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記得上車
江雪明立刻跑去自助銀行,將這兩張票存進帳戶。
在機器面前,他忐忑不安又滿懷期待。
如果說這些車票在其他人眼裡是真鈔,哪怕在驗鈔機的檢驗下都能以假亂真。
這對雪明來說,這無異於天大的好消息。
他非常需要錢。再也不想窮下去,他是個遵紀守法膽小好色的日子人,這事兒怎麼想都不違法吧?
白露的病情越來越糟糕,哪怕是借債,去借高利貸,他都得把妹妹身上的怪病給治好,那是他最重要的親人。
兩兄妹出生在一個荒涼貧困的小縣城。
在十七歲時,江雪明就被家裡人安排了一份電池廠的工作。只想讓兒子早點滾出家門搞錢。
白露十四歲那年,兩親就選好了崇嶺壩口的一戶人家,要八萬塊錢的和親彩禮,明碼標價把女兒嫁了出去,與其說是嫁出去,不如講是賣出去,是一筆人肉生意。因為他們的爹媽足夠狠心。
在自助銀行的存取機面前,狹窄又骯髒的公共區里都是香菸的味道。
雪明的手按在發黃的操作檯面上,他聽著機器反覆運作驗鈔時發出清脆咔擦聲。
他只希望這兩張詭譎的車票能成為白露的救命錢。
他細細想著,回憶著。
四年前,在那個小縣城裡,白露去不了學校,要上花轎。在籌備婚禮接親的前幾天,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一向木訥膽小的他,突然膽子就變大了。
後來他帶著妹妹逃,不光要從家裡逃走,還要逃出十里八鄉親友的關係網。
要爹娘再也找不到他們,逃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說好了,要相依為命。
手機震了一下。
存款簡訊發了過來。
「搞定!」
雪明精神一振,迅速取走銀行卡。
他從龍標路走回租址,不過五百來米的距離,在巷口便利店帶上一些生活必備的日用品。又去港生市場買了菜,準備回家給白露做點好吃的。
提著兩大袋東西,他打開了鴿子籠的小門,迎面便是白露那張長著紅斑的臉。
白露依是那副怯生生的樣子,像是懼光,又怕自己這副醜陋的樣子讓鄰居看見。
她拉扯大哥的衣袂,要雪明快些進屋。又看見雪明手上的東西。
「哥這些東西哪兒來的?你你今天沒去上班嗎?不賣牛雜了?」
雪明猶豫了一會——
——他不知道該不該把車票的事情告訴白露,畢竟這事兒不對勁,很不對勁,天上從來不會掉餡餅,只會掉陷阱。
他擠弄出一些笑容,一邊捯飭著雜物和廚具,一邊與白露說。
「今天發獎金。我和店長說,你病了。店長心腸好,要我回來照顧你。你病好了以後再回去。」
白露沒有多問,坐回了小桌前,眼神中透著機靈,又有些隱隱不安的意味。似乎從中猜到了什麼。
過了許久,江雪明把飯食送到桌上。
白露老早就嗅見那股香味,這兩個月里,她啃雞胸都快啃出抑鬱症,見著好吃的眼睛都亮了起來。
雪明的心情一下子輕快起來,又越過了一道難關,平靜的生活還能繼續,一切都是美好的。
他看見妹妹亮晶晶的眼睛,這丫頭止不住地咽口水,又故作知書達理的彆扭樣子,不敢先動筷子。
他給白露夾菜:「吃呀,小心噎著。」
又囑咐著:「吃完了我帶你去皮膚科門診,馬上就去。」
白露聲音很小,像是想到了什麼事:「哥我怕.」
「怕什麼?」雪明隨口說:「你怕吃了這頓沒下頓?怕打針?你放心,我有辦法。」
白露斜著眼,表情像是見了狼的兔子:「我怕你騙我。」
雪明愣了那麼一會,「騙你?什麼意思?」
「你實話和我說吧哥,這些錢是哪兒來的?你今天怎麼會突然提前回家?以前我生病發燒的時候,那個店長欺負咱們是外地來的,你都要給那個鐵公雞交告假賠償金。」白露的聲音越來越大,「有什麼事情不能和我說?我是你親妹妹,咱們倆一起長大的,你騙不了我。每次你不情不願的說謊,臉上都會擠出那種笑。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雪明只顧著給妹妹夾菜。
