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明灼眨著眼睛,像是沒聽懂。
「小鬼,我說倪名決考第一了。」林朝重述一遍,說這話的同時,她自己也回味了一遍,就這麼幾個字,她到現在還沒徹底消化,「不是,他到底是怎麼做到的?」說著說著,她又恍然大悟,「靠,我都差點忘了,倪名決進來的時候是全市第一。」
傅明灼回神了,十分冷靜地發問:「所以我跟他差幾分?」
「這我沒看。」林朝一看到年紀總表的第一是倪名決,人都懵了,哪裡還顧得上算一下兩人的分數差距,第一時間就跑下來報告傅明灼了。
「哦。」傅明灼淡定地點點頭。
然後是兩秒鐘的沉默。
整整兩年來,任憑試卷是難是易,偏文偏理,嘉藍始終沒有人撼動過傅明灼年紀第一的寶座,大家都默認她的名次了,一直以來她也對自己的成績相當自信,現在壟斷被打破,林朝有點擔心她現在的心情,關切地問道:「小鬼,你還好吧?」
傅明灼露出個天真的笑來:「我當然沒事了。」
說完,她站起來,往講台走去。
圍在講台前的同學們紛紛露出同情和看好戲的表情,並自動給她讓了道。
傅明灼來電電腦前,拿過滑鼠,點到榜首。
她沒有輸得很慘,倪名決的總分只比她高了一分。
但是輸了就是輸了,一分也是輸了。
她偏頭看向倪名決。
倪名決仍然趴在課桌上,但他醒著,兩眼一瞬不瞬地盯著桌面發呆,似乎在思考什麼很棘手的問題,感受到她的注視,他抬起眼眸,望過來,隨著抬眼的動作,他的眼睛只剩眼尾還有一點窄窄的雙眼皮褶皺。
並不友善。
一時之間,誰也沒說話。
圍觀者們從他的眼神中腦補出了冷酷和挑釁,也從傅明灼的眼神中腦補出了屈辱和憤怒。
自開學以來,全班都發現傅明灼和倪名決之間關係變淡了,而現在,原因似乎不難猜了,從前倪名決不爭不搶,所以這兩個人相安無事,現在倪名決決定爭了,可第一隻有一個。
利益面前,父女之情算什麼?
沒有永恆的父女,只有學霸永遠不甘居於人下的野心勃勃。
「恭喜。」傅明灼率先打破沉默。
「謝謝。」倪名決禮貌回復。
圍觀同學a小聲:「我剛才是不是聽到傅明灼說『你給我等著下一次月考我就會把你踩在腳下』然後倪名決回了『你做夢去吧,老子崛起了,以後你就是個萬年老二』?」
圍觀同學b十分肯定:「是的,你沒聽錯。」
「匿名,匿名!」一聲高過一聲的呼喚聲由遠至近,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這大概是袁一概跑得最快的一次,肥胖的身軀像運動員正在奧運賽場上為國爭光,閃電般地穿過了走廊,靈活地避開人群,衝進了高三七班的教室,三步並作兩步地來到倪名決面前,抓住倪名決的手,把臉埋了下去。
整個年級的人都通過成績表知道了倪名決考了第一名,袁一概當然也不例外。
「匿名,你終於回來了。」袁一概激動得語不成調,險些落淚,他從小親眼見證著倪名決有多麼優秀,真正的別人家的孩子,活在所有人的誇讚里,擁有這麼厲害的朋友,袁一概打心眼裡感到驕傲自豪,可是自從林昭離開,一切都變了,隨隨便便一個普通人,都可以吊打那曾神祇般驕傲遙遠的存在。
現在,那個驕傲不可一世的倪名決回來了。
「傻不傻。」倪名決埋汰道,但沒有抽手,他看著近在咫尺的袁一概的後腦勺,目光卻很悠長。
就在這一刻,他突然釋懷。
從決定重新站起來的那一刻開始,他一直都被一種負面情緒折磨著,他可以說服自己不再故意讓母親失望傷心,卻始終無法跳脫另一層心病,他覺得自己背叛了林昭,他為了自己的私慾,擅自終止了贖罪。
這種負罪感在他聽到自己考了第一名的瞬間達到了頂峰。
可看著袁一概,他想到從前那些林昭還在的歲月。他不止是父母老師的驕傲,袁一概的驕傲,他也是林昭的驕傲,林昭每次說起他的時候,口吻都是自豪無比的。她從小就是一個很文靜還有點膽小的女孩子,很少跟別人起衝突,她唯一一次和別人動真格打架是在二年級的時候,理由令人啼笑皆非,現在向來卻讓人心疼不已——因為班裡一個女孩子非要說自己的哥哥比倪名決更優秀。
他怎麼可以覺得,他墮落地活著會讓林昭的在天之靈得到些許安慰。
他怎麼可以這般妄加揣測、甚至歪曲誤解她的崇拜。
他在侮辱那個會在同學錄的偶像一欄寫他名字的女孩。
她明明比誰都希望他閃閃發光啊。
徐忠亮也得到消息了,急匆匆跑來了教室,一張臉上滿是興奮:「名……」
看到講台上傅明灼的瞬間,徐忠亮緊急剎車止住了話頭,把興奮死死地壓了下去,沖她招招手:「明決,你跟老師來辦公室一趟。」
傅明灼在眾目睽睽之下跟著徐忠亮走了。
一到辦公室,徐忠亮翻翻抽屜,找出兩顆奶糖遞給傅明灼。
「謝謝徐老師。」傅明灼拿了糖,卻沒有吃。
