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就這一句話,事實上,就這一個字過去,容綽容色便由陰轉霽地徹底放晴了。唇也舒展著,帶著上揚弧度。
男人嘛,比起表面,更重要的是里子。不然外表再好看,那也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她說了,丑是丑了點,但是夠大,所以瑕不掩瑜。
所以她很喜歡,很滿意。
小女朋友長著一雙慧眼,看問題的時候,很擅長透過現象看本質。
對此,容小公舉點了99個贊。
隱形尾巴搖得熱烈,大型犬把小餅乾抱緊緊在胸膛。
他心如海底針,跟春夏之交的六月天氣一樣時晴時雨的。彼此明明親密無間,但對著那些心理變化,晏歌完全沒察覺,一直就頂著張紅臉坐人懷裡,臉熱著心緒也混亂。過了會兒電腦上掛著微信一聲響,她夢初醒般地醒轉:她還有作業要寫。
上學人可沒有時間沉溺在這些情情愛愛。
先前跟男人甜甜蜜蜜黏黏膩膩你儂我儂的,現在要寫作業了,就想要把這戀愛工具人一腳踢開了。一腳踢開前,她還稍微回想了下剛才衝擊性很強的景象,也做了心理準備,準備要再看那麼一到兩眼——
然而腰帶已在她無知無覺時束緊,迎著雙瞳仁秋水淡靜,容綽衣衫完好整齊。就像是先前那些旖旎曖昧香艷泡泡全都不存在般的,緊實懷抱里抱著塊草莓夾心小餅乾,一副坐懷不亂的樣子,看著可紳士可正人君子了。
可能這就是真正的好男人吧。
收,放,自,如。
晏歌:「……」
就是收得太快了點,沒想到小餅乾還想再來個幾眼呢。
再來幾眼,展開看看。
在京滯留了兩天,而後該拍戲的去拍戲了,該上學的也去上學了。上學人那裡來了個消息,說是孔子學院向19屆的新生遞出了橄欖枝:準備在西非某國新建一所學院,要晏歌的班級里推薦一位同學去做一年的漢語老師。
班裡推選了邱栩,邱栩本人點頭同意。而鑑於邱栩平時的好人緣好口碑,對這個結果,其他同學也都表示了一致的認可。
畢竟,去西非的孔子學院看似是個苦差事,交流的這一年更相當於停學狀態,回國後還要從大學一年級開始讀起,但磨礪也是種激勵,這份經歷在簡歷里是突出亮點。今後邱栩無論是從政從教,對他都大有裨益。
當事情塵埃落定,系裡的導員拍了拍邱栩肩膀,語重心長說了句,年輕人的成長,固然要靠自己的努力,但也離不開社會的磨礪。
班上同學就接:「加油,邱小栩!」
大家哈哈大笑。
那邊學院是急招,所以人選敲定的同時,機票也就定了下來。就在當周,邱栩就辦妥了離校手續,即將奔赴鮮少現代化基建,卻富有草原與勃勃生機的西非土地。
一走一年,臨走前邱栩給晏歌發了消息,說想單獨見一面,晏歌沒回可否,回的是四字平淡祝福。
一路順風。
「那我……走了。」
風驟起,鄉村裡屋破敗背景,群鵝正鵝鵝鵝地叫喚著,一隻接一隻地從泥地跳進池塘。頂著紅冠抖著翅膀,游來游去歡快無比。
身後是麥田,風吹麥浪滾滾如金。大片如同單色顏料盤被打翻,入目時,整個世界都是那樣濃烈的色彩。
壟頭上,是相對的年輕男女。老式的襯衫配工裝褲,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流行款式。只是,一方襯衫的材質是的確良,另一方卻是粗布。
