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現代都市> 夜行歌> 天山篇 第一章 戰奴

天山篇 第一章 戰奴

2024-09-04 11:59:28 作者: 紫微流年
  一口帶血的唾沫吐在沙塵上。

  抬起頭環顧四周,高牆之上能望見遠處銀亮的雪峰。空氣清淨,可從受重擊的鼻腔中吸入,總帶有揮之不去的腥氣。

  兇狠的訓奴官揮著皮鞭斥打每一個不能及時爬起來的奴隸。持續數日的殘酷訓練後,體力已很難支撐簡單的站立。

  從中原捉來的人,在這裡是最低等的存在。傷口剛剛癒合便被驅趕到訓場,不知什麼手法禁阻了內力,除了憑經驗躲閃,只剩毅力和體力硬撐。每天都有人死去,說不定什麼時候輪到自己。

  暴虐無常的教官任意褫奪生命,不允許丁點反抗,動作稍稍遲緩,便會迎來一場暴風雨般的鞭笞,落在肌體最脆弱的地方,外表完好,內里卻潰爛腫瘍,足足痛上十餘日。

  這是天山深處的秘境,也是魔教本營,要是死在這裡,真成了一個笑話。原本以為家族的訓練可算嚴苛,現在看來仍是太輕。他禁不住開始懷疑,真有人能活著出去?

  一道從骯髒腥臭的馬車中下來的人,不到三天就死了,與其他死者一樣臉朝下地被拖走,襤褸的衣服被鞭打成了碎布,誰能認出乞丐一樣的屍體曾是中原叱吒武林的高手,到了這裡一切卑微如蟻。

  數日的訓練給了所有人新的認知,這裡崇敬的只有一人,層層制轄之上,教王如神祇一般睥睨眾生,至尊至威。

  而他此刻所處的,僅是魔教篩選可用砂礫的試場,不同的區域中無數少年在隔斷的柵欄後受訓,不知多少是幼年便已在此,日復一日地承受擊打,眼神沒有一絲人的感情,麻木而機械地搏殺,聽憑號令攻擊成為一種本能。

  震懾西域,令三十六國聞名色變的魔教殺手,就是這樣訓練出來。

  逃是逃不掉了,不想死,就只有撐下去。緊了緊臂上縛傷的布條,他隨著哨音踏入場中,迎接下一輪挑戰。

  整整一年的訓練,一起進入戰奴營的中原人只剩了三名。與兩百九十七名戰奴營自小訓練出的少年一起晉入淬鋒營,等待的,是更為殘酷的廝殺對決。

  訓練間隙,這些少年也會私下議論,好奇地揣測自己將來的命運。從淬鋒營中走出去的才有資格成為正式執行任務的殺手,更出色的則躋身七殺之列,那是教中頂尖的殺手,僅有七人,直屬右使,連三大長老都不敢小覷。

  從這裡出去就能享受美酒鮮酪,錦服華宅,殷勤解意的美女童僕服侍,擁有恣意享樂的權力及被教眾禮敬的榮光。

  在魔教,真正的殺手是極有地位的,是他們用鮮血換來了西域眾國的臣服歲貢,充盈滿庫的珠玉財帛儘是來自於此。無須耕種勞作即能安樂富足,舉目所見皆是玉樹瓊枝,錦繡煙羅,各國進貢的駿馬美人充斥下陳,極盡繁華妙麗的人間天堂。

  這是少年們最愛談的話題,虛幻的美夢是唯一的支撐,在血與痛的淬鍊中僅有的希望,寄予那一線天光開啟後的歡愉。現實中冷硬的床鋪、粗糙的食物、牲畜般的驅策,在臆想中全數忘卻,比起殺場外的天堂,此間的殘酷只能用地獄來形容。聽著耳邊對未來的憧憬,他合上眼吐納,希冀在最短的時間內恢復氣力。

  突如其來的呼喝打斷了眾人的低議,閒坐一地的少年迅速站成整齊的隊列,負手而立。滿腮於絲的西域大漢緩緩踱步,行過一張張毫無表情的面孔,如同審視一把剛磨出鋒刃的彎刀。

  「聽好,我只說一遍。」空氣靜滯得像萬年不化的冰山,「教王聖諭,明日起進行為期六日的對決,最後勝出的三人可以獲得面謁教王的機會,脫離淬鋒營成為教中殺手,你們應該慶幸,不是每年都有這樣的運氣。但這也意味著從現在起你們就是敵人。」冷銳的目光掃過沉默的人群,「試試看,誰能活到最後。」


