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有綠江南岸,明月何事照我還?
從皇宮出來,回到相府的李綱,口裡念念著這兩句詩。
他不是想家。
他在想王安石。
想當初,王安石為了推行新法,推行他自己的政治主張,得罪了滿朝文武。
可是他渾然不懼,因為他身後站著對他一如既往信任的神宗皇帝。
直到鄭俠假稱邊關秘報,把親手繪製的根據流民慘狀畫成《流民圖》,並《論新法進流民圖疏》,直接呈送皇帝,並稱「如陛下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斬臣宣德門外」。
神宗反覆觀看《流民圖》,長吁良久,當夜無法入寐。
翌日,即下令開封府發放免行錢,三司(錢桉)察訪市易法,司農發放常平倉糧,樞密院三衛(禁軍)上報邊境用兵,諸路州府上報流民情況,青苗、免役法暫停追索,方田、保甲法一起罷除。
民間競相歡呼慶賀,神宗又下《責躬詔》。
王安石那個宰相,自然坐不下去了。
也許在寫下這兩首詩的時候,未必是在思念家鄉。
或者是想回到神宗皇帝在他身後,看眼他施展才華的時候。
如今的李綱,和昔日王安石處境何其相似。
滿朝皆是敵人,唯有身後的靖康皇帝。
不同的是,王安石所在之年景,冗官,冗兵,官員人浮於事,百姓艱難困苦。
可如今,國家強大空前,疆域空前,宋人生氣勃勃,大宋一片繁榮繁華的景象。
以往的大宋積弊,已經隨著靖康之難以後,山東重建朝廷和官場秩序,張叔夜帶領的監部不辭辛勞巡視懲處,復興報各種警示,指導,樹立榜樣,而煙消雲散。
「李相,辭官吧?太學副山長也不是合適你,一併辭了!」
閉門謝客的李綱,阻擋了繼續上門跟他爭辯的百官朝臣。
可是他不敢拒絕已經辭位的鄭憐玉。
「不,我做官不是為自己,是為江山社稷!」
貴客登門,李綱都沒來得及泡茶,鄭憐玉就讓他辭相,他當然不願意。
鄭憐玉怒了。
「你非得要拿百姓的幸福安康,身家性命,來賭你的政治主張?非得要《流民圖》放到靖康皇帝眼前,讓他下罪己詔,你才安心辭相?」
「這從何說起?」
現在國泰民安,民心思定,二聖皆回到了大宋。
正當恢復祖宗之法時候,李綱相信趙桓,能做好大宋下一個仁宗皇帝。
造福全天下。
「就從靖王練兵說起,你知道嗎?他的兵,訓練有素,戰無不勝,流血捐軀只為國,為宋人,不為君王?」
情緒有些焦急的鄭太后都沒來記得說。
不止是李敬的兵,關勝,種彥鴻,乃至於岳飛,韓世忠練兵時候,也會跟著鼓勵士卒為國家,為民族而戰。
「鄭太后難道覺得李敬所為是忠誠,是忠於我大宋皇帝的?」
李綱身為鋼字軍主將,何嘗又不知道。
但是他不認同。
「不忠又怎麼樣?難道李相又要重演靖康之難時候,明知道無糧無餉,廂軍打不過金人,還精心謀劃河東之戰,如同葬送种師中一樣,葬送我大宋江山?」
「不會吧,李敬現在還敢反?」
「千辛萬苦,絞盡腦汁的把皇帝救回來,恩將仇報,卸磨殺驢,覆巢之下無完卵的不止是他和他的家人,還有他的部將,他憑什麼不敢反?」
這時候正好李家老僕把茶給鄭憐玉端上來。
鄭憐玉勐的連同茶盤一起給李綱掀了。
「你闖下了大禍,躲到小樓不問世事,你都不知道,汴梁城亂了,上皇出宮後,見了我就去找玉盤他們,幾個長公主聽說了宮裡殿試發生的事情,徑直去了李家,然後帶著李敬的那些侍女,乘船追太后去了。協助你完成太學入學考試的王太妃,李清照,還有陳過庭,張叔夜,劉韐,李邈,梁揚祖,朱勝非,都跟著長公主們腳步去了登州,上皇想派人去登州,汴梁碼頭一條蒸汽艦艇都沒有了!」
「他們怎麼敢?」
李綱嗡的一聲,頭都炸了。
不管是太學入學考試的主考,還是恩科主考。
都是禮部,教部,和太學派人負責出題,審閱。
他除了決策,什麼事情都不用做,從組織考生入場,發放士子袍等福利開始,到閱卷,評分,他都不用操心。
