身將病歷都收拾好放回原處,道:「程老師,那我先走了。」
程老師笑著說了聲好,親自將他送出門,臨走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卻又不說一句話。
祁承淮抿了抿唇又沖他點了點頭,然後才轉身大步的離去。
從病案室出來,已經將近下午五點半,祁承淮看了看表,決定等顧雙儀一道回去。
也許是病人很多,一直到六點,顧雙儀才行色匆匆的出現,坐進車裡問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查到什麼了?」
她同樣十分關心這件事,不僅僅因為她是受害者。
祁承淮將自己掌握的消息告知於她,顧雙儀同樣覺得心情複雜,同他當時的反應一樣,良久才嘆了口氣。
但卻又覺得不可思議,「哎呀那個主任,我還替同學約過他的號呢,也是看鼻炎的,幸好沒說要做手術。」
「這世上,名不符實的人不知有多少,哪能都讓你看出來。」祁承淮對此司空見慣,回答的語氣平靜中甚至有些冷淡。
顧雙儀不知該說些什麼,只好點點頭,片刻後又問:「那你知道上面的處理是什麼嗎?」
祁承淮搖了搖頭,「不清楚,興許可以問一下爸爸。」
他指的是他的父親,祁父雖然已經退休,但人脈關係都還在,這樣大一件事,他沒理由不知道。
顧雙儀便又點了點頭,繼而扭頭去看車窗外的景象。
冬天天黑得早,雖然才六點多,但天卻已經擦黑,道路兩旁的路燈都已經亮起,元旦時裝飾在景觀樹上的小夜燈沒有拆下來,仍舊亮著,遠遠看去,仿佛一片火樹銀花的感覺。
祁承淮和顧雙儀的住處離醫院很近,得以在更龐大的下班晚高峰車流出現前結束這段短短的回家路程。
一開門,肉丸就撲了上來,喵喵喵的叫著,好似在表達對他們的想念,祁承淮側了側身避開它,由得顧雙儀彎腰去將它抱起來。
室內的燈光柔和,顧雙儀和肉丸說話的聲音傳來,電視裡放著保健品的GG,祁承淮站在玄幻處無聲的看著,覺得心裡一片安寧。
所有的憐憫同情,或是憤怒悲傷,都漸漸平息,那些他沒有告訴程老師亦沒有告訴顧雙儀的所思所想,通通都就地掩埋。
有些話根本就不需要說出口。
「你站在那裡做什麼,快去淘個米,放多點水,煮軟一點。」顧雙儀放下肉丸,一面往廚房走,一面背對著祁承淮吩咐道。
祁承淮哦了一聲,默默地去米桶里舀米,廚房裡兩個人站在一處,低聲的商量著晚上吃什麼菜,之前的討論像是從未存在過。
祁承淮就此將林文的事放下不提,仍舊按部就班的過著自己的生活,白天在家裡看書養貓,下午去接顧雙儀下班,順便去附近的超市買一點菜,生生的將日子過成了退休後的樣子。
然而他亦沒有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畢竟再過小半個月,這樣的生活就沒有了。
過了兩天,王永寧休假回城,約了他吃飯,提到與沈顏的婚事,「到時候記得和雙儀一起來吃飯。」
時至今日,距離得知王永寧要與沈顏結婚已經過了不短的時間,但祁承淮仍然覺得不真實,仿佛只是在夢裡聽說過。
他愣了片刻,問道:「真的不辦婚禮麼?」
「我倒是想,可她不肯。」王永寧淡笑著搖了搖頭,神色間有些無奈,「她覺得對不起傅琛。」
祁承淮聞言沉默了一陣,終是道:「勸勸吧,婚禮有時是一種儀式,是給別人看的,也是給自己看的,不管你們這段婚姻最開始的初衷是什麼,有這樣一個儀式,應當可以讓你們更加一條心,傅琛應當會感到高興。」
王永寧有些驚訝的看住他,「沒想到你道理那麼多,你什麼時候開始在意這些儀式了?」
祁承淮笑了笑,目光微閃,「……人總是會變的。」
王永寧見他不肯明言,也不再追問,最終還是答應去勸一勸,或者可以讓傅小寶去遊說一下。
他自有另一番考量,畢竟婚禮一辦,他們的夫妻關係就無法遮掩,眾人皆知光明正大,到時事情解決了沈顏想離婚,多少要顧忌一下周圍人的看法,而這正是他的機會。
之後祁承淮與顧雙儀提起這件事,顧雙儀雖然覺得王永寧有趁火打劫之嫌,又感慨他為了留住沈顏費盡心思。
祁承淮便道:「幸好我們不似他們,否則我肯定會心力交瘁而死。」
「是咯,你以為人人都像我那麼好騙的?」顧雙儀晃晃腳丫,斜著眼望他,鎖骨底下一枚粉色的吻痕若隱若現。
祁承淮同樣望著她,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你放心,家裡頭我聰明就夠了,你就負責貌美如花傻白甜。」
顧雙儀聞言立即笑倒,好似聽見了誇讚一般。
轉天顧雙儀下班,祁承淮問她要給王永寧和沈顏準備什麼結婚禮物,她沒應,卻又提起林文的事,「你還記不記得那個空鼻症的林文?」
「怎麼記不得,你都快交代在他手裡了。」祁承淮嘆了口氣,仿佛對她的問題感到無奈。
顧雙儀就接著道:「今天早上開會,院辦那頭髮了文件,耳鼻喉科的劉主任被免去了科主任和負責人的職務,暫時停職觀察了。」
「……是麼?」祁承淮愣了愣,下意識就問了一句。
顧雙儀點點頭,道:「嗯,是早上開會的時候章主任說的,具體為什麼我也不清楚。」
祁承淮嗯了一聲,沒再說這件事,直到晚上他打電話給盧主任詢問是否需要去監考《診斷學》的筆試時才順便似的問起這件事。
「這是上頭的指示,畢竟現在醫患關係緊張,如果不做出表示來,很容易激起民憤,更何況,也的確需要一些有震懾性的舉措肅清一下當前的醫療環境了。」盧主任如是道。
放下電話後,祁承淮又嘆了口氣,不僅是為一朝跌落塵土的劉炳添,畢竟這個圈子很小,小到一次處分就能斷掉一個年輕醫生的前途,即便如劉炳添這樣的大拿,亦要傷筋動骨。
也是為這個複雜的圈子,像一潭渾水的圈子。
但祁承淮覺得,無論如何,這件事終於是隨著這個決定塵埃落定,即便是外界還有質疑的聲音,但都與他們沒什麼關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