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忍痛抬起頭來:「我不會記錯,我記得所有的事,會永遠記住……沒想到,我等了幾萬年,等來的卻是死在你手中,我們終究還是逃不出他的掌心。」
孫悟空舉起棒來……
金箍棒就那樣凝在空中……
「咳!」他猛地將棒掃向旁邊的樹木,把林中掃出了個半徑幾十丈的扇形。
「今天見鬼了,怎麼就打不下去呢?」孫悟空道。
他把金箍棒收入耳中:「罷了,今天老孫突然不想殺人,就饒你一命。」
說完,頭也不回向林外走去。
他沒有看見後面女子將手伸向他,卻又疼得發不出聲來的悲哀眼神。
五百年,很漫長嗎?
沒有記憶能穿透它。
沒有什麼是永恆的。
不如忘記吧。
火堆前,唐僧和另兩個徒弟圍著架起的鍋灶等湯熟。
孫悟空從林中慢慢走了出來。
唐僧抬起頭來:「咦?你回來了?請坐。」
「師父怎突然這般客氣?好似見到生人似的。」沙僧皺眉。
孫悟空不發一言,坐下直盯著火堆。
「咦,猴子今天怎麼了?」豬說,「哦,我知道!被打傻了。哈哈哈……哈……哈?」
他自己笑得快流出眼淚來,卻發現其他人都不笑。
「不對。」沙僧說。
「哪兒不對?」八戒問。
「不知道,只是不知為何突然覺得空氣中充滿可怕的壓力。」沙僧面孔扭曲,滿頭大汗。
「對,一切都對。該來的,他自然會來。」唐僧盯住孫悟空,「你說,是嗎?」
孫悟空臉色陰沉。
「我沒殺她。」猴子說。
「那麼漂亮的小姑娘,我就知道你下不去手的。」唐僧說。
「她全告訴我了。」孫悟空說。
「哦?」唐僧說。
「她說了我是誰,也說了我們每一個人是誰。」
「哦?」唐僧說。
「哦?」豬八戒說,「她有沒有告訴你我其實並不是一頭豬,哈哈哈哈……哈哈哈……」
孫悟空猛跳了起來,豬八戒仍在地上笑得打滾。
孫悟空用棒指著唐僧:「我既已知你是誰,便不能不殺你。」
「哦。」唐僧說,「我是誰?你殺我之前能不能先告訴我。」
孫悟空直躍了起來,一棒打在唐僧頭上,頓時鮮血飛濺,唐僧倒了下去。
孫悟空哈哈大笑:「孫悟空,你又犯了一樁天條了!」
他仰天大叫:「我殺了他,如何,有種來殺我呀!」
天上突然一道閃電直劈下來,一聲巨響,整個森林都燃燒起來。
孫悟空狂笑道:「哈哈哈,沒打中,照准這裡打!」他用手指著自己的腦門,「打呀,打呀!不敢嗎?沒種嗎?」
火光中,他的臉分外猙獰。
天空暗雷滾動,卻再不見閃電,那雷聲像是一個巨獸在一個更強大的對手前的無奈喘息,隆隆聲漸息了。
天空又平靜了下來。
孫悟空忽然像察覺了什麼,一縱身,穿入天際不見了。
沙僧看看天,又看看地,唐僧的屍體在地上,已被火燃著。豬八戒仍在一個人笑個沒完。
「別笑了,師父都死了。」
「死了好,死了好,大家分行李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豬八戒笑著,淚流滿面。
五百年,很漫長嗎?
失去的一切,
都無處尋找了嗎?
