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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妹妹

2024-09-04 11:59:42 作者: 紫微流年
  青碧如茵的山坡上,色澤鮮亮的蝴蝶鳶低低的飛,隨風起伏搖搖欲墜。閱讀小小的人邊走邊跑,不太會放,一味地用力拉扯,沒多久線斷了,飄飄蕩蕩的紙鳶落到眼前,被他拾了起來。

  管家在身旁,欲言又止。

  雪玉似的小人,黑亮的眼瞳帶著嬰兒一般的藍,怯怯地望著他,又回頭看看遠方樹下的人。明白她要什麼,瞥了一眼手上軟塌塌的紙鳶,偏不想給。

  父親每年大段大段的外出皆駐留在這裡,為了遠處那個女人,忽略了西京的家。

  這是父親另一個家,住著一個美麗的女人和他的妹妹,那個女人為父親深愛,百般呵寵,甚至不敢讓她知道自己早已有妻有子。

  所以母親,永遠不快樂。

  父親對母親極好,溫和有禮相敬如賓,除了遠行,從不違逆妻子的心意。既是尊重也是愧疚,旁人都艷羨讚嘆,唯有他明白母親寂寞容顏下的哀傷。

  那一日,母親偕他遠行,去往山明水秀的揚州城。明白丈夫的心無可挽回,放下了最後一絲尊嚴帶上愛子遠赴揚州,接那對母女回西京。

  隱忍到幾近卑微的大度,或許唯有如此,才能留下丈夫外出的腳步。

  精雕細琢的華邸,飾物擺件樣樣精緻,許多皆十分眼熟。主人訪友未歸,主母不期而至,管家驚惶而尷尬,到底不敢違拗,他終於見到了那個不該存在的女人,還有——

  他一點也不想要的妹妹。

  粉白透紅的臉猶帶薄汗,童稚的笑顏很甜,甜得讓人心情愉快。

  「叔叔,紙鳶是我的。」

  管家咳了幾聲,笑又笑不出來:「稟夫人少爺,翩躚小姐沒見過外人,只會對年長的叫叔叔姐姐。」微帶窘態地說完,又哄著女孩,「該叫哥哥。」

  「哥哥。」女孩脆生生地改口,十分乖巧,「謝謝你幫我撿紙鳶。」

  「我才不是你哥哥!」怒氣憋在胸口越來越盛,手指無意用上了力,啪的一聲脆響,紙鳶的竹篾斷了。

  女孩呆了一下,圓亮的黑眸迅速濕漉,透明的水珠將墜不墜地噙在眶中,委屈而畏怯,猶如可憐兮兮的小狗。

  管家心疼不忍地代為解釋:「紙鳶是主公親手制的,小姐非常寶貝。」

  「翩躚。」

  宛如玉石相碰的悅耳清音,一個雪衣女子柔聲輕喚,臉色微微發白,略為驚疑的美目掃過來,他只覺呼吸都窒了一窒。

  那是一種無以言喻的美,不染纖塵的清麗攝人心魂,仿如月下垂落的霜華純淨無瑕,他忽然明白了什麼叫傾國傾城。

  「娘。」女孩轉而撲進了香軟的懷中,「紙鳶壞了,叔叔凶。」

  女子輕輕拍了拍:「翩躚乖,下次給你做一個更漂亮。」

  「要爹做的。」女孩汪著兩包淚,「爹做了很久的。」

  他看不下去:「那是我爹,弄毀了又怎的。」

  還有更多話要出口,母親按住了他的肩。

  素顏驀然慘白,瞧著他的眼光越來越奇異,又望向他身後的人,最終落在了管家身上,管家左右為難,許久才點了點頭。

  「娘!」女孩被勒得發疼,一時忘了抱怨。

  「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和你談談。」母親的聲音很輕,低頭推了推孩子,「玉兒,帶妹妹那邊玩一會兒,娘和這位夫人說說話。」


