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魔千秋睜開眼時,看到的便是一片黑漆漆的世界。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但是全身仿佛被碾碎了的疼痛卻讓他不得不明白,自己居然沒有死,甚至破損的丹田和經脈已經修復了六七成!
魔千秋沒有立即出聲,他安靜地靠著牆壁坐著,小心翼翼地探查四周的環境。
其實這裡根本沒有什麼好探查的,還是他所開闢出來的那個小空間,被「偷天換日」奪走一切光明後,這裡只有他和晉離兩個人。
魔千秋並沒有聽到晉離的聲音,他用靈識掃蕩過去,很快便發現,對方還坐在原先的位置,不知道低首在想些什麼。晉離的呼吸十分微弱,幾不可聞,魔千秋想要開口說話,可是喉嚨卻十分沙啞乾澀,連發聲都很艱難。
然後下一刻,他突然聽到了輕輕的心跳聲。
撲通、撲通。
在他的胸口,順著血脈傳遞過來的地方,一顆鮮活的心臟正在不停地跳動著。
魔千秋的雙眼倏地睜大,他不敢置信地感受著從胸口傳過來的聲音,感受著鮮血在血脈里流淌、流入心臟里、再流出來的節奏。
一顆不屬於他的心臟,正在他的胸腔里穩穩地跳動著。這顆心臟十分陌生,但是一股股強大的生機卻從心臟上逸散出來,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修復著他早已殘破不堪的經脈丹田!
天道對神獸有所優待,龍族更是生來七階,肉身強悍如同玄鐵。
魔千秋幾乎是第一時間就明白了,這顆心臟是誰的。
他曾經親手將這顆心臟從它的主人的胸膛里剜出過,雖然如今它似乎有些怪異,但是那種熟悉的氣息卻令魔千秋立即知道:它屬於晉離!
喉嚨已經嘶啞到無法出聲,可就是這樣,魔千秋都竭力地伸手探向那個坐在自己身旁一丈外的妖尊,幾乎是擠壓一般的將聲音從喉嚨里說了出來:「這……到底是……啊!」
正在此刻,一股極涼的力量從心臟中轟然爆發,突然就竄上了魔千秋的右眼。他直接就要倒了下去,但是手卻被人突然拉住,輕輕地一推,便將他又推回原位,靠著牆壁承受那顛覆一切的疼痛。
右眼好像是被一隻大手擠壓碾碎了,灼熱的火焰剎那間吞噬一切,這樣的疼痛放在魔千秋的一生中,都絕對排得上前三。他緊咬著嘴唇,連一個顫音都沒有溢出口,可是鮮血已經從右眼中汩汩留下,在白皙的臉龐上異樣刺目。
到後來,魔千秋疼得暈了過去,等他再醒來時,便覺得右眼極其清爽。
丹田和經脈也已經修復得差不多,他已然有了站起身的力氣,可是他卻沒有動彈,反而慢慢捏緊了手指,一個字一個字地問道:「你為何……救我!」
魔千秋的臉上毫無笑意,語氣嚴穆端肅。
他很少有這樣嚴肅的時候,手指緊捏著,指甲已經要摳進掌心。但是回答他的卻是久久的寧靜,晉離沒有回答,仍舊淡然地坐在一旁,似乎少了一顆心臟對他毫無影響。
少了一顆心臟對於神獸而言,絕對是影響極大的。
魔千秋早已發現,晉離的修為似乎有了一點點的衰退。原本他已然是半步化神的境界,可如今卻只是大乘後期大圓滿。即使有妖丹在,損傷並沒有千年前那般慘烈,可是仍舊氣息衰敗,有所傷勢。
魔千秋第一次這麼有耐心,他牙齒咬緊,又問了一遍:「你為何救我!」
到這個時候,晉離終於說話了。他的聲音一如曾經的清冷疏離,只是靜靜地說著,就讓人覺得安寧矜貴,端的是一副神獸高貴的姿態。
「其實我對兩族大戰並沒有興趣。」晉離隨意地說著,「隆沼不說,我便不進入戰場。」
隆沼妖尊於九百年前隕落,在獨絕天老晉階前,是妖族最後一位天階妖尊。
魔千秋仿佛察覺到了一些東西,良久才道:「你為何救我。」
晉離沒有回答他,反而繼續說道:「曾經我並不厭惡你。」
魔千秋低聲道:「……在我奪走你的妖丹和心臟之前?」
「在此之前。」
魔千秋又問道:「那你到底為何要救我?」還付出這樣大的代價!