當月亮第一天開始升上天空的時候,天蓬就在看著這一切了。
他看著她收取天地間的無數微塵,一粒粒精選出銀色的顆粒,那是五億億萬粒里才會有一粒的,她仔細地這樣一粒粒挑著,天蓬就在旁邊默默看著。
她做事時不准天蓬說話,怕會吹走了沙粒,於是天蓬就不說話。當有星際間匆匆的旅者呼嘯而過,天蓬還張起他寬大的翅膀幫她遮擋風和雜塵。
她一直做了八十萬年,天蓬就默默在旁邊守候了八十萬年,八十萬年他與她沒說過一句話,甚至她也不抬頭看他,只關注她的沙堆,可天蓬還是覺得很幸福。
有個人可讓他默默地注視,有個人需要他的幫助,哪怕幾千年才用得上一次,比起以前一個人在沒有光的天河裡孤獨地生活,是多麼好啊。
就這樣一直選了十億億萬粒銀塵,就這樣直到那一天。
她第一次揚起手,十億億萬粒銀塵全部飛揚上了天際,在萬古黑暗的天穹中,突然有了這麼多銀色微塵在漫天閃耀著。
「太美了!」天蓬大聲喊。她卻用手輕遮天蓬的嘴,「別,別嚇著它們。」她輕聲說,眼中流連著無限的愛意。
天蓬要醉了,雖然她並不是看著他,而是看著那些銀色精靈,但天蓬為世間有如此的愛而醉,為世間有如此的造物而醉。有一樣事物可以去愛,他想,是多麼好。
她第二次揚起手,漫天的銀塵開始旋轉,繞著她和天蓬所在的地方,它們越轉越快,越轉越快,最後變成了一個無比巨大的銀色光環。
天蓬要被這奇景驚喜得暈倒了,他腳步踉蹌,不由得微微靠在了她身上。她並沒有推開他,而是用手輕輕挽住天蓬,「小心。」她仍然是那麼輕聲地說。
這兩個字是天蓬八十萬年來聽到的最美的音樂。
她第三次揚起手,光環開始向中心匯聚,形成億萬條向核心流動的銀線,光環中心,一個小銀核正越來越清晰。
「是什麼在吸引它們?」天蓬問。
「是我。」她說。
……
「是我們。」她笑了,用手指輕輕點了一下天蓬。
天蓬覺得那銀色河流也在這一觸間隨他的血脈流遍了全身,他無法自抑,將她攬入懷中。
他們深吻著,幾十萬年等待的光陰將這一刻鑄成永恆。
當長吻終於結束的時候,她從他的懷裡脫身而出,一看天際,忽然驚叫了起來:「糟了!」
她被吻時法力消散,銀核已經匯聚,卻還有幾億顆散落在天河各處。
她掩面哭泣了起來:「我做了那麼久,花了那麼長的時間,還是失敗了。」
天蓬輕輕攬住她的肩:「別哭了,世間沒有一件造物會是完美的,但有時缺憾會更美。你抬頭看看。」
她抬起頭,只見天河四野,俱是銀星閃耀。
「從前天河是一片黑暗的,現在你把它變成了銀色的,那麼,我們就改叫它『銀河』吧,那個銀色的小球,我們就叫它……」
「用我的名字吧,叫它——月。」
「月……那我可以說……月光下,映著一對愛人嗎?」
……
月光下,映著一對愛人,他們緊緊相擁。
「豬八戒!你的口水流了好長呀,能不能收一收,都到我腳邊了。」小白龍說。
「死馬,吵什麼吵,把我的夢吵醒了。」
「咦?你的眼睛也在流口水。不要告訴我你也會哭喲。」
「我哭?呸!禿頭死了,他自個兒上西天,不用我受累了,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我剛才做夢,夢見我高老莊的漂亮媳婦了。」
「你老說你在什麼高老莊有媳婦,可從沒人聽說過那個莊子啊,再說,誰會看上一頭豬,莫非……她自己也是……」
「不准胡說八道!你可以罵我是豬,但不准你說她一個字!」
「可你本來就是豬呀。」
「你就不能騙騙我嗎?」
