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情崖,位於茺州之北,乃是三十六州的一大險境。
古往今來,眾人都知道這斷情崖似乎是很多年前,兩位化神期大能交戰而劈開的一處山崖,但是卻並沒有將這裡太放在心上。斷情崖並無太大危險,大乘期修士入內,幾乎都可以全身而退。
直到這一日,人族與妖族的絕大多數大能,通通死在了這座山崖的底部。
人族八大世家中,白家精英全滅,雲家老祖隕落,蒼家家主已死,墨家的長老們全部碎了本命石。還有虞家、卻家、衛家和庚家,八大世家死傷無數,以八大世家之首的白家死傷最為慘重,祖堂之上,過半的本命牌全部崩碎,留下滿地殘渣。
而在四大宗門中,歸元宗和飛花宗閉門不出,斷魂宗和神劍宗也幾乎全滅。斷魂宗的最強者鬼炎老祖都死在了這斷情崖底,唯獨神劍宗的劍嘯老祖並未隕落,可是除了他外,神劍宗已經再沒有了大乘期以上的修士。
也正是在這一天的清晨,太華山蒼霜峰的一個弟子奉命清掃凌雲殿。
凌雲殿上供奉著的是太華山的開山祖師太華真君的畫像,還有四層燈塔。最頂層的燈塔上空無一物,第二層只剩下一盞燈,再往下數,燈越來越多。
原本在那第一層,放置的是玄靈子的本命燈,第二層共有兩盞燈,一盞是洛漸清的,一盞是昊星子的。自玄靈子帶著洛漸清叛逃之後,掌門昊星子便派人將這兩盞燈取了下來,再也不供奉於凌雲殿上。
而這一日,新人弟子仔細認真地打掃著地面,正用濕布一點點地擦拭青石磚。卻聽「咔嚓——」一道清脆的響聲,這弟子詫異地抬起頭,四處看了看,卻沒看到什麼異常的東西。
然後他又低下頭擦地,但是這一次,當他才剛剛擦拭了一塊磚面,只聽——
轟!
玉燈的碎片從這弟子的面前飛過,嚇得這弟子倒爬數步,抬頭一看……
「不好了不好了!掌門師尊的本命燈碎了!!!」
人族之中,還有可以維繫生命的靈物,各個勢力自古流傳了一些秘法,用來製作本命燈、本命石、本命牌等物。而在妖族中,妖獸一旦隕落,卻是無人可知。
當人族死傷慘重的消息傳到妖境十三海時,已經是兩天以後的事情了。聽到這個消息,無數妖獸齊齊大驚,它們瘋狂地向斷情崖涌去,急切地想要知道妖族到底情勢如何。
等他們衝過三十六州的界限,來到斷情崖時,遠遠見到的便是一道青色的身影。
一身青袍隨風而動,勾勒著勁瘦的腰身,這人便站在斷情崖的邊緣,於青天明日下,好似搖搖欲墜。他左手執著一把劍,環繞著閃電銀蛇;右手執著另一把劍,劍身上金芒閃過。
他就這樣平靜地站在斷情崖的邊緣,讓冰冷刺骨的風吹過自己的臉頰,將一頭長髮吹拂而起。這風叫囂洶湧,仿佛下一秒就能將這個年輕人吹走,但他依舊憑著一個單薄削瘦的身軀,雙腳牢牢地站在地面之上,任風再大,也毫不動搖。
獨絕天老在第三天的時候,從斷情崖底衝到了頂端,一眼便見到了洛漸清。他翻手操縱起白色麒麟角,幻化成一頭雪白麒麟,咆哮著向洛漸清衝來。但洛漸清卻恍若未聞,仍舊痴痴地望著前方,直到那麒麟快要衝到自己跟前時,他才抬起霜浮劍,將麒麟擊退。
左臂上的血液早已乾涸,洛漸清揮舞霜浮劍的姿勢非常奇怪,然而滔滔靈力卻毫不減弱,在麒麟身上掀開了一大塊的皮毛。
獨絕天老沒有再輕舉妄動。
此刻,妖族和人族的大能已經來了無數。
這些人之中,修為最高的也不過是大乘初期,絕大多數的修士和妖獸竟然只有合體期以下的修為。這並不是在說,兩族修士的實力已經退步到如此地步,而是因為在過去的二十多年裡,兩族的絕世大能死傷無數。
妖族中,妖尊刑危被人族囚禁,妖尊號瞑被廢了妖丹,妖尊陰姬死!