衣料之差,也是身份之差。
穿的確良的是女人,是下鄉的知青;而穿粗布的男人,則是村里大隊的隊員,是普通的農民。
上山下鄉結束了,告別的是女人,被告別的則是男人。
粗布衣裳的漢子身材壯實,膚色偏黧黑,對著說要走要再見的女人,兩隻手在衣擺處擰巴成了結。微乾裂的唇瓣上下磋磨著,像是要說什麼,然而磋磨了老半天也沒有磋磨出一個答案,緊繃而機械的動作不知持續了多久,女人也耐心地等待著,直至他說。
「那,那你走吧。」
正午日頭是最曬,當女人抬眸去看男人時,狹長雙眼也不覺微微眯起,就像是頂不住頭頂艷陽般的。
想要被挽留的人,碰上了不會挽留人的人。
她第二次開口,也第二次發問。
「那……我走了?」
「嗯。」漢子應了聲,絞在下擺的手鬆開,隨著重力自然地下垂,指節覆著老繭,掌心手背的粗糙紋路皆清晰可辨——很顯然,這雙手屬於一個長年累月在田間地頭勞作的人。
手垂下,他望向她。
「你走吧。」
「停!」
戲沒拍完,是導演先喊了停:這戲NG了。
喊完停,導演叫來了莫璃,對著監視器導起戲,說這戲裡你情緒不對,蔣蘭生是要回城裡了不假,但是因為要回城,所以要跟對象分手也是真。這種時候,人的情緒是既複雜又矛盾的,想走也不想走,想留也不想留。
「蔣蘭生對金水時不自覺流露出的內心糾葛,那種含蓄委婉的不舍,你沒有表現出來。」
這是導演針對莫璃這場表現所作出的論斷。
莫璃似在認真聽著,然對導演提出的批評,多少也有點心不在焉。
NG了幾次,反覆重拍了五六遍,這場告別戲才終於是過了。莫璃今天的戲份也結束了,卸了妝換了衣服,她在片場棚區里休息,順便點了外賣。等外賣到了,便差遣小助理出片場去拿。
拍戲的地點就在河北一帶的農村,但造景是劇組臨時搭的。現實里農村並不破敗,家家戶戶都是自建瓦房,但荒涼少人是真的,青壯年勞動力都外出務工去了,村里餘下便是祖父母輩,膝下帶著孫兒孫女,院子前多拴著條田園犬,脾氣凶得很,見到人就齜牙咧嘴的。
論交通購物便捷,比起城市當然也差得遠,更不用提相比於北京了。
舒服躺倒在懶人椅上,莫璃正等著小助理把外送咖啡取來。也在此時,一道陰翳倏而覆落在眼。以為是助理回來了,她本能地掀了眼皮,「怎麼這麼快就回……爸,你怎麼來了?」
倒映在她視域的,是頭戴鴨舌帽的男人。銀白髮尾溢出了帽沿,粗糙偏蠟黃的膚上,皺紋如溝壑縱橫——比起莫璃這一聲爸,看起來是要蒼老許多。
然這聲稱呼,又是確鑿無誤。
這位就是莫璃的父親,莫致遠,亦是江翡前夫。只是現下,這對曾經的夫妻彼此懸殊:一個是如藤本植物般寄生江家的貴婦,出入上流社會,富貴悠閒;一位則是落破戶的後代,眾人眼中無藥可救的賭徒。
這天淵地別的二人,曾幾何時卻是正經八百的夫妻。知曉此一事的人就沒有不感到驚訝的。
就算莫致遠與江翡婚配時家境不錯,家族運營的船舶公司一年也能盈利十數億。但,與江家龐大的財富體量相比,這點營收便不過是毛毛小雨——配不上的。
縱然婚配的另一方是養女,也不配。
諸人對這一段往事不甚理解,對江翡離婚一事卻很能理解。
本來兩家差距就大,聽說那莫致遠還好賭,錢就跟流水樣地七八位數往外送。就是家裡開礦的,也早晚能被掏空——後來果然便被掏空了。
