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干、劉儒近午方到,一番轉下來,天已薄暮,兩人急著交差,沒再停留,直接回城去了。
在經過繁陽亭的時候,秦干停下車,交代了荀貞兩句:「許仲朋黨眾多,吾等將許母帶走時,彼輩皆有不平之色。此皆亡命徒也,卿需多加防備,若有事,可急敲警鼓,向鄰近諸亭求援。」
亭有治安之責,亭中備的都有鼓,遇到大群盜賊、難以對抗的時候,可以鳴鼓示警,招呼鄰近的亭、或者亭中住民前來救援。
「是。」
荀貞吩咐杜買、程偃先把許母和許季帶回亭去,自將秦干、劉儒、謝武等人送到本亭的邊界處,方才轉回。謝武是本鄉薔夫,以他八面玲瓏的作風,估計接著會一直把秦干、劉儒送出本鄉。
回到舍院內,諸人皆在前院。
陳褒小跑過來,接過韁繩,將坐騎牽去馬廄。黃忠奉上水,荀貞一面洗手,一面問陳褒:「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去許家送完訊就回來了。」
「許仲的那些朋黨是你通知的麼?」
陳褒連連搖頭:「不是。小人與許仲只是認識而已,並不相熟,他的朋黨小人更不熟悉,就算想通知,也無處可尋。」
「這就怪了。不是你,會是誰通知的?」
「小人去時,正碰上有兩三少年探望許母,也許因此走漏了消息。」
荀貞點了點頭,不再追問,瞧見黃忠、繁家兄弟都圍著杜買、程偃,聽他兩人說在許家的經歷,微蹙眉頭,問道:「許母和許季呢?」
「按照慣例,老黃把他們安排到了後院。」
荀貞猛地想起一事,剛才沒囑咐,可千萬別把許母關進犴獄裡邊了,忙又問道:「後院哪裡?」
「南邊的屋子都空著,隨便找了一間。」
沒關進犴獄就好。荀貞想了想,說道:「南邊房屋簡陋,整天見不到曰頭,陰暗潮濕。許母年紀大了,怎麼能讓她住在那裡呢?」
陳褒察言觀色,問道:「荀君的意思是?」
「安排到北邊住吧。」
「北邊?北邊的屋子雖也空著,但依照慣例,是只供過往官吏住的。」
「將我的屋子騰出來就是。我搬到南邊去住。」
荀貞是亭長,他樂意住哪兒就住哪兒,陳褒沒有異議,叫了黃忠過來,又給他說了一遍。
黃忠也沒意見,但為荀貞考慮,說道:「許母年邁,住到北邊自然最好。可是荀君,此事若傳將出去?會不會有損你的清名?」
「緝捕許仲是為國法,照顧許母是為人情。朝廷提倡尊老,怎能為了抓捕逃犯就把人情丟掉呢?」
本來徇私的一件事,被荀貞這麼一說,倒成了響應朝廷號召。黃忠被說服了,稱讚道:「荀君真是仁義。」便去後院。
荀貞、陳褒也跟著過去,來到南邊屋中。進入屋內,見許母坐在床上垂淚,許季跪在地上勸慰。他笑道:「老夫人垂淚,可是因為嫌棄這屋中條件簡陋麼?」
許母只是哭,不說話。
許季答道:「沒有被關進犴獄,已經感謝荀君的好意了,怎麼敢嫌棄簡陋?吾母是因擔憂二兄,故此難過。」
「別難過了。老夫人,走,換個地方住。晚上我親自下廚,給你做點好吃的。」
許母抹了把眼淚,說道:「亭君的厚意,老妾領了,可怎麼能勞煩你炊食呢?」
「老夫人稱我名字即可。來到了我的亭中,怎麼反而和我見外了呢?我和三郎是同學,你是三郎的母親,也就是我的長輩,在我這裡,你儘管放下擔憂,飯時吃飯,睡時睡覺。」
許母垂淚不止。
荀貞又道:「二兄純孝,因此才犯了國法。老夫人,你現在這個樣子,二兄也是不想看到的啊!」拉著許季起身,說道,「來,攙老夫人去北屋。」
許季不知北屋是荀貞住的,來到室內方才覺得不對,牆邊放的有荀貞的行李,牆上的環釘掛得有荀貞的衣服,不安地問道:「這是?」
黃忠、陳褒跟從在側。陳褒伶俐地替荀貞說道:「此處本為荀君住處,因體恤老夫人年高,怕南屋陰寒,所以特地騰出來,請老夫人居住。」
許季吃驚地說道:「這怎麼可以?」
荀貞的好意可能讓許母想起了許仲的孝順,更加的悲傷了,枯瘦的手指抓住荀貞的手,哭道:「我兒,我兒!」
黃忠將床上的褥子、單被整理好,請許母上床坐下。
荀貞空出手來,與陳褒一道兒拿了行李、衣物,告個罪,先出了屋子,把東西放到南屋。
許季追了出來,不顧地上髒不髒,五體投地、納頭就拜,感激涕零地說道:「荀君厚意,本不敢受;老母年高,又不敢辭。君之高德厚恩,不知該如何報答!」
荀貞裝作不高興,避開他的行禮,說道:「因為你我同學,所以我體諒老夫人年高,把屋子讓給了她。你這樣的作態算什麼?難道我指望你的報答麼?」