  六日。

  很短,也很長。

  沒有人睡得著,恐懼無聲蔓延,都怕在睡眠時被割斷喉嚨,一起受訓時日不短,眾人都清楚彼此的手段。

  三百人中,只取三名。

  他想起幼年聽說過的苗人養蠱之法,把各類毒蟲關在密閉的盒子,任它們互相撕咬殘殺,活下來的便是蠱王。

  同樣的手法,同樣的試煉。

  這些命如草芥的少年用在同一個教官那裡學到的技巧伏殺、毒殺、誘殺、搏殺,一個又一個倒下,鮮血泉水般在訓場宿地橫流。他很想砍掉教官的腦袋,更想砍死那個用局外人的冷漠、主宰者的高傲掌控一切的教王,可首先只能盡力讓自己活下去。

  人減少了大半,多年訓練讓少年們長於控制自己,節省無謂的攻擊和體力消耗。他縮在樹影下儘量隱蔽,沉重的睡意讓眼皮直往下墜,咬咬牙,手中的利刃回拖,臂上又添了條血口,劇烈的痛楚驅散了迷濛,四日不曾交睫,他的意識已經開始泱散,反應也遲鈍了不少。

  一個身影悄悄靠攏,他沒有作聲,對方比出的手勢表明並無敵意,他側了下長劍,等待那個少年主動開口。

  「這樣下去不行,我們都會死。」顯然也是睏倦至極,少年壓低的聲音透著疲意,「必須有人合作,不然等你睡著……」

  睡著了會怎樣,不用說彼此心裡明白。他冷眼看向對方:「你想怎樣?」

  「照現在的體力看,我大概還可以撐三個時辰,我想你的情況也差不多。」

  訝異於對方的坦白,他默默點頭,這個時間也是他對自己的估量。

  「我護法讓你休息,一個時辰後輪換,單憑你自己撐不了六天,這點我們一樣。」

  「憑什麼相信你?」

  「你別無選擇。」

  「你憑什麼相信我?」

  「我別無選擇。」迎視他的目光,少年終於苦笑,「好吧,我一直在觀察可以合作的人,唯有你不曾主動擊殺,不管是為節省體力還是別的什麼——」

  等了半晌一無回語,少年開始催促:「好了,該說的都說了,你的決定是?」

  「成交。」乾脆地吐出兩個字,他垂下眼皮,迅速墜入深眠。

  下了一場血雨。

  劍鋒輕輕掠過對手的頸項,感覺到利刃切入血脈的輕顫,緊繃的肌肉驀然鬆弛下來,取而代之的是劇烈運動後的疲憊。

  他輕輕嗆咳,被刺傷的肺腑令每一次咳嗽都帶上了鐵鏽味,抬眼望向不遠處,兩日的守護輪休和聯手反擊之後已有了些許默契。那個少年果然解決了對手,正扯下衣襟裹傷,腳步微微虛浮,看來受傷不輕。據從旁觀察的印象,他出招迅捷狠辣,又善於把握時機,難怪能撐到最後,看來自己遇上了一個不錯的夥伴。

  第六日的黃昏,場中還剩下四人。

  夕陽如血,風吹過腥氣彌散的沙場,像一隻溫柔的手撫過死者的臉。教官負手而立,神色不變:「再殺一個,你們就可以離開。」

  鐵一般的話語釘入耳際,宣告著不容更改的現實。

  四雙鷹隼般的眼睛對望。

  對面的兩人也是攜手攻擊,攻防之際配合無間,與他們這種倉促的合作大不相同。狀態明顯較好,鹿死誰手並不難猜。如果內力不曾受制——一線念頭驀然掠過,又被拋諸腦後,生死之際已無餘地嗟怨嘆息。