「隆沼未曾隕落前曾經說過,人族之中,太華山的吳霄子雖說境界比他略高一籌,可是不足為慮,只是個快要死了的老頭罷了。你是妖族未來最大的隱患,他屢次喚我離開龍島,便是為了擊殺你。」
聽晉離說話,是件極為享受的事情。
他的聲音很輕,不急不緩,認真地說著,便仿佛娓娓道來。
晉離說起了一千年前的事,不知是否是因為胸口裡的那顆心臟,是出於警惕又或是愧疚,魔千秋竟然將他的話全部都聽了進去,甚至被他說著說著,就想起了那些被自己遺忘了的事情。
人族與妖族的大戰,除了最近的百年,幾乎從來沒有停過。
越往前,兩族的力量越加強悍,爭鬥得便越加激烈。一千年前,魔千秋身為大乘後期大圓滿境界的魔修,幾乎沒有猶豫地進入了兩族戰場,殺了數萬頭妖獸,其中包括許許多多的高階妖獸。
他威名赫赫,殺傷力極強,令眾多妖獸聞風喪膽。
然後是在一個寧靜的月夜,魔千秋帶著眾多魔修偷襲一支妖族隊伍,他展開魔鞭,恣意一笑,準備開始一場屠殺。誰料就在下一瞬,他反而遭到了潛伏,見到了那個隱藏在敵軍大營中神秘的妖尊。
妖尊晉離。
這個名字魔千秋聽過,但也僅限於聽過。傳聞中晉離很少離開龍島,雖然他只是地階妖尊,但因為神獸身份,實力卻極為強悍,堪比天階妖尊。
魔千秋不敢誇大,兩人開始了第一場爭鬥。魔千秋勉強地應付著晉離的攻勢,屢次落入下風險些喪命。兩人從妖境第十三海一路打到了魔域,然後穿過雲州,打到了岑州與明州的邊境。
那裡是一處險境,名為萬鳴山。在萬鳴山中,可以時不時地聽到奇異的獸吼,在這些被濃霧隱藏的山脈中,藏著一隻只詭異的野獸。它們並非妖獸,可卻擁有一絲絲的鬼氣,可以擊傷修真者的元神,卻對妖獸沒有影響。
到了這種地方,魔千秋自然要小心應對,晉離卻是如魚得水。
魔千秋知道,即使晉離殺不死他,也可以廢了他的修為,或者令他境界大跌。帶著一身的傷口,魔千秋趁機躲到了一處崖壁上。狂風之中,無數會飛行的奇異野獸撕咬著他的身體,可他一聲都不能發出。
這些野獸無法對他的肉身造成傷痕,但是它們卻能直接透過身體,咬傷元神。
元神之痛,遠超肉身。
魔千秋不能對它們進行攻擊。在他的身下是萬丈深淵,裡面藏著數不勝數的不會飛行的野獸;在他的頭頂卻是一個慢步走過來的妖尊,妖獸不擅長用靈識尋人,只能一點點細細地找。
藏在這些野獸的中間,野獸的氣息可以混淆自己的氣息,更可以躲避晉離。
魔千秋用手扶著山壁,身體顫抖,元神被撕咬無數。他藏了整整七日,晉離便在他的頭頂站了整整七日。七日後,晉離輕輕地嘆了一聲氣,轉身離去。
竟然沒有下死手!