  「娘。」女孩覺察到神情有異,抱住母親的腿不肯動。

  美麗的眸子僵了半晌,木然俯身誘哄:「翩躚去和哥哥玩,娘一會兒就來。」

  母親一個人在說,那個女人默默地聽,臉上沒有一絲血色,那樣纖柔的美,似乎和下人說的狐媚不太一樣。

  手邊動了一下,他低下頭。

  小丫頭趁著不注意悄悄拖過了紙鳶,試著將扭曲的紙鳶撫平,可惜笨拙的手法非沒能讓紙鳶還原,反而損得更厲害。

  「不是這樣。」他實在忍不住,略略抻平修整,用隨身的小刀劈了一根木片嵌入替代,勉強恢復了原狀,想再飛怕是不能了,父親的手藝實在不佳。

  歡喜地看了又看,女孩輕易忘卻了氣惱,純然欣悅:「哥哥真好。」

  甜軟的童音天真無邪,他再無法發火,悶悶地哼了一聲。

  大眼瞧出他仍有幾分不悅,溜溜轉了轉,紅潤的小嘴一翹,忽然唱起了歌。

  歌,真好聽。

  聽不懂是哪裡的聲調,柔脆如清溪涌動,粉嫩的小臉甜笑,引著一隻路過的小鳥跳上了細指,彩色的尾羽拂在幼細的手上,絲毫不怕人親昵。

  奇異而自然的影像宛如印在心上,歷歷清晰在目。

  許多年後,他還能想起那天明亮而燦爛的陽光,日影中浮動著木葉清香,稚氣羞怯的窺看,渴望親近的明眸。

  他的妹妹。

  愛不釋手地撥弄著竹蜻蜓,乖乖地坐在一旁:「哥哥做得好有趣,希望上書課也能帶進去。」

  假如接回西京,爹不會再出門了吧:「你在習字?」

  小人點點頭不無得色:「本來還要學琴的,不過我把先生氣走啦。」

  看她揚揚得意,他忍不住疑惑:「爹沒罵你?」

  「娘說了幾句。」女孩吐吐舌,張開細嫩的十指,「爹才不會責怪,我跟他說指頭磨得好疼,爹就不讓學了。」

  父親從不放縱課業,日常要求甚嚴,竟對這小丫頭如斯嬌慣,聽得心頭極不舒服,呆了半天,一回神才發覺小人兒躲到了樹後,用一截樹枝埋頭挖土,不一會兒弄了一身泥,襟袖髒污不堪,他不自覺皺起了眉。

  「你在挖什麼?」

  她嘻嘻地笑,也不肯說,挖了好半天終於露出一個圓壇。

  「這是什麼?」叩起來沉沉的。

  「娘釀的酒,說等我出嫁的時候才能喝。」女孩費力地揭起封蓋。

  「幹嗎現在挖?」似乎聽過這種習俗。

  「娘說要等十幾年。」稚嫩的口氣充滿遺憾,髒兮兮的手在絲衣上擦了兩擦,從領口扯出一塊碧玉,撲通一聲丟了進去,「到時候她和爹都忘了。」

  「你!」來不及阻止,他一時氣結,「這是做什麼?」

  「翩躚的玉在裡面。」小人抓起泥土糊上封口,頗為得意地笑,「這樣我多久都記得。」

  「玉丟了爹會罵你。」同類的玉他也有一塊,豈會不明重要。

  「爹最好了,從不生氣。」女孩一點也沒威脅被嚇到,「我才不怕。」

  弄丟了家傳的玉佩,父親脾氣再好也定會著惱,有恃無恐的小丫頭過度自信,突然很想她嘗點苦頭,便忍下了不曾再說,看著她一把把撒土填埋,封緊拍平,將翻亂的草皮踩實,誰也不會想到樹下的酒罈中沉著一塊不見天日的美玉。


  遠方的人談了很久,他們也玩了很久,他替她折草摸魚,上樹捉鳥,聽她抱怨複雜難寫的名字,她問著圍牆外的一切,滿懷新奇嚮往。

  牽著母親的手,他遠遠地回望。

  一身泥土的小人被雪衣女子摟在懷裡,仰首望近乎透明的素顏,似乎異常慌亂,她知道了?知道很快會遷至西京,與他同住一個檐下。

  他想再聽聽她的歌,也許還會陪她玩,雖然任性,但很可愛。

  等了很久,始終沒有等到。

  許久以後他才知道,在見面的第二天,那個女人永遠離開了揚州,帶著他僅見過一次的妹妹,無聲無息地隱去。

  回來的唯有父親一人,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滿頭的黑髮白了一半,突然間蒼老了許多,再也沒有昔日的昂揚灑脫。

  父親沒有責怪母親一個字,依然對她極好,從此不離長安。

  只是再不曾有笑容。

  直到母親離世,憔悴的父親望著靈位出神,他才有勇氣問:

  「爹是不是怨娘去了揚州?」

  父親沉默了許久,第一次談起往事:「你娘是個好女人,雖是郡主之尊又承皇命下嫁,卻溫良賢淑,貞靜明理,是我對不起,沒能給她幸福。」

  「為什麼?」

  「是我的錯,我害了兩個人。」父親喃喃猶如自語,瘦得不成樣子,「我該知足的,清樂那麼好,嫁給我以後處處體貼,是最完美的妻子。」靜了靜,聲音逐漸顫抖起來,找了張最近的椅子坐下,「我遇見的時候就明白錯了,我沒有資格,可我想要她,想時時和她一起,永遠不分開。」