  「你們沒有機會。」對面的目光尖銳而挑釁,已用上了攻心之術,「不算實力,傷勢也比我們重得多。」

  他抿了一下乾裂的唇,緩緩提起了劍。

  「唯一的生機是你們互相廝殺,看誰運氣好,反正你們也只是偶然聯手。」明白同伴的心思,另一人配合地剖析道,「主動攻擊我們沒有意義,兩人都會死,你們自己也明白挑哪邊作戰贏面高。勝的人是第三個合格者,我們不插手。」

  說的是事實,也極有道理。原本陌生的人,並不會為迫於形勢的短暫倚靠而生死相托,理智分析局勢後均是一清二楚。是命運撥弄吧,他們這些無冤無仇的人被逼迫至此,狹路為仇。又是什麼樣的權力,讓那些人冷冷的旁觀,等一個鮮血飛濺的結果?

  他看向兩日內並肩作戰的少年,對方也同樣回視著他,冥冥中仿佛有相同的情緒翻滾激盪,年輕而鋒銳的眼中漸漸湧起意氣。

  一瞬間,劍光劃破了暮色。

  門,開了。

  一具具屍體從場中抬出,被板車拖走。遠處的葬地挖好了墓穴,早凋的生命將被一路掩埋,連名字都不會留下。

  能活下來的,只有強者。

  沒有悲傷,沒有眼淚,生命的盡頭仍然是一片黑暗,不等觸摸到期盼已久的樂園,已落入黃土成為荒木蔓草的滋養。

  他們也是被抬出來的,側著頭目送那些曾經朝夕共度的同伴。生與死,如此輕易地劃分。不願再看,他收回了視線,身邊的少年像知道他在想什麼,露齒一笑,卻因牽動了傷口而齜牙咧嘴。

  他的心忽然稍稍溫暖。

  最後的一刻,他們沒有互相殘殺,不約而同地選擇向更強大的敵人挑戰,以重傷瀕死的代價換來了生存下去的機會。即使在拋舍一切情感的煉獄,也會有些東西凌駕於求生的本能之上。

  非常傻,但值得。

  即使全身上下痛得要暈過去,即使那一劍差點斬掉他的手臂,還是值得。

  他笑起來,又輕咳,氣若遊絲:「我們還活著。」

  「活著。」同樣喑弱的聲音回答他。

  足足一個月他的傷才養好,半個月的時間趴在床上一動不動,醫仆說有一劍離他的心臟只差半寸。養傷的待遇和從前有了天壤之別,創藥也神效得多。明顯感覺出僕役的舉止尊敬有加,甚至略帶敬畏。

  「看來再過幾天就要謁見教王了。」翻著剛送來的新衣,少年的唇微勾。生死患難,又在同一間房養傷,兩人已近如兄弟。

  他瞥了眼,新衣質料手感與過去的粗服迥異:「見了又怎樣?」

  「就算正式晉入弒殺營。」

  「弒殺營?」他略為詫異,「還有試煉?」

  「你什麼都不知道?」少年笑了,眼神明亮,偏著頭替他講解。

  魔教至高無上的唯有教王一人,而後設左、右二使,左使掌智,主管教中事務;右使司刑,執裁教律教規。上下等級明確,法度森嚴,對於觸范教規者的處置向不容情。

  其次為三大長老,夔長老掌殺手訓練,統管戰奴營及淬鋒營;獍長老主理西域三十六國朝貢往來;梟長老執內政事務,協助左使管理教徒。

  再其次,即是七殺。

  弒殺營,是通過重重試煉的少年殺手總稱。七殺為弒殺營精英,刺殺一國之君或重臣才會出動,直接受命於右使,地位之高僅次於三位長老,如果說弒殺營是劍,七殺便是無堅不摧的鋒。

  「七殺?」他慢慢思考,「七個人?」

  「歷來是七人,全是身經百戰的高手,聽說沒有他們殺不了的人,只在有人死去時才會增補,弒殺營也一樣。」少年枕著手臂,露出神往之色,「前一陣折損了不少,所以我們才有機會。」