船舶公司破產,從前那無憂無慮公子日子也再回不去了。令人唏噓之餘,眾人也感慨,覺得這江翡某種意義上也算是厲害,雖然結婚時認人不清,離婚時卻果斷乾脆,可說是及時止損。
何況當時還帶著個女兒呢,一點點大,便是莫璃。
莫璃自幼隨母親一起,生長在江家。與這唯一的生父並不很熟,此前莫致遠找過她幾次,是為了要錢——那時候她沒獨立,依附著江老先生生活,手裡頭寬裕。因而對方要了多少,她也就給了多少,權當是救濟了。
反正她跟著江家,一年到頭都要捐不少錢出去的。做慈善嘛,博好名聲。
江翡對此並不知情。
「璃璃,」對著女兒,莫致遠微濁眼珠轉動,唇無意地舔了舔:「能不能再給五十萬給爸?爸有事,急著要用。」
「……我上個禮拜不是才給你錢了嗎?」莫璃面露不耐:「現在爺爺不給我錢了,我手上錢也不多。」
莫璃所言非虛:江家規矩在那裡,到了年齡獨立出去,家裡的財路就斷了。而她剛出道,片酬不高,且因電影才開拍的緣故,更是被壓下大半。雖然入帳也有七位數起步,但對於過慣了錦衣玉食生活、隨便一隻鉑金包都直逼百萬的人而言,這點錢是遠遠不夠的。
莫致遠卻執著:「璃璃,就五十萬。五十萬,等爸贏回來就還你。」
莫璃擺擺手:「五十萬也沒有。」
賭徒說的話,能當回事嗎?
十賭九輸,所以賭到最後,都是一無所有。
莫璃態度強硬,莫致遠卻一眼瞟見了她腕上鑲鑽的卡地亞手鐲,伸手就要過來搶奪,「璃璃,你這個手鐲能給爸不?爸真的急著用錢……」
「不行!」莫璃被弄煩了,伸手想把人推開,男女體力差距卻大。那鐲子生生被莫致遠往下摳著,划過肌膚時,鐲上的紋路便撕扯出了輕微的血痕。那廂劇務察覺不對,雖不知來人是誰,但吼了聲,「幹什麼呢,幹什麼這是?!光天化日搶劫啊?!」
「給我停手!」
那幾個劇務一邊說,一邊便往莫璃這側走來。片場眾人也紛紛循聲而望,手仍摳著那鐲子,中年男人環顧四周,見圍過來的目光越來越多,這才悻悻然地跑開了。
同一時刻,清漪園區。
昏光浮散,闊大的窗不時掠過成群的鴉,振翅時有低啞的鳴。
周五的傍晚,父女聚餐漸成習慣。
但扶著筷,曾城隱有浮思。
齊敬的話如在耳邊。
董事長,昨天晚上,我在江家看到了小姐。
……
齊敬說這話時是周一,所以話里的「昨天晚上」是上個周日,是江家老爺子的壽辰。
彼時他出差在滬,不能前去,所以托人去送一份禮。
於是就聽到了這樣一句話,以及照片:照片定格景象里,儼然是自家的女兒,以及輕易挽著女兒的男人。
江家的六少。
論理,二人同上過一檔節目,彼此相識並不奇怪,只是這樣的手勢,於異性之間,難免過於親密。
身為父親,便不能不上心。
是而字斟句酌著,曾城便徐徐地開了腔,仿若無意提及:「小歌。你和容影帝熟悉嗎?」
商圈誰不知道六少就是投資界聖手F.S.資本的實際掌控人,但那畢竟只是背後的一重身份。
更廣為人知的,是那個在奧斯卡頒獎禮上,手捧小金人的男人。
影帝。
曾城原想著,這樣詢問未免唐突,父女關係修復未久,或許她不願意回答——也很正常。
但未有分毫猶豫,對著提問,晏歌怔了半秒,旋即應了,「熟悉。」她說。
「他是我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