朱璉廢了殿試,取消了恩科。
如今學子把所有的期望都放在太學招生上,這些人,卻走了。
扔下了準備參加考試的兩萬各州府考試篩選出來的考生。
「學子在集英殿叫囂著杯酒釋兵權,借屠夫之行栽贓我大宋肱骨都無人懲處,還大張旗鼓的讓靖王誦讀,羞辱功勳,恩將仇報,人家憑什麼不敢?」
「這是非不分,黑白混淆的考試,要考個屁!」
「主考官還自詡人品高潔,攛掇皇帝以怨報德,通過天下學子口口相傳,流芳百世?」
「執政的太上皇還自比聰慧更甚仁宗先祖?」
李綱被罵蒙了,他壓根沒想過,這位辭位的太后,罵人比朝廷百官還犀利。
連太上皇趙桓一起罵。
一句句譏諷,諷刺的讓李綱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讓他更難受的是,他不知道明天朝中還剩下幾個人。
也不知道太學此屆入學考試,會不會因此而大出洋相。,
「敢請太后指點,眼下該如何?」
「光會捅簍子,不會補啊?何德何能,敢去跟靖王相比,處處跟人家作對也得有與之匹配的才幹。人家靖王,從來不會自詡功勞才華,也不會沽名釣譽的做孤臣彰顯德行,可補的是靖康之難的塌下來的天,補的是大宋百姓的衣食住行的腳踏實地。」
鄭憐玉說完,就起身走了。
她也是出於義憤,跑來罵李綱一頓,她也不知道這對君臣搞出來的亂子該怎麼弄。
罵完以後,心裡的窩火也散去了不少。
這嫁出去的女兒,就是潑出去的水,連個名分都沒有,光顧著李家侍女帶去登州,把親媽扔在了汴梁。
都怪趙桓來找自己。
如果不是他耽誤了自己時間,可能被趙玉盤誤會了,自己也不會在這汴梁找不到去登州的船。
一路胡思亂想的鄭憐玉茫然的走到自己的府邸。
可是李綱卻跑去了皇宮遞牌子,求見趙桓。
趙桓是真的急了。
李敬拂袖而去,宗澤辭官,一連串的連鎖反應太嚇人了。
皇帝自稱寡人。
眼下皇后,女兒都坐船回了登州,帶著一連串的連鎖反應,妹妹們,朝中重臣也都坐船走了,留他一個人在偌大的皇宮,真成了寡人。
這滋味不好受啊。
想在回想起朱璉處死的那個陳南生的學子,真是該死。
當年的太祖皇帝是什麼情況,是靠著自己蠻橫的武力,帶著屬下衝鋒陷陣拿下的江山,如今是什麼情況,是各將領自發的擁立皇后,百戰沙場,打垮了金人,打到西域之外的中亞,把自己就救出來的。
恬不知恥的枉顧事實,生搬硬套祖宗之法。
跟李綱一起,蒙蔽了自己雙眼,成了恩將仇報,不仁不義的昏君。
趙桓正在氣頭上。
李綱居然來了。
憤怒的趙桓當然要見,見面就是一腳,踹的李綱一屁股坐在地上。
「李綱,誤我至此,你還有什麼話說?」
與其說是李綱誤導了趙桓,不如說大宋現有的軍事格局誤導了趙桓。
從金國歸來的趙桓一直以為,大宋各大欽命軍都是自己和朱璉命名的。
一旦自己和李敬對立,折可求,李綱,劉錡不一定會朝著李敬靠攏。
幾個長公主會反對自己,也不一定會支持李敬。
集英殿利用學子上疏要求杯酒釋兵權,竟然輸的如此之慘,連對自己千依百順的朱璉,也追尋李敬走了。
不僅救自己回大宋的皇后走了,還有各位長公主,還有朝中不少重臣。
趙桓也想去登州,卻沒有船。
夜幕降臨皇宮黑洞洞的,趙桓心慌的很。
「上皇,太后宅心仁厚,宗澤心胸寬廣,李敬不亂殺無辜,連昔日跟金使勾結,意圖賣國掌權的太太上皇,也不是在臨安做山長做的很好!」
李綱之所以敢攛掇趙桓試一試。
無非是朱璉和李敬都不喜好殺人。
不管是金國的俘虜,還是擅自稱帝,在報紙上編排香艷故事,噁心兩人的趙構。
死在李敬和朱璉手上的,無一不是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的。
「上皇既是太后的丈夫,女帝的父親,又是幾個長公主的哥哥,在汴梁城頭對李敬,宗澤,關勝,種彥鴻,岳飛,趙不試等人,也有賞識提攜之恩,他們不會對你如何的!」