人族中,魔千秋早已隕落多年,正道更是傷亡嚴重。在人族排行前十的十位大能里,只剩下戚珞、廣陵子、秦斯夷和秦歸鶴四人!
若是說這是一場屠殺,那戰場指向的便是最頂尖的那些人。
這場戰爭的結果看似是洛漸清獲得了勝利,但是他卻沒有一絲喜色,只是站在懸崖邊上,眺望著無比遙遠的地方。
在那山與山的連接線上,一座座山峰好似波浪,起伏連綿。青翠的綠色點綴在這山脈之上,裊裊的炊煙從山谷之中升起。一輪滾圓的夕陽緩緩向地平線的方向落去,橙黃色的光芒遍布了整個天空,侵染了漫天的雲霞,柔和了呼嘯的寒風,向前方伸展蔓延。
在這樣的天空之下,有多少凡人不知雲層上的大戰,仍舊幸福地生活著呢。
凡人一世,不過區區百年,平平安安地出生,再平平安安地離去。
如此便是一個圓滿。
便是跨越化神,一步登仙,到頭來又是什麼?
不過是去往一個更加強大的世界,得到更加強大的力量,然後孤伶伶地行走,孤伶伶地等待某一日無法突破,終止於大限之日。
「只羨鴛鴦不羨仙……」
低喃的聲音在風聲的廝磨中,漸漸消失。
洛漸清抬起雙眼,清澈的瞳孔里便倒映出這樣一個安靜平和的世界。
他的眼前,是無數安居樂業的普通凡人,生長於一個安安穩穩的小國家,過著自己舒舒坦坦的小日子,有憂愁,亦有喜悅;他的身後,是一群不斷修煉、只為求仙的兩族大能,他們的一生經歷生死,能有如今境界,付出的不知是多少血淚。
這一切值得嗎?
值得。
修仙之人,修的是己,然後才是仙。
那個人傳授他《九蓮本心錄》的第一天,便這樣與他說過。
可是如今,他卻覺得那個人說錯了。
仙就一定比人好嗎?
若是沒有你,我要這仙做什麼,我要這天做什麼!
狂暴的靈力在洛漸清的身上醞釀積澱著,獨絕天老遙遙望著這一幕,手中拿著一隻白色麒麟角,時刻準備進攻。而在獨絕天老的身後,不少修士和妖獸都識相地趕緊逃離,這樣等級的戰鬥若是波及到他們,只需一個瞬間,他們便會灰飛煙滅。
濃郁的墨色在洛漸清的瞳孔中積蓄著,他的長髮無風自動,霜浮劍上也噼里啪啦地閃爍著銀色閃電。然而就在靈力快要飆升到頂點時,卻聽一道清亮的劍吟自洛漸清右手中的長劍上響起,洛漸清渾身一震,那即將爆發的靈力也驟然被壓制。
青衣的年輕修士動作緩慢地低下頭,睜大眼睛,望著手中的這把劍。
下一刻,在這悽厲的寒風之中,眾人竟然聽到這青衣修士忽然痛哭出聲,右手緊緊攥著拿一把劍。
這一幕即使放在十三年後,在場的所有修士和妖獸也都無法忘記。
是怎樣的悲痛,能夠讓這樣一個頂天立地的絕世大能,哭泣到崩潰絕望的程度?
在接下來的三年內,獨絕天老曾經多次地想要對那青衣修士進行進攻,可是卻被對方一一阻攔下來。兩人實力相當,勢均力敵,就像當初曾經在斷情崖發生過驚天大戰的兩位絕世大能一樣,若是一方沒有突破,那戰爭永遠不會停止。
第三年的時候,獨絕天老卻暫時揠旗息鼓了。因為那一日,正當他取出了妖族的一大寶物,準備藉此將洛漸清一舉擊敗的時候,卻見洛漸清從納戒中取出一顆碧綠色的珠子。
獨絕天老雙目一縮,驚呼出聲:「陰姬的妖丹!」
剎那間,一座天下間最穩固的天擎破海陣在這青年的身遭形成!