許季到底年紀不大,沒啥城府,登時滿面羞慚,從地上起來,說道:「是我錯了。荀君,你的厚恩我會牢牢記住的!」
「叫我貞之吧,荀君、荀君的,聽起來太生疏了。……,對了,你起字了麼?」
許季年方十五六,未曾冠禮,不一定會有字。
他答道:「昔在先生門下時,得過一個名、字。名慎,字幼節。」
「處事應當謹慎,為人該有節艹。我的族父對你深有厚望啊!以後就叫你幼節吧。」
「是,荀君。」
「還叫荀君?」
荀貞比許季大好幾歲,對許季又有恩,他怎麼也不可能直呼其字,猶豫了會兒,叫了一聲:「……,大兄。」
「哈哈。」
荀貞暢快大笑,心道:「幼節雖有聰慧,年齡小,質樸天然,只不過對他母親稍微照顧了點,居然就要兄事於我了。」這才是真的意外之喜,非常愉快。
雖說到現在為止,連許仲的面兒還沒見著,但至少通過努力,得到了他弟弟的好感,他又想道:「許仲結交遊俠,必不會像幼節這樣,沒有城府,輕易傾心,但是只要對他母親苦下功夫,也未必不能拉攏。只不過,……,秦干剛嚴,又被許仲的朋黨激怒,回到縣裡,定會說動縣君,大舉搜捕,也不知許仲能不能逃得掉?萬一被抓住?」
有道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耳朵里聽到的再多,不如親眼見一次有用。此前,他對許仲的了解只從耳聞,雖奇其為人,但對此人的態度是「千金買馬骨」,對其生死並不在意,只想通過人們的口耳相傳,把他的種種姿態、將他「敬重豪俠」的名聲傳揚出去就行了。而現在,在親眼見識過許仲朋黨的聲勢後,有點放不下了。
「若能得此人相助,聚眾易耳!……,可惜我只是一個亭長,權力有限。別說遊說縣君放棄追捕了,連秦乾的威嚴也觸犯不起。唉,且走走看看,以後再說吧。」
當晚,荀貞果真親自下廚,做好飯食,又親捧進北屋,以子侄之禮,跪請許母進食。許母怎能吃得下去,在他百般哄勸之下,勉強吃了一半。
他跪請進食時,黃忠在邊兒上,等他端著食盒出來,問他:「荀君為何對許母行此大禮?」
荀貞理直氣壯,說道:「幼節與我同學,今又兄事於我,我當然要對老夫人行子侄之禮了。」這句話聽入許季的耳中,使他越發感動。
……
秋季的天氣,白天熱,晚上涼。荀貞是年輕人,體壯,不怕冷。許母年紀大了,又正悲慟難過,最容易得病的時候,晚上只蓋一條單被,未免太薄。因此,他又找黃忠,問有沒有復衾。
復衾,即填絮的被子,比較厚實保暖。
黃忠有點為難,說道:「有是有,但一年沒蓋了,也沒怎麼曬,怕會有潮氣。」
陳褒乖巧,說道:「要不將小人的單被拿去,暫請老夫人蓋上一宿?加上原來的那條單被,兩條也足夠取暖了。明曰早早地取復衾出來,曬得暖暖和和的,再給老夫人使用。」
被他提醒,程偃也說:「對,先拿小人的給老夫人蓋吧。今兒晚上,小人可以和阿褒合用一條。」
換房間,親手下廚、跪拜奉食,添被褥。這哪裡是被扣押的待遇?分明是晚輩對長輩的態度!許季雖也知有「同學」的這層關係在,他的母親來到繁陽亭後或不會受苦,但卻也沒有想到荀貞會照顧得如此無微不至,感動至極,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
吃過飯,荀貞抱著單被送去北屋。年紀大的人本就瞌睡少,許母又思念兒子,更無困意,坐在床上,拉著許季的手,涕泣不住。
許季儘管孝順,但年紀小,不會說話。荀貞雖也年輕,可兩世為人,哄哄老人家的本事還是有的,說幾句勸解的話,逗兩句笑話,雖不致令許母破涕為笑,但總能稍緩難過。到的後來,反倒沒許季什麼事兒了,許母也不怎麼哭了,握住荀貞的手,絮絮叨叨地說個沒完沒了。
她話中的內容,在眼下這種氣氛中,自然離不開許仲、許季兄弟。
通過她的話,荀貞也慢慢加深了對許仲的了解。這一夜,荀貞在北屋直待到燈油燃盡,許母不知不覺的睡去為止。
許季年少貪睡,兼之昨晚就沒怎麼睡,比較睏倦,後來許母又不怎麼和他說話,也伏在床邊睡著了。荀貞沒叫醒他,把袍子脫下來,蓋在他的身上,輕手輕腳地出了門。
院中空氣清涼,浸人肺腑。他穿著單衣,站在樹下,伸了個懶腰。
前院雞鳴,已是東方欲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