一個影子走到了他們身邊。
豬八戒一抬頭:「咦,猴子你怎麼又回來了?你不是畏罪潛逃了嗎?冷麵沙已經去報官了,哈哈哈。」
孫悟空還是那副冷冷的樣子:「師父呢?」
「你想確認他死了沒啊,在那邊呢,我準備明天幫他天葬,不知道那些鳥吃了他會不會長生不老呢,哈哈哈。」
「死了?誰幹的!」
「誰幹的?不要告訴我你得了失憶症啊,你想裝病脫逃大唐律令是不行的啊,哈哈哈。」
「也許我真的忘記了些什麼。」
「是啊是啊,我也什麼都不記得了。哈哈哈,拜託你不要再逗我笑了,哈哈哈……」
孫悟空猛地上前捏住了豬嘴:「你不哈哈哈會死嗎?」
豬八戒瞪大了眼睛,嘴鼓得溜圓,「咕嘟」把口裡的笑給吞了下去。
一分鐘後……
「原來如此,有人冒充我殺了禿子。誰這麼大膽?」
「我絕對相信是有個人扮成你,只要你不殺我滅口。」
「他殺了和尚,明擺著不讓我去西天求得正果,最可氣的是還要變成我的樣子!」
「我也寧願他變成我的樣子,不過也許我這麼帥他變起來有難度,嘿嘿嘿。」
「還笑!只有和尚才能開啟西天之門,當初觀音是這麼說的吧。現在好了,他死了,我們身上的詛咒永遠解除不了了。」
「解不了就解不了吧,做豬又如何,做神又如何呢?也許豬更快樂一點兒……」
「可我不行!我頭上的金箍一天不除,我就一天不覺得自由!」
「自由?哇噻!你好有理想啊,快來看啊,這裡有一隻猴子在談論自由,哈哈哈。」
「滾!」孫悟空一腳踢去,豬八戒卻一個凌空後翻笑著躲開了。
「你真以為你打得著我嗎,猴子?你真以為你是高手可以去拯救蒼生啊,觀音、玉帝在把你當猴耍,哦對不起,你本來就是猴子,哈哈哈哈……」
「豬!」
「猴子!」
「豬玀!」
「猴腦!」
「豬大腸!」
「猴屁股……」
罵著罵著,豬八戒突然仰天喊:「為什麼!這一切是為什麼呀……」
「嗚嗚嗚嗚……」他竟已泣不成聲。
那天上,有一輪那麼藍的月亮。滿天的銀河,把光輝靜靜照在一頭哭泣的豬身上。
五百年很漫長嗎?
只不過是一瞬吧。
閉上眼不聽不看不想,
一切都消逝了。
前因
漫天的雲霧,白色的,充滿了整個世界,卻又不在任何地方,像那陽光,天地間所有的光線與色彩從它而來,可它卻是白色的。
她還是喜歡太陽升落的時刻,四火龍唱著歌,應和著鐘鼓樓台上吹著的悠長而低緩的長號角,拉著金色的神車,在天空划過美妙的弧線。
紫霞仙子總是在這時候悄悄揚起她的紗袖,為卯日星君的金冕披上紫色輕紗,遮擋風塵,可天界哪來的風沙呀。星君當然知道她的鬼主意,這樣一來,雲霧都被映成紫色的了呀。所以他總是樂呵呵地接受。
這個秘密傳開了,於是後來卯日星君的車上老是系滿了各色的紗巾,連神龍的頸上也系了,晚霞就成了不斷變幻的了。卯日星君每天都能收到不少紗巾,他把它們全系在他住的樹上,如果你向東看,就可以看見雲霧之上直達天際的一棵巨樹,五顏六色的樹葉在風中飄舞。
卯日星君的金冕遠去了,鐘鼓樓的鐘又響了三下,於是天河守護神天蓬打開了銀河的巨閘。從那裡飛出的不是水,而是億萬的銀沙,它們太輕了,飄浮在眾神殿之間,神仙們便在這銀星間雲遊,而天蓬這時都會守候在天河的入口,誰也不知道他在等誰,直到天邊一艘銀船駛來。月女神,她在天蓬面前就像個頑皮的小女孩,要天蓬挽著她的手,兩人在船上有說不完的話兒,一直飄向西去……
「阿瑤,你又在這兒看,羨慕人家了?」
「什麼呀!」
「什麼呀?臉怎麼和晚霞一樣紅了?」仙女阿珏說。
「你……」