之後魔千秋的實力再有一個長進,應對晉離就沒有這麼狼狽了。兩人在數百年內交手過二十多次,幾乎都是兩敗俱傷。魔千秋落入下風的時候比較多,晉離倒是少了一點。
等到了後來,兩人似乎有了一種不用言說的默契:都不下死手。
這樣的默契一直持續到吳霄子找上魔千秋,準備與他聯手封印晉離。
往事已經成了浮雲,匆匆而過,這些事對於魔千秋而言,不過是漫長人生中的一個片段,只是現在被人說起,他才有了仿佛再經歷一遍的感覺,也才終於有了一個奇異的念頭——
其實他與晉離的關係也沒有那般差。
算不上多好,但也不是你死我活的關係。
——在他剜去晉離的心臟,奪走妖丹之前。
魔千秋聽晉離說起了他自己的事情,他開始說起龍島。魔千秋未曾去過龍島,但也聽過,那裡是一個人間仙境。一般仙境必然人煙稀少,沒有紅塵氣息,所以在龍島,只住著龍族,如今便也只住著一個晉離。
晉離並沒有一直在說話,他說說停停,這時候突然便停了下來,看似隨意地問了一句:「你喜歡什麼?」
魔千秋心中一緊,他已經沒有之前的警惕,可仍舊不敢放鬆。
許久,他從喉嚨里發出一道低低的笑聲,沒有嘲諷的意味,只是一個普通的笑,然後道:「我喜歡美人。若是醜陋之人,本尊連一個餘光都不想看他,比如那吳霄子,臉上的皺紋都能夾死蚊子,本尊每次看著都覺得極其倒胃口。」
晉離垂眸道:「吳霄子是蹉跎了歲月,等到五十多歲才被發現超品根骨開始修煉。因此等他到築基期時,已有六十歲高齡,相貌並不年輕。」
魔千秋不以為意地低哼一聲:「反正他就是丑。」
晉離淡淡道:「那誰好看?」
魔千秋理所當然地說道:「自然是本尊好看。」
「皮囊不過是一副外相而已,重視它做什麼。便是長得再美,在強者面前也不會有一點機會,仍舊無力回天。」
一聽這話,魔千秋的腦海中瞬間閃過一個身影,他雙目一眯,聲音立刻冷了幾分:「你為何救我?」又回到了原先的問題,竟然是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再糾纏下去。
晉離不曾理會他,又是長久的緘默。
距離兩人進入這黑暗空間,已經過去了數年。
晉離沒有取走自己心臟的意思,魔千秋也逐漸的恢復氣力,已然有全盛時期一半的力量。
當靈力再次回到身體裡的那一刻,魔千秋便從納戒中取出了自己的鞭子,攥在手心,小心翼翼地等提防晉離。他不知道晉離為何要救他,但是他卻知道,若是晉離想要再殺了他,也是輕而易舉。
魔千秋不是一個好人,晉離若是想要,他可以把這顆心臟立刻還給對方,再經歷一次死亡。可是這並不是說,他的生命就任由對方拿捏,想他生就生,想他死就死。
就是剜出心臟,也要他自己來剜,絕不受對方主宰。
正在氣氛緊張之時,魔千秋突然發現晉離動了,他更加攥緊了自己的鞭子。卻見晉離抬手拂袖,忽然取出了一隻玉笛。魔千秋詫異地用靈識感受著這隻笛子,在黑暗中他看不出來這笛子的顏色,但卻能感受到,這也是一樣不錯的法寶,卻沒有攻擊力。
魔尊擅長煉器,這點眼力還是有的。
晉離仿佛沒有察覺到魔千秋緊繃的身體,他將這玉笛緩緩抵在了唇邊。修長手指摩挲著光滑圓潤的笛身,當他吹出第一個音時,仿佛萬物寂靜,只聞笛聲,魔千秋驟然怔在原地,雙眸睜大。
這笛聲清亮徐悅,仿佛是龍吟一般,攜卷滔滔江水而來,有時又如窗欄聽雨。
然而,令魔千秋真正驚訝的不是笛聲的美妙,而是……這音樂的熟悉!