  「爹可以把她帶回家,娘已決定接受。」

  父親疲憊地搖了搖頭:「她是南越蒼梧國的公主,那一族的人非常驕傲,縱然只剩孤身一人,也絕不可能屈身做妾。我知道,不管她再怎麼喜歡,也不會委身一個有妻室的男人,所以我說了謊,她一輩都不會原諒我。」

  永遠忘不了,在母親的靈牌前,敬若神明的父親竟然落了淚。

  唯一一次看見父親的淚。

  那時候,他才發現父親藏了多深的痛苦,受著怎樣的煎熬。

  從那以後,父親偶爾會提起一些片段,像是提醒又像交代。

  翩躚是七月初八的生辰。

  喜歡荷花,口味偏甜,做事不甚有耐心,但天資聰穎,能過目不忘。

  容貌極像她母親,長大了必然是個美人。

  翩躚有可能學武,那般出色的美貌,很容易引來麻煩。

  但願她不會武功,平安快樂地生活在某處。

  萬一她的功力超出了常態,必是練了南越的秘術,非常危險。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

  父親沒有說下去,悽愴而牽掛的目光一直縈在腦海。

  待他一天天成長,父親也日漸衰弱,終於病倒,藥石無效。

  他知道,父親一直在等這一天,從多年前的那一日起,已等得不耐煩。

  生命的最後一刻,清瘦的臉龐忽然現出微笑,直直地盯著門口。依稀是當年躍馬長安的貴公子,縱蹄踏青覓山水,偶於密柳繁花處驚鴻一瞥,從此魂夢相系。


  笑越來越輕快,猶如春風少年脫了羈絆,一洗多年的沉抑。

  空無一人的門仿佛有風掠過,簾幕微微一動,復歸靜止。

  十六年的苦尋,幾度絕望。

  父親將揚州的別業整個搬到了西京,一草一木一模一樣,甚至包括放在床頭的竹蜻蜓,唯獨少了那隻折斷的蝴蝶鳶,據說是母女倆離開時唯一帶走的東西。

  翩躚應是雙十年華了,或許早已嫁作人婦,不知哪家公子消受得起,活潑淘氣,嬌痴任性,大概過得平靜而幸福。

  所以那一定不是她。

  那個孩子太過清冷,無時不在戒惕防衛。十三四歲的年紀,目光卻蒼涼淡漠,仿佛沒有人的感情。對方身上有種極危險的氣息,他不願動手做生死之搏,隱約有些失望,這一趟遠赴揚州,想是又找錯了人。

  謝家三公子謝雲書,也是個奇怪的人。

  人品相貌皆無可挑剔,難得的俊彥,獨獨感情上令人指摘,任誰都能看出兩人奇妙的牽絆。坊間傳聞其癖好奇特,對象又是那般不尋常的女孩,確是……耐人尋味。

  她不會是翩躚。

  不論怎麼看,沒有一處能與當年的孩子聯繫起來。

  但,所有的一切證明了事實。

  寸光、蝴蝶鳶、超乎年齡的武功、永不長大的身形、天山裡的雪使、玉壇中的女子骸骨。

  棺中那毫無血色,慘白如蠟像的人——

  翩躚怎麼可以變成這樣?

  他以為她過得很好,沒人會忍心錯待那個可愛的小人兒,她該是無憂無慮地笑鬧,而不是全無生氣一身狼狽,平靜淡漠地迎接死亡。

  尋了十六年的妹妹……

  如果父親還活著……

  翻開一件件西域傳來的密報,有如盤點她一路足跡。仿佛赤足行過漫長的荊棘地,每一步,鮮血淋淋。那般危險的秘術被她練至巔峰,他能猜到她付出了多少代價。

  記得蝴蝶鳶,袖中隱著寸光,卻矢口否認,一意割裂所有過往。她真的不在乎,不在乎自己曾經是誰,不在乎是否還有親人,淡忘了身份,拋卻了名字,捨棄了未來。

  黑亮的眸子,冷,硬。

  過去所經歷的種種,他不曾問過她一個字,他知道自己沒有資格。

  甚至沒資格要她廢去武功,配合傅天醫施藥行治。

  他見過反噬發作時的情景,綿延漫長的痛苦折磨至極,她卻始終苦捱,沉默、隱忍,一聲不響的承受。

  父親放在手心呵疼,連練琴都捨不得的心尖珍寶,在大漠無情的風霜苦寒下,再也不會流一滴淚。

  假如可能,他想傾盡一切,贖回十六年的光陰。

  他驕傲的、美麗的、寂寞孤獨地掙扎著活下來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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