  冷酷到極點的層層選拔,每一個殺手背後倒下的人恐怕是難以計數,他凝視著屋頂默默出神。

  「你多大?」少年看了看他的臉,忽然換了話題。

  「十五。」

  「原來和我一樣。」少年愕了一下,「還以為比我小,中原人都像你這樣?」

  「你是西域哪一國人?」他仔細打量少年的面目,輪廓分明,濃眉俊目,膚色猶如小麥,眼角略帶幾份漢人的形態,一時竟看不出。

  「我是流民,不知道出身哪一國。」少年謔笑起來,神色含混,「倒是有點好奇你怎麼會到這裡,可是離中原好幾千里呢。」

  他沉默了一會兒:「我被人捉過來。」

  「誰捉你?」

  「不知道。」回憶起那個男子形如鬼魅的身手,他的臉色暗下來。實力相差太多,即使不曾中毒怕也逃不過去。一山還有一山高,及至受制才知道自己過去多麼無知。眼下內力被禁,連昔日的三分之一都不到,更是無計可施。只能等,看何時有機會——

  「你想逃?」

  他悚然一驚,眼前的少年眉目狡黠,仿佛看破他的心思。

  「別擔心,我不會說出去。」仿佛覺得戒備的神態很有趣,少年輕笑,「不過勸你死了這條心,天山的防衛比你所見森嚴得多,出教只有一條路,沒有敕令,身手再好也是白搭。」

  「你不想離開?」他有些不解。

  「我?」少年做了個鬼臉,「到哪兒都一樣,已經熬到這個地步還逃什麼,我會努力往上爬。」

  沒有地方可退的人?可他不一樣,他的家在中原,忽然失蹤,想必嚴厲的父親也會困擾,何況慈愛的母親,親厚的手足,還有那個僅見過一面的娉婷少女,淡煙細雨的水色江南——

  他忽然失了神。

  教王靜靜注視著殿下並肩而跪的兩個少年。

  朝陽灑在挺直的身軀上,令人側目的英氣,如利刃新發於硎。

  「很好,果然是良材,夔長老費心了。」高高在上的男子頷首而笑,似乎頗為滿意。

  「謝教王,此乃屬下應盡之職。」魁梧的西域大漢躬身請示,「此二人在搏殺中相當出色,還請教王依例賜名。」

  賜名。從一個虛無的編號到擁有自己的名字,都需要汗水和鮮血去證明實力之後才有資格獲取。

  玉座上的王者略一沉吟,指向其中一個少年。

  「你從今天起賜名九微,入弒殺營。而另一個——中原人?」他已記不清自己遊戲式下令捕捉的對象。

  「回教王,他是教王前年從中原擒回的奴隸之一。」

  「中原人,能到這個地步的可不多。」王者若有所思的微笑,支頤打量了半晌,「去叫迦夜來。」


  大殿裡寂靜得沒有半點聲音。身邊的同伴悄悄遞來的眼色隱憂重重,他的手心絲絲沁汗。或許未過多久,感覺卻無比漫長,每一分都像煎熬。他不曾抬頭,怕自己的目光會泄露心思,死死盯著膝下的玉石地面。

  「迦夜參見教王。」陌生的聲音響起,清冷得像泉水漱過玉石,悅耳,微涼。不知何時跪在一側,只聽衣襟沙響。

  「迦夜,上次的任務你完成得很好,我一直在想該給什麼獎勵。」

  「多謝教王,迦夜不敢。」

  「論功行賞,何來不敢之說。」教王輕笑幾聲,「七殺之中,唯有你無下屬,此人是今年新晉殺手,給你做影衛,可好?」

  「教王關懷,迦夜謹遵安排。」

  「既是如此,從今日起賜名殊影,他的命是你的了。」淡淡的話語停了一下又道,「我知你素來不喜中原人,不過夔長老一番訓誡頗為辛苦。責罰儘管隨意,莫要再像上一個影那樣輕易殺了。」

  「多謝教王提點,迦夜會有分寸。」

  「你這孩子做事一向得體,我很放心,下去吧,好好教他規矩。」

  「是。」

  他抬起頭,一襲白衣映入眼中,日影下泛著微芒,無端端教人想起江南初融的春雪。黑髮垂肩,星眸如水,柔嫩的臉頰吹彈可破,小小的身形弱不勝衣,仿佛一觸即碎。感覺到視線,她別過頭,似乎按捺住不耐。

  他震愕地僵住。

  恐怕天山崩落也不會令他如此驚訝。

  七殺之一,魔教身經百戰的精銳。

  竟是年約十三歲的小女孩。


關閉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