以前傅明灼都會馬上就把糖塞進嘴裡的,看來真的受挫了,徐忠亮更擔憂了,他摸摸傅明灼的腦袋,在談話的開頭,首先給予了傅明灼充分的肯定:「明決,這次月考你考得非常好!」
其實傅明灼只是覺得這兩顆糖不好吃才不吃的。她眨眨眼睛,有點天然呆地點了點頭。
徐忠亮鼓勵她:「老師相信,只要你好好努力,下一次考試一定可以打敗倪名決,重新回到第一名。你可千萬不要氣餒啊!」
「我沒有氣餒啊。」傅明灼說,為了證明自己真的沒有氣餒,她沖徐忠亮露出一抹燦爛的笑。
可徐忠亮看來,傅明灼是在強顏歡笑,他又是心疼又是著急:「其實你就跟第一名差了一分而已,並不能說明什麼,說不定你寫的作文剛好不是批卷老師喜歡的風格而倪名決剛好是,要是換個老師改,說不定你比他分高呢!」
徐忠亮想起一個寓言故事,有個老婆婆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嫁給了賣傘的,小女兒嫁給了賣草帽的,晴天的時候他擔心大女兒家裡生意不好做,雨天的時候他擔心小女兒家的草帽賣不出去。
現在的他,可不就像那個老婆婆麼,倪名決自甘墮落的時候,他憂心忡忡,現在倪名決站起來了,他又擔心傅明灼接受不了打擊。
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說到後來,傅明灼都開始不耐煩了,就差對天發誓了徐忠亮才放過她:「那明決,你回了教室把名灼給老師叫過來。」
傅明灼把話轉告給倪名決了。她可以確定,等倪名決去了徐忠亮辦公室,徐忠亮會熱烈慶祝他考第一併鼓勵他下次還考第一。
徐·廣撒網的渣男·忠亮。
傅明灼真的很好奇,徐忠亮到底希望他倆誰考第一。
大概是兩個大老爺們之間沒有那麼多彎彎繞繞,倪名決沒和徐忠亮聊太久,他回來得很快,來到自己座位前,沒坐下,而是把椅子拿起來反扣到桌面上,然後搬起了桌子。
「明灼,我剛才分享給你的視頻你看了沒有,真的特別好笑……」
傅明灼面對著前方,把這一幕盡收眼底,體委正朝後轉向她跟她聊天,她注意力全在倪名決身上,連體委說了什麼都不顧上思考,一頓敷衍的「嗯嗯嗯」。
倪名決越走越近,搬到和她一個過道之隔的位置。
坐隔壁的話,好像也不錯。
但她還是更喜歡前後桌,伸出食指就能戳到他的背脊,探出腳就可以踢到他的椅子,他靠後,她往前,就能說悄悄話。
體委滿眼都是她,根本不在意到她的敷衍,更無心關注旁邊的動靜,仍在滔滔不絕:「好笑吧?那個小孩一哭,那條狗也跟著叫……」
忽然,一隻書包橫在傅明灼桌上,把兩人的視線阻斷。
體委怒,誰這麼沒眼力見打擾他的好事?
憤怒在看到始作俑者的瞬間熄滅了大半。
倪名決垂著眼眸,不爽全擺在臉上。
「怎,怎麼了?」體委結結巴巴地問道。話一說完,他就想抽自己一個耳刮子,慫什麼慫?他將近兩米的個頭,而且渾身都是練出來的結識肌肉,全校最高最壯,再說了,他又沒有做錯什麼,他為什麼要怕倪名決?
倪名決說:「換下位置,這個位置歸我了。」
剛才徐忠亮把他叫去辦公室,整個辦公室的老師上來就給他一通歡天喜地的恭喜,特別是徐忠亮,險些喜極而泣,吵得他頭都疼了,尋了點藉口就要走。
走到半道,他想起點很重要的事情,又折回去找徐忠亮:「徐老師,我想把座位換到後面去。」
徐忠亮本來就巴不得他坐到後面去,聽到他主動這麼說,哪裡可能拒絕,連說三聲「好」:「好,好,好,你是該坐到後面去。」
倪名決又說:「我想坐到范華翰旁邊去。」
范華翰的同桌就是傅明灼的前桌,徐忠亮想到這一層了,但卻完全沒有多想,傅明灼小孩子的形象太深入人心,而且倪名決一整個補課都沒來上課,哪有一點難分難捨的樣子,徐忠亮單純地以為這倆孩子就是友情深厚,二話不說就同意了,還不放心地叮囑說:「友誼第一,成績第二,你們千萬不能因為誰考第一吵架啊。」
「您放心。」倪名決微微一笑。
聽說自己要和傅明灼分開,體委硬氣了,心想憑什麼啊?老子才不是那種任人擺布的小嘍嘍呢,老子能一拳給桌子打出個洞來,怕你啊?
你考第一了不起啊,考第一就能搶老子的座位啊?
老子偏不。
他張張口,然後聽到了一聲「好的吧。」
而且這聲音,好像是他自己發出來的。
媽的。體委反手給了自己一個嘴巴子。
傅明灼眼前近距離堵著倪名決的書包,遮擋了她的視線,她只能通過聽覺判斷倪名決和體委正在拖動桌椅換位置。
視線模糊了,她眨眨眼睛。
不多時,書包被一隻手拿開,她眼前豁然開朗,那道熟悉的人影把書包塞進桌洞,然後在她面前坐下來,重新成為了她的前桌。
接著,他轉身來,伸長手臂,繞到她身後,輕輕扯了扯她的辮子。
像往常一樣。
「傅明小灼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