白露也沒追問,她知道哥哥遇上了麻煩。
直到兄妹倆吃完東西,屋子裡安靜下來。
白露從角落拉出一個大紙箱,拖到雪明面前,「哥,今天你走以後,我接到快遞,是寄給你的。」
雪明:「哦,這事兒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白露立刻解釋:「是另一個快遞,大得多的快遞。」
紙箱已經拆開,裡邊整整齊齊壘著大堆的車票,從中散發出的油墨味道熏得人眼睛都睜不開。
「這些錢,是誰寄給你的?」白露擰著一對小眉毛:「不是一般人吧?現在快遞物流也不能寄紙鈔呀你在外面幹了什麼事?你實話告訴我.」
雪明蹲在紙箱前:「我也不知道。」
白露掐住大哥的腰,接著追問:「你怎麼會不知道?你是去賣腎了嗎?我剛才點了一下,裡邊有四百多萬呢!我點錢都點了二十多分鐘。」
雪明連忙說:「賣腎換不來這麼多錢。」
白露疑惑:「你真想過去賣腎?」
雪明:「也不是不能接受。」
白露:「那你是找到富婆了?」
雪明:「不排除有富婆暗戀我的可能,畢竟我那麼帥,但是我每天都在地鐵口工作,沒哪個富婆經常坐地鐵吧?」
白露:「嗯你最近是不是接了兼職。比如去中東或者南非當僱傭兵?」
雪明:「我連真槍都沒摸過。而且有我這種每天按時下班的僱傭兵嗎?」
白露:「你是不是偷偷買彩票了?」
雪明:「我一般都是光明正大的買,從來不會偷偷買。中獎了也是光明正大的告訴你,沒必要瞞著你。」
兩兄妹搔頭的聲音在小屋子裡響了半天。
江雪明看見的,是一箱子車票。
江白露看見的,是實打實的紙鈔。
那種感覺又來了,仿佛四處都有眼睛在盯著這個日子人。
「不管怎麼樣,先去看醫生,把你身上的病治好。」江雪明的神經粗大,根本就不在乎這些邪門的玩意。
白露心神不寧的,「這錢能亂花嗎?不會有人來討債嗎?萬一你被抓走了.」
「我不怕坐牢。」江雪明往衣服里塞進兩捆車票:「我怕你不能念書,怕你吃不起飯,怕你的病沒錢治,這多好的事兒呀!咱們低調些,繼續住在這兒,回頭我就把工作辭了,我自己也去找個地方補補課念念書,這不就鹹魚翻身了麼?」
長沙灣健康醫院——
——雪明把妹妹送去門診。就一直坐在走道的長椅上。
交完診金之後,他等著妹妹的檢查結果,心中的疑惑隨著紙鈔的增加越來越少,最後只剩下幾個最關鍵的問題。
為什麼只有我一個人,能認出這些車票?
難道說我的眼睛出了問題?腦神經有了認知障礙?會把鈔票錯認成車票嗎?回頭得做個全面檢查呀
還是說,真的有個貴人,有個富婆,在暗地裡默默的幫我嗎?
這些車票似乎在催促江雪明——
——要他趕去某個地方搭車。
生活上的困難,車票會幫他解決。
夜色漸深,窗外投進來幽藍的月光。靜謐的廊道中,偶爾有幾個護工走動。
他能聽見住院部傳來的鼾聲,嗅見消毒水的味道,護士站的幾個小姐姐在議論著什麼。
隔著二十多米,他都聽得一清二楚。
他突然醒覺,驚異於自己的聽力。似乎有什麼東西在他身體中慢慢醒來了。
他聽見護士站傳來的話語,在議論自己。
「皮膚科來的那個靚仔,是哪個區的?」
「看登記,是紅磡那地方的。」
「他有病嗎?」
「是他的妹妹,好像紅斑狼瘡。」
「紅斑狼瘡不是那個症狀,估計很難治。現在海里污染那麼多,港區的自來水呀,海產呀,吃喝都不乾淨,有很多怪病。」
一開始,幾個小護士只是在議論白露的病情。
再後來就變得奇怪起來。
「他為什麼還沒有上車?」
「他一定要去車站的」
「你在偷聽對嗎?你要記得,一定要去車站。」
「這些錢,不能白花呀。」
雪明兀地站起來,越聽越不對勁。
他快步走到護士站,卻發現只有一個值班護士在玩手機,他就這麼不聲不響的走到櫃檯旁——嚇到了這位小護士。
手機摔在桌上,護士唯唯諾諾地問了一句。
「先生.有什麼可以幫到你?」
雪明舔了舔乾涸的嘴唇,試探著問了一句:「你剛才是不是在對我說話?」
