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傾城兩手攥著拳,心如死灰。
眼前並不是單純的黑,而是灰濛濛的,好像世界化作了一團混沌的濃霧,還有一圈一圈的光暈在霧裡流轉。
輔導員李景聯很快就開車過來,把她送到醫院,重新做了腦CT,心電圖和腦電圖。
檢查結果顯示,一切正常。
醫生也不敢肯定是哪裡出了問題,「兩隻眼睛都看不見,應該是視神經的問題,不過沒有看到腫塊,估計撞那一下,神經麻痹,影響到腦部供血,進而影響到視覺神經。」
宋傾城聽到檢查結果沒有問題,本來暗鬆了一口氣,聽了醫生的話,心裡又是一緊。
那麼多詞兒,她聽得雲裡霧裡。
「醫生,我的眼睛什麼時候能好?」
「這個說不準,有的人幾分鐘,有的半天,也有的視神經萎縮,變永久性失明了。」
她眼裡瞬間冒出水光,「永久就是瞎了嗎?」
醫生拖著腔調,「你先不要哭,我給你開個住院單,留院好好觀察。」
李景聯嚇唬她:「宋傾城,這個時候還哭,再哭真瞎了。」
宋傾城滾下兩行淚,把剩下的硬生生避回眼眶。
「把手機給我,打電話給你爸媽,讓他們過來一趟。」
宋傾城闔上眼,白霧遮上了一層黑幕,只餘一條條白光在眼眶裡晃,「我媽媽出國了,我爸爸也不在灣城。」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媽媽昨天才出國代購,爸爸最近常駐南州城,一個月才回來一次,再說,他一個男的,來照顧她也不方便。
「你家裡就沒有其他人?」
她想了一下,「輔導員,幫我找一下通訊錄,打給一個叫漫漫姐的。」
李景聯接過她的電話,「她在灣城?」
「她不在,我讓她上來就行了。」
李景聯才要打電話,她的手機就響了。
「哥哥?宋傾城,你哥哥給你來電話了。」
宋傾城喉管陡然脹痛,鼻端一酸,嗓子眼像是堵住了一般,「嗯……」
「你自己跟他說嗎?」
她不接話,也不伸手,顫著唇線泫然欲泣。
李景聯只好接通電話。
「你好,是宋傾城的哥哥嗎……對,撞得不嚴重,也檢查不出來……說了,先留院觀察……好,好好,先不辦理,我在這裡等著。」
他掛了電話,「這個是你親哥哥嗎?」
宋傾城搖搖頭,卻應了一聲:「嗯。」
李景聯看那個樣子,也不忍心再問她,「沒事兒,放鬆心情,等會兒就看見了,還要叫那個漫漫姐嗎?」
宋傾城憋了好一會兒,才說出話來,「等我哥哥到了再說吧。」
半個小時後,男人的腳步聲傳來,縱使這麼多年沒見,她還是一下子就聽出來了。
果然,熟悉的低音炮在她身側響起,「宋傾城。」
宋傾城使勁咬著嘴,眼睫顫得厲害,身子壓抑不住地抖動。
「你不是……陸贏嗎?」
「我是陸贏,辛苦了。」
他沒有繼續和李景聯說話,而是蹲下身子,湊到她眼前,一個低啞的笑,「宋傾城,怎麼了這是,想哭就哭出來,沒人笑話你。」
宋傾城抖得像個篩子,眼裡的水包搖搖欲墜,「他們說……說哭了,就瞎了!」
溫熱的手摸上她右臉頰,大拇指指腹在她臉蛋上輕颳了一下,「別聽他們胡說,瞎不了,哭吧,瞎了哥哥把眼睛換給你。」
宋傾城瞬間決堤,光暈消散,眼前的迷霧仿佛一團虛幻的白。
李景聯:……
他有些尷尬,別開臉往一旁看。
「哥哥……」
恍惚之間,蹲在她身前的男人站了起來,爾後,把她摟進懷裡,手在她後腦揉搓,「放心吧,不會瞎,過兩天就好了。」
隔著一層單薄的布料,宋傾城的右臉蛋正貼著他堅硬的腹肌,鼻息在他腰間顫抖噴灑。
她努力克制自己,輔導員在一旁看著,更要命的,她怕極了自己會瞎。
醫生走過來,看見那陣勢,以為是男朋友過來了,把剛才那一番話又複述了一遍,還是讓她先留院觀察。
陸贏:「辛苦了,我先帶她走。」
「你要帶她走?」
「嗯。」
「你是她家裡人嗎,出了事誰負責?」
「我是她哥哥,出了事我負責。」
醫生沒再說什麼,陸贏從李景聯手裡拿過檢查單,拉上宋傾城手腕走出診室,「宋傾城,跟老師再見。」
宋傾城再沒有早上的惶恐不安,才痛哭過的臉澀澀的,腦袋也木木的,「輔導員再見。」
李景聯忍不住問:「你帶她去哪裡?」
陸贏:「我帶她找別的專家看看,有消息再打電話給你。」
宋傾城心裡安定了許多,被他帶著,一路彎彎繞繞,下了門診大樓。
熱氣撲面而來,濃霧團里射下了強光,她不禁眯起眼睛來。
下一瞬,她被人攬入懷抱,一隻手輕輕撥開她散亂的碎發,然後覆上了她的眼睛,把熾烈的強光擋了大半。
車裡很熱,宋傾城有些喘不上氣,她摸索著安全帶,男人的氣息很快俯身而來,先她一步拉扯安全帶,利索給她繫上。
他挨得很近,近到宋傾城能聞到他的鼻息。
「自己把座椅往後壓,睡一覺,到了哥哥叫你。」
「不用了,我不困。」
他沒再說話,啟動了車子。
宋傾城以為他會教訓她幾句,晚上出門不小心點之類的,但是他什麼都沒說。
隱隱約約,宋傾城腦子裡冒出一個想法,他是不是心裡也沒底,過兩天就好不過是他安慰她的話罷了。
宋傾城不知道被帶到了什麼地方,她被安置在一張軟椅上,一個煙嗓老男人的聲音問了她幾個問題,帶著陸贏到了裡間看片子去了。
屋子裡的說話聲聽得一清二楚。
「可能是神經短暫麻痹,也可能是有一些很小的淤血拍不到,脈絡瘀阻引起的,西醫一般用糖皮質激素和神經營養劑組合治療,輔助視神經減壓術……」
「要是沒有效果呢?」
「一個星期沒有效果你再帶她去美國,不過我覺得那邊和我們差不多,中藥和針灸治療也可以試一下,通經活絡,一樣的思路……」
大概是被陸贏承擔了一半的驚嚇,她不怎麼害怕了,後背輕輕往後靠。
過了一會兒,他們出來了。
那煙嗓笑了聲,「沒事兒,沒有那麼容易瞎,回去好好吃藥。」
宋傾城抿了抿嘴,「謝謝醫生。」
「陸贏,這是你女朋友?」
她看不見陸贏的表情,也聽不到他的回答,他好像自動略過了這個問題。
「廖主任,那您開單子,我下去拿藥。」
「行。」
陸贏拉上宋傾城的手腕。
「讓她坐這裡等你也行,跑來跑去不方便。」
他笑了聲,「沒事兒,她膽子小,看不見人等會兒又要哭了。」
宋傾城木著一張臉,無動於衷,眼睛看不見,她的臉皮好似也厚了些。
兩人一齊往外走,陸贏溫聲說:「這是很有名的眼科專