「好了,王母娘娘說了,要開蟠桃會了,要我們去桃園挑選仙桃。」
又要開蟠桃會了?不是剛開過嗎?又過了九千年,真快呀。
「你們去哪兒呀?」紫霞說,「蟠桃園?」
「是呀,紫霞,一起去玩嗎?」眾仙女嘰嘰喳喳地說。
「不了,我還想在這裡待一會兒。」
「知道!你看晚霞的時候不做任何事嘛!」
仙女們笑著走遠了。
「聽說了嗎?蟠桃園新換了個園衛。」
「知道,是太……太風嘛。」
「什麼呀,太風三千年前就換了,後面是叫……無……無相什麼的。」
「不是啊,好像新來的不是這個名字。」
「管他做什麼,我們摘了就走,哪次不是連管園的人也見不到?」
她們來到了桃園。
「咦,我們來得不是季節,這桃子還沒長大呢!」
「是啊,簡直是還沒長出來,一棵樹上才幾個又小又青的。」
「是不是王母娘娘算錯了時間?」
「別胡說,娘娘怎麼會錯呢?娘娘上次說梅花夏天開,可梅花仙子偏說是冬天開,結果怎麼樣?」
「哎,別說了,好嚇人喲!我都不敢去想了。其實上頭說花什麼時候開,便讓它什麼時候開好了,何必去爭呢?神是不會有錯的啊。」
阿瑤在林中轉了幾圈,終於看見了一個大桃,正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
「我找到個大的!」她笑著伸出手去。
她的一生就此改變了。
阿瑤現在還清楚記得那個場景:一隻猴子出現在桃樹上,他靠在樹杈上,蹺著腿,得意地瞟著她。
「小姑娘,俺可不好吃!」
這是他和她說的第一句話。
五百年後
阿瑤在終年黑暗的萬靈之森中,坐在孫悟空曾坐過的那棵樹上,她一閉上眼睛,就閃現出所有的一切。
「小姑娘,俺可不好吃……」
「老太太,別提你那些從前了,你認錯人了……」
阿瑤緊閉上眼,淚水從她那老樹皮般的臉上滑了下來。
林子另一頭
「對了!」孫悟空猛蹦起來,把豬八戒嚇得摔了出去。
「死了有什麼要緊,俺就去一趟地府,把禿頭的鬼魂帶回來,不就又可以去取經了?」
「可師父的身子燒壞了,只剩半邊了。」
「將就用吧,實在不行隨便找點換上,你在這兒看好行李、屍首,我最多三年五載就回來!」
孫悟空一縱身,已不見了。
「可是沙和尚已經走人了……」豬八戒嘟囔道,「莫不是要我來挑擔子嗎?」
「正好。」小白龍說話了,她只在豬八戒面前說話,也只有豬八戒知道她的秘密,「我也想請假回家一趟。」
「走吧走吧,孫猴子能帶回唐僧的魂來,我就同他姓!」
小白龍走了,豬八戒起身獨自走入密林。
「阿瑤,你還好嗎?」他對著林中黑暗說。
半晌,才有人答話:「你是誰?怎麼知道我以前的名字?」
「我?」豬八戒說,「我是一個和你一樣不肯忘記前世而寧願承受痛苦的人。」
地府
這裡只有無邊的黑暗,黑暗中透明的魂靈不斷從上面滲下來,被一個洞口吸進去。
孫悟空想深吸一口氣,卻發現這裡無氣可吸。
這裡沒有飢餓,沒有寒冷,沒有痛苦,這裡沒有任何感覺。
但孫悟空能感覺到,因為他還活著。他不由覺得有一種東西滲透了全身,不是寒冷。
那些四周飄過的魂靈,它們如水母一般,透明的軟形體裡有很多彩色螢火蟲般的東西在衝撞。
黑暗深處,一隻巨大的萬足怪正在將觸角伸入萬千魂靈之中,將那些小蟲兒抓出來,丟入一側的熔岩之海中。
「那是什麼?」孫悟空好奇地張望。
「那是欲望。」一個聲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