絕世妖尊的妖丹,竟然只用來布置一座防禦陣法!這放在任何地方,都是聞所未聞,不可思議,但是偏偏在這斷情崖上,便發生了這樣不可能的事情。
洛漸清無意再與獨絕天老糾纏,而獨絕天老用盡手段,也無法破了這座天擎破海陣。於是獨絕天老只得加派人手守在斷情崖四周,布下一座座的陣法,提防洛漸清的逃離。
便是這樣,開始了一個漫長的十年。
俊美無儔的修士一日復一日地站在斷情崖頂,遙望著遠方。他的眉間是一朵八瓣青蓮劍紋,右手裡是一把修長冰冷的劍。他穿著一身沾了血污的青衣,沉默地站立於崖頂,任憑颳風下雨,從未挪動一步,仿佛雕塑。
這十年內,第一年,距離斷情崖最近的飛花宗曾經派人來看過。
當時前來的弟子還是洛漸清的老熟人,明花仙子依舊如同一百年前的清麗素淨,她站在遠方,畢恭畢敬地行了一禮,道:「洛道友,一別多年,卻是滄海桑田。」
洛漸清並未看她一眼,她也並不動怒,只是嘆了聲氣,就轉身離開。
第二年的時候,歸元宗也派人前來。
佛子與塵身穿赤色□□,一張白皙淨朗的臉龐上全是笑意。他走到了天擎破海陣旁,行了一個僧禮,望著眼前的削瘦青年,笑道:「來時歡喜去時悲,空到世間走一回。不如不走這一回,也無歡喜也無悲。洛道友,如今的你,可曾後悔。」
聽到這聲音時,洛漸清握著玄靈劍的手指終於有了一絲的動彈,然而他仍舊沒有轉身看佛子一眼,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佛子微微一笑,並未轉身離開,他盤腿在洛漸清的身後坐下,開始默誦《妙法蓮華經》。他在這淒冷寒風中與洛漸清相伴百日,送了他一百日的經文,接著又是行了一個僧禮,再次轉身離開。
第三年的時候,魔道宮也有人前來探望。
現任魔道宮的宮主雲香與左護法秦歸鶴一道而來,雲香再不像曾經的蠻橫任性,她走到洛漸清的身後,看了看他手中的劍,又看了看他始終筆直的脊背。
雲香冷聲道:「走吧。」
秦歸鶴詫異道:「這便走了?」
雲香淡淡的聲音從洛漸清的身後傳來:「他這樣躲在天擎破海陣里自暴自棄了,我們又能做什麼。」
洛漸清雙眸一動。
第四年往後,太華山的人陸陸續續地來了。
前三年時,因昊星子組織了此次追殺,導致諸多大能的隕落。斷魂宗、神劍宗以及八大世家聯手反抗太華山,太華山花了整整三年,才恢復了一些元氣,但也大不如前,威望不復,再沒有曾經統領正道的風範。
第一個來的人是一個紅衣少女,她剛來便直接沖向了天擎破海陣,然後被這座陣法擊飛。少女咬了牙從地上站起來,卻發現陣法中的那個青衣修士根本沒有看自己一眼,仍舊緊緊握著那把玄靈劍,抬目往前。
慕天心大聲道:「大師兄,說好的要照顧我,你便是這樣照顧你的師妹的?」
回答慕天心的,是斷情崖上一如既往的風聲。
早在見到洛漸清的第一眼,慕天心的雙眼就被淚水充盈,但是她卻倔強地沒有泄出一點哭聲,反而如同百年前一樣,驕縱霸道地說道:「我可不管,你若是不理我,我便在這兒一直等下去,等到你理我為止!」
半個月後,一身黑衣的衛瓊音不遠萬里地趕來,將早已哭成淚人的慕天心帶了回去。臨走時,衛瓊音朝著那個清瘦的背影行了一禮,道:「大師兄,多年不見,各自珍重。我們……等你回來。」
然後是火俞沖和修痕,他們結伴而來,與洛漸清說了一些話,沒有得到回應後,便遺憾離去。
後來,解子濯也來了。
一身黑衣宛如浸了鮮血,沉重壓抑,當解子濯一腳踏上這斷情崖時,他身上的血腥味濃烈得令藏在峰底的許多妖獸紛紛紅了眼睛。
這樣的血腥味,得是殺了多少妖獸,才能形成!