他聽過這首曲子,他一定聽過這首曲子!
從第一個音響起的時候,他的記憶深處就有什麼東西慢慢甦醒。這樣美妙的仙樂,應當是在一處人間仙境才能響起,吹奏它的人應當有著世上最風華絕代的雍容氣質,擁有難以描繪的絕世容顏。
為什麼喜歡美人?
晉離的這個問題,魔千秋沒有回答。
因為他從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歡美人了,喜歡長得極美的人,不僅僅是因為看著這樣的人,就覺得心情愉悅。更是因為,在他快要遺忘的記憶深處,他曾經見過這個世上最好看的人。
那人的好看,即使時光已經令魔千秋無法記得對方的容顏,卻仍舊記得那種驚心動魄的感覺。
魔千秋這一生殺人百萬,死在他手中的妖獸更是不計其數。他未曾喜歡過任何人。雲香是他的徒弟,一向孺慕於他;戚珞、秦氏兄弟是他的手下,從來尊敬於他。洛漸清是他唯一的知己好友,是他最為欣賞信任的人。
可是他卻真的沒有喜歡過任何人。
他願意為雲香、為戚珞、為秦氏兄弟、為洛漸清付出生命,拼死維護他們、保全他們,卻真的沒有喜歡過任何一個人。
那在很久以前呢?
好像也有一個特殊的人。
魔千秋握著鞭子的手慢慢顫抖起來,他緩緩地抬眸,透過濃濃的黑暗,仿佛看到了那個靠在牆壁上淡然吹笛的妖尊。瞳孔劇烈的顫抖著,魔千秋第一次覺得,自己原來是這樣一個背信棄義的涼薄之人。
他的生死好友不當只有洛漸清一個,應該還有一個人,在他還微末的時候,與他經歷生死的一個人。時間令他慢慢忘記了對方的存在,可那些經歷卻是真真實實的發生過的。他記不清對方的長相,記不清那些具體的事情,甚至記不清對方的名字。
可是,卻真的曾經有過一個朋友。
笛聲戛然而止,一道破風聲陡然襲來。
魔千秋雙目一睜,下意識地想要抬鞭抵擋,但是對方卻已經用玉笛抵在了他的肩膀上,將自己死死地按在牆上。面前是一片黑暗,魔千秋感受到一股冷漠決絕的視線盯在自己的身上,從他的脖子一直滑到他的眼睛。
這裡若不是黑暗一片,他恐怕應該能見到一雙湛藍的眼睛。
那個人一字一頓地說道:「……你對我說對不起?」
聽到自己臨死前說過的三個字,魔千秋緊緊握著鞭子,可卻無法出招。他沙啞著嗓子,說道:「你……是誰?」
「本尊曾經恨不得將你碎屍萬段,卻沒想到,剜了本尊的心,奪走本尊的妖丹,令本尊被困黑暗一億八千年,最終於妖族中受盡屈辱的人……竟然是那個所謂的朋友。」
魔千秋雙眸泣血:「你到底是誰!」
晉離緩緩抬首,良久,才淡淡地說道:「我在龍島上等了你三百年,以為你已經死在天道大限之下,為你立了衣冠冢。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忘記了我的存在?」
眸中積蓄的眼淚突然涌了出來,魔千秋死死地睜大眼睛,任由一滴眼淚從他的眼眶中流淌而出,啪嗒一聲,滴在了玉笛上。
這個時候,被時光掩埋的記憶深處,那道身影終於徹底清晰。
那人手中執著一隻雪白玉笛,黑髮如瀑,穿著一身深邃顏色的藍衣,站在湖泊中央的竹亭中。他緩緩轉身,仿佛望到了什麼人,清冷淡漠的眉眼慢慢有了點柔和,一雙眸子湛藍清澈,僅僅是站在那裡,便是湖光山色,頎長清逸。
魔千秋突然抬手握住了晉離冰冷的手腕,在這黑暗中,那張艷麗張揚的臉龐上顯出難得的無措與彷徨。他顫抖著說道:「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