趙桓氣樂了,堂堂大宋天子。
居然要靠妻女親情,兄妹顏面,朝廷任職的封賞,來保全自己。
「陛下與微臣和他們,無非在對於朝廷治國方式和對君王的態度上有分歧,倘若這種分歧引發大宋混亂,就不智了。山東數年,微臣見李敬對太后言聽計從,甚是尊敬,錯覺的以為他可以跟大宋其他朝臣一樣,雷霆雨露都是君恩,也錯誤的以為他可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你沒有看清楚的何止是李敬?」
李綱判斷朱璉和趙柔嘉去追李敬,李敬就不太可能反,朱璉也不會拿趙桓怎麼樣,趙桓鬆了一口大氣。
心裡稍微踏實下來。
可趙桓和李綱此時此刻都不明白,為什麼會眾叛親離。。
這些人看似被李敬用各種好處拉攏,勾結。
其實他們是忠於的大宋的,只是受到李敬的影響,對國家的,民族的忠誠,遠高於帝王。
火車,蒸汽艦艇的問世,已經李敬在太學,水師學堂各種講課中流出的內容都在表述一個事實。
科技,才是大宋的未來。
大宋應該從稚子啟蒙開始,就對國計民生影響很大的科技萌芽和教材,開始梳理,培養人才。
不管是,算術,醫學,還是機械,物理,要主動是整理前輩先人留下的經驗科學,還要為其尋找理論支撐,比如為何太陽會東升西落,為何會有潮起潮落,為何大江會東去,為何成熟的果子會從樹上掉落,為何密閉的屋子裡燒煤,會死人,為何長期喝開水的人,比喝生水的更加不容易生病。
有了整理的經驗科學,找到了理論支撐。
再以此教授百姓,學子,才是宋人擺脫蒙昧,探索科學,創造財富,走向稱霸全世界的一條康莊大道。
喬淑雲找到趙纓絡,李清照,為此自問自答的方式,杜撰了一本書《靖王為何一百問?》
陳過庭,李芘,黃燦,陳卓,曹輔也利用遠航西洋,靖康大陸的機會,分別就法學,交通,貨幣,鹽業,冶煉等門類找李敬尋求理論支撐的方式,著書立說。
可是這些書籍問世以來,關勝,岳飛,李敬各部軍官都在讀,甚至連李敬和趙明誠,李清照編撰的中小學教材也在讀。
卻被李綱視為洪水勐獸,是科舉和太學考試中混入的異類,儒家經義的大敵。
從來就沒仔細讀過。
別說書了,就是報紙。
李綱每每看見報紙上有吹捧李敬文章,自動過濾。
也不知道這是人家那麼多人的奮鬥方向,是讓大宋富國強兵的理想。
「上皇,鄭太后剛才到了微臣府邸,讓微臣辭官,包括主考,太學山長副使職務,微臣一向固執,這次卻不得不聽從鄭太后所言!」
之前趙桓確實很憤怒。
眼下知道朱璉能穩住局面,也不會拿他如何。
也知道李綱辭相,連同太學副山長一起請辭,是為了集英殿殿試的事情背鍋,趙桓又有些心疼。
他疼的不是失去了左膀右臂。
惋惜李綱這樣的人才。
而是從此連一個表面上可以制約李敬的人都沒有了,他再也不可能掌控朝堂了,施展自己抱負了。
宋朝宰相一般是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稱為左相。
增設的副相職務為參知政事,為右相,通常稱為「執政」,與宰相合稱「宰執」。
可是樞密院使也稱之為「執政」。
不管是在趙構的朝中,還是去了山東,李綱這個右相,從來沒有跟左相聯合「宰執」過,屬於高高掛起的地位肯定。
趙柔嘉登基,李綱被封燕王,有了二品郡王爵位對東京保衛戰功勳的肯定,他以為自己這個掛牌右相隨時會被朱璉派人代替。
都未曾想,朱璉哪怕發配他去各地巡視,也沒有解除他右相職務。
給他造成了很大錯覺。
就是朱璉需要他制衡李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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