解子濯冷著一張臉,就站在洛漸清的身後,一聲不吭。
百年前,太華山四師兄解子濯溫雅風趣,天天愛笑;百年後,解子濯的實力竟然超越了衛瓊音和左雲墨,剛剛突破渡劫初期,卻再也沒了笑容。
就好像一百年前一樣,師弟經常偷偷地去玉霄峰下找師兄,然後師兄無奈,被師弟拉著去做無聊的事情。兩人此時也是這樣的情景,只是這一次,師兄卻好像沒有感覺到師弟的到來,仍舊怡然而立。
良久,解子濯道:「大師兄。」
洛漸清依舊執劍而立,並不回答。
解子濯道:「二師兄修為不夠,半月前,師父暫時接管掌門一位。斷魂宗和神劍宗的修士一年前已經再不敢上太華山胡鬧,但白家人依舊喋喋不休。你不必擔心我們,一切都好。」
望著洛漸清蕭瑟的背影,解子濯再次拱了拱手,轉身便離去。臨走前,他倏地停住了腳步,道:「若是我也到了大乘期修為,會不會當初……能夠助你一臂之力,免你在這斷情崖頂枯立十年的辛苦?」
話音落下,解子濯化為一道流光,很快離開斷情崖。
最後一個來的,是左雲墨。
他站在天擎破海陣的結界旁,微笑著與洛漸清說話。說的話都很簡單,有時候會說如今太華山的事情,有時候會說當今天下的格局,有時候又會說起小時候的事情。
然而,至始至終,洛漸清都沒有回應過一句,仿佛痴傻了一般,只是死死地望著遠方的雲霞青山,炊煙人家。
說了很多後,左雲墨起身離開。他笑著留下一句話,卻令洛漸清的眼眸一動,眼底也閃現了一道精亮的光彩。
他說:「為何不報仇?到底該如何報仇?以我之能,無法參與到這棋局當中,但以師兄之能,卻有了執子的機會。記得很小的時候,師兄曾與我說過,他要做這世間最強大的修士,自此以後,天地寬廣,任我遨遊。你因痛失愛人而心灰意冷,那便為他做世間最強大的修士,為他殺盡天下人,用所有仇人的血,當作祭奠!」
說這話時,左雲墨面帶笑容,仿佛在溫柔地低語。但是他說出來的話卻恐怖可怕,其中蘊藏著極為瘋狂的意味,幾乎是要毀天滅地。
左雲墨留下這句話,便轉身離開。而在斷情崖頂,清俊秀朗的青衣修士卻終於動了動眸子,嘴唇微張,似乎想要開口,但是卻仍舊慢慢閉上了嘴。
一個月後,一個金丹初期的女修在一個元嬰初期的男修的帶領下,偷偷摸摸地來到了茺州,躲入了斷情崖附近的一片森林。
那元嬰男修說道:「蓉蓉,再往前就是禁區了,按我們的實力和地位,根本不能進去。你為什麼就硬是要來這裡呢?這裡如此危險,若不是你千求百求,我可不會帶你來這裡。你千萬要注意安全。」
那長相秀麗的女修立即點頭,說道:「謝謝你,明大哥,我來這裡是想見一個人。我在很小的時候,曾經與兩位大能有過一面之緣,還得到過他們的寶物,所以後來才能被融沙門收入門下。明大哥,我們武沙國向來貧瘠,很少有根骨超絕的修士,若不是那兩位前輩,我定然無法有如今境界。」
明大哥嘆了口氣:「你說的人……難道是在斷情崖上?」
這蓉蓉先是搖頭,然後又是點頭:「我聽人說,他就在這斷情崖上。但這也只是一個傳說,現在茺州斷情崖附近早已被封鎖,合體期以下的修士都不能靠近。我也不想著能與那位前輩見上一面,只是遠遠地看著,朝著斷情崖給他磕一個響頭,便算是報了恩。」
正說著,那蓉蓉便拂了長裙,打算跪下。誰料就在此刻,卻聽——
轟隆隆!
天地倏地顫抖起來!
蓉蓉和這明大哥驚駭地互看一眼,想也不想地就往外逃跑,然而他們才剛剛逃離數里,便又聽到「砰砰砰」的聲音從自己的身後響起。
蓉蓉禁不住好奇,偷偷轉頭往後看去,忽然驚住:「明大哥,有人在破陣!」
只見在那高聳料峭的斷情崖上,一個青色身影極速往外衝去,不斷地衝破一道道的陣法。地面上,許許多多的妖獸和人修都大驚失色,趕緊地維護陣法,妄圖攔下對方。
可是這青色人影卻根本沒有殺他們的意思,連一眼都沒看他們,一路穿破了八十一座大陣,直直地往東南方向而去。
蓉蓉驚訝地捂住嘴巴:「這……這是一個人?他是要去哪裡?」
明大哥睜大眼睛,道:「那個方向……那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