「沒有.我.一直都在看手機喔。」小護士拿起手機,手足無措地看著這個奇怪的男人,「你是想要我的電話號碼嗎?嘿,現在搭訕都這麼直接的?我.我.覺得好像太快了。能不能先讓我想一下,做個自我介紹?」
雪明立刻回身,想坐回原位:「打擾了」
不過幾步路的功夫,他又停下了。
因為他又聽見了,聽見身後那位護士在說著呢喃不清的話。
「他聽得見,他知道,他擁有天賦,他擁有靈感,他不一樣.」
「他要去車站,他一定要上車。」
江雪明回頭多看一眼。
護士站的工作檯前,那位護士舉著手機神色如常,也是一副警惕好奇又期待的樣子。
「你妹妹在這裡看病是嗎?我有看登記表!是叫江雪明?雪明先生?你好像很關心你妹妹哎!家裡人能幫上忙嗎?」
江雪明應了一句:「他們都很忙。」
護士臉上帶著奇怪的笑容:「那有本地的好朋友能幫忙嗎?」
江雪明:「沒有。」
護士接著說:「登記表上有你的號碼哦。我記下來了,這就算我們認識了,對麼——我知道你住在哪裡,也知道你想搬家,你想換個清靜的地方對嗎?」
「我也知道有一種藥,效果非常好,能治好你妹妹身上的怪病。」
「如果需要幫助的話,可以打這個電話。」
話音未落。
雪明的手機就開始震,有電話來了。
但是他看得非常清楚——
——小護士從來沒按撥號鍵,連手機屏幕都是黑的。
低頭一看,是個保密號碼。
他抬頭時,小護士又坐了回去,神神叨叨地說了一句,「回撥就好了,記得按時上車。」
這小護士的神態非常奇怪,雪明很難去形容。
就像是提線木偶一樣,動作機械雙目無神,向著護士站的椅子,把這護士的肉身塞回原位。
雪明的呼吸急促,心臟在狂跳。
他不止一次自我懷疑著,到底是不是自己的腦子出了問題。
那一句句帶著威脅意味的話語,終於讓他鬆了一口氣。
「肯定不是我的腦袋出了問題。」
你好像很關心你的妹妹。
你沒有朋友吧?
你的家人能幫上忙嗎?
我知道你住在哪裡,也知道你想躲到哪裡去。
我這裡有一種特效藥,如果需要幫助的話.
按時上車。
他確信,自己絕不是瘋了。
這些言語都具有明確的指向性,它們都指向九界車站。而且從這些信息里透露出來的,讓雪明更加不安的事情是——江白露的病情恐怕沒那麼簡單。
半個小時之後,白露從診療室出來,帶著診斷書。
很遺憾的是,診斷書上的病理說明依然只有「皮膚過敏」。
兩兄妹都知道,過敏症這種東西,說簡單也簡單,說複雜也複雜。
問題是過敏源在哪兒呢?
離乘車日期還有一段時間,雪明依然是一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作風,帶著白露跑遍了附近所有醫院,都是一無所獲。
他用車票在鞍山健康中心附近租了一間乾淨通風的大屋子,把白露送去住院部靜養,病情也沒有好轉。
白露身上的紅斑越來越多,身體越來越虛弱。她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差,睡眠時間也越來越長。
一周之後,也就是七月四日,離上車日期只剩下三天。
早間,雪明照常在病房看護陪伴。
醫生在隔壁房間,準備過敏源皮試和脫敏針的藥物。
白露剛醒來,她大口大口喘著氣,仿佛在睡眠時一直缺氧。她的右臉被畸形的紅斑結塊擠壓著鼻腔,醒來以後就開始哭,喘得特別厲害。
她問著:「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雪明:「不會的。」
白露又問:「我能好起來嗎?會不會一輩子就這樣了?」
雪明:「會好的。」
「我一直在做噩夢,哥。我看見好多人.好多人在對我說話,他們問我,哥哥你為什麼還沒有上車——我不怕他們,我不怕.你放心.我不怕.」白露抓緊了雪明的手:「哥我想回學校.」
江雪明沉默著,他既憤怒又無力,低頭看著妹妹的手。
手背上的紅斑丘疹隆起,扭曲的皮膚顯現出怪異的圖案。
像極了一隻血紅的蝴蝶,帶著斑點和眼紋,翩翩飛舞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