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回去了。」
八月底時節里,鳴蟬黏著炙熱晚風,聲聲如線亦如網地纏繞。
這一句撂在了暗地,晏詞眉動。
十米之外,站著一個年輕男人。
剛好,他認識。
蜚聲國際影壇的影帝,業界神話F.S.的實際控制人,投資人稱的上帝之手。
命運的神搖動了骰子,男人與之博弈,十發十中,幾無失手。
所以是上帝之手。
只不過,為眾人所知的是前者,而後者則鮮為人知。
他知道,也是因對方與他唯一的妹妹過從親密。上了心,而後費功夫去查了。
而現在,又出現在了這裡。
一目了然,意圖不軌。
雄性的視線交接,帶著明顯的試探與徵詢。暗流無聲,卻織成了密不透風的磁場網絡,對峙緊繃。
在其位謀其政,做哥哥的輕拍了妹妹的肩,「小歌,你先上樓。」晏詞的手落在女孩烏髮,指如寒玉,顏色對比突出。那動作溫柔天然,偏偏人女孩子也承接住了,點了頭,說哥明天見——她今天才知道了,哥哥這次回來就不走了,就在這裡入職,以後可以天天見的。
但也在同時,另道男聲便落了,「晏小歌。」
很熟悉,但有點沉。晏歌剛要上樓的步伐便停駐,旋即回眸:不意外而又很意外地,她看到了她愛豆。
在昏光中,很模糊的,她愛豆。
行道兩旁樹冠交叉葳蕤成雲,擲地是遮擋燈光的鬼魅般的影子。容綽手插在兜,修長勁瘦的兩條腿邁開,踩著成團的暗影,由遠至近地走來。
眉目似夜半平瀾,無端的晦暗。
晏歌夜視力差,適逢晚間,他走來全程在她眼裡都是模模糊糊。然後就見一團影子三兩步很快走過來,和哥哥的一團影子相對地站著——中間隔了一個她。
但對於沒有夜盲的路人甲乙丙丁而言,眼前這副場景可就是既精彩又刺激了。
誠然男人們都是背對向外,女孩子形容也被完全地遮擋住,站在路燈朦朧昏光里,三個人都看不清正臉,但是不要緊,最核心的元素已經有了。
兩個男人,一個女孩子。
修羅場本場啊這是。
況且那兩位身高腿長,背影挺拔,從上而下行頭不菲。近一米九的身材,女孩子往邊上一站,立刻就襯出小鳥依人那味兒了。
只是不知道依的是哪個人。
這會兒暢春新園前人來人往人進人出,而這幕吸引著眾人的注意力。無論是走過來的還是走過去的,經過這時難免就多留了隻眼睛。還有女孩子看著看著,順手把那背影一拍,發到寢室群里,幾個女孩霎時間就嚶成一片。
怎麼有的女人二十了還是牡丹,有的女人一人就可以占著兩個了。
雖沒看見正臉,可光看背影氣場都是足足的了。
烏烏,人跟人的差距未免也太大了叭。
雖然但是,腳踏兩隻船當然是錯誤的。
這種行為應該好好被批判一番!
幾個室友見色起意,因而就攛掇著那拍照的女孩去閃身拍正臉,女孩就噠噠噠敲著鍵回復了:「你們誰愛去誰去,反正我不去[小糾結]」
一米九的兩男人,這麼高大一修羅場呢,誰上趕著湊這個熱鬧啊。
旁觀者看是一回事,當事人看則是另一回事。
譬如這時候,晏歌眼裡兩團影子幾秒不言,而後卻向彼此伸出了手。
「晏詞。」
兩個字,也姓晏。
因而容綽眉目比方才舒緩不少,「容綽。」
兩個男人握了手,真就跟生意場上談判似的,光報名字都是明槍暗箭。語氣倒是平靜,但那平靜也有點山雨欲來的意思,直至這手握完了,緊繃的氣氛也才舒張了三分。
晏歌看不見,從男人們平淡的聲線里也聽不出情緒。她的所在就是暴風眼,被狂卷氣流包圍卻異常寂靜。
只是兩方碰見了,自然而然地,她便先向著其中一團影子,「容綽先生,這是我哥。」
然後又轉向另外一團影子:「哥,這是容綽先生。」
這就算介紹二人認識了。
簡單一字的稱呼,直接把里外關係挑明了。
坐實了男人先前的猜測:是兄長與親人。
這樣的對峙也隨之失去了意義,何況後面暴風眼她本人也發了話,說這位容綽先生是有事要跟她說。做哥哥的可以不給外人台階,但不能不給妹妹台階,所以又輕摸了妹妹的頭,說話秘而不宣的:「早去早回。」
然後做妹妹的又想到了什麼事情:就是三年前地震的事,哥哥還不知情。所以手稍稍掩唇,她跟他說了,說待會回來要告訴他一件事。
這位先生不是一般的先生的。
是她的英雄,從三年前開始。
兄妹兩個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說話的時候嘀嘀咕咕唧嗶唧嗶的很小聲,聲波加密不外傳,把旁邊的男人撂著快要跟陰影融二為一了。
很不悅。
所以在女孩子跟自家哥哥說完了話,轉過來向著他——沒半秒猶豫或停頓地,容綽把綿綿的小手立刻捉住了。
柔柔,軟軟,綿綿,單帶著彈琴的薄繭。
一個習慣了捉小手,一個習慣了被另一個捉。這一時半刻的,兩個人都覺得再正常不過了。
這都9102年了,又不是封建社會。
男人和女孩子無緣無故有事沒事地牽著小手,多正常的事情啊。
嗯,很正常。
……
正常個鬼。
但不管正不正常,反正手是牽起來了。於是在圍觀了的眾人眼裡,先前製造出修羅場的暴風眼也在這瞬間就成了小鳥雀,亦步亦趨地跟著其中一個身後走了。步伐邁得快,背影就透著點歡。
牽著手往前走了,晏歌才想起要問的事情:他來這裡找她有什麼事。
她問了他,然後她聽見他反問:「沒事就不能找你了?」
晏歌:「……」
頓了頓,她誠實地答:「當然可以。」
他什麼時候來找她都可以的。
「……」
容綽看過去,視域裡正對著枚小發旋,唇彎起,手牽緊幾分。
她的誠實取悅了他。
兩個人牽著手走著,這會兒才七點多八點不到,上課的還在上課,在圖書館的還在圖書館裡,不在上課不在圖書館的基本就都蹲在宿舍吹空調了。
這大熱天的晚上,又悶又熱的,誰在外面沒事幹瞎溜達。
有倒也有:就是一對對牽手亂逛的情侶。
此外就是她和他了。
時近八月尾,而今夜無雲,月光清朗。這一路走,一路的月與燈都是朦朦朧朧,所以也一路地牽著手。因為牽得太緊,中間晏歌的手出了汗,考慮到有潔癖的人應當難以忍受,指節便動著想要抽出來——結果反被握得更緊了。
緊緊的,就怕人家跑掉了樣的。
他解釋:「這裡暗,你看不見。」
那掙著想抽出的手就這麼停了動作。
這裡的確暗,她也的確看不見。
他的理由可以說是特別順理成章,非常自然而然了。
但是,「你不是有潔癖嗎?」
「最近剛痊癒。」
「怎麼痊癒的?」
「不治而愈。」
「……」
在那清朗月下,容綽停步,凝著眼前的人:「我要進組了。」他說。
他停下來,晏歌亦隨之停步,俯視仰視,目光交接。
她知道,正如他眾多的粉絲也知道的:他要去拍《孤岩》了。
「什麼時候?」
「明早。」
「……」這麼快。
那她……要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他了。
一部電影,製作周期最少也要小半年。而從明天起,他進組,她上學,就此失去了交點,於是曾短暫交匯過的兩條直線向不同方向疾馳而去,彼此間漸行漸遠。
曾經的交點是共同參加的節目。而在那時,是命運的手搖動了骰盅,把她安放在了他能看見的地方。
但現在,綜藝收官了。
她又沒有進娛樂圈。
所以,出了節目,她還是她,他也還是他。生活失去了共同的集合,再見面的可能性——
晏歌倏而抬眸:「我還有一百頓飯沒請你。」
他那件衣服七萬八,很貴的,她要請客一百次才能抵掉。現在他們才吃了一次飯,還是他付的錢,所以這一次不算,他們之間還有一百頓飯要吃呢。
「……」容綽彎著唇,應了:「是還有一百次。」不止。
然後男人就看見女孩子去翻自己的貝殼包,翻來翻去翻出一顆球形的巧克力,被玻璃糖紙包裝得漂漂亮亮的,上面還綁了酒紅色的蝴蝶結——跟上次他生日她送的紅豆巧克力外包裝一模一樣。
然後球形巧克力被舉到男人眼前了,「給你……你家小孩子的。」她頓了下:「蔓越莓巧克力。」
她新做的。
本來就是要給他的,但沒想到他走得這麼急。她原來想的是,等軍訓結束了,她再做一盒送給他。
因為是新口味,她做得不多,現在身上就只剩這一顆了。
只剩一顆,她也想給他……他家的小孩子。
站在面前,與他對視。
女孩子的手心裡躺著一顆巧克力,杏眼裡是他的倒影,專註明晰。
喉結在頸間滾動,容綽長指將巧克力取走。然後,在她微顯不可思議的目光里,他有條不紊地剝了糖紙,嘗了那一顆。
蔓越莓,有點酸。
但他望向她,給出截然相反的反饋:「太甜。」
「……」
「可能兩個人吃會好一點。」
「……」
但是,只有一顆巧克力啊。
而且已經被他吃了。
不可能兩個人吃的。
還有,她覺得蔓越莓巧克力並不甜。她嘗過的——起碼沒有紅豆味大白兔甜。
……
她是這樣想的,也想這樣告訴他。
當她抬頭,當她看他,當她想要跟他說這些。
可是怎麼辦呢,那個傲慢又驕矜的他,偏偏就不遂她的願。
在她抬頭,沒有看他,也還沒有來得及開口的時候——
吻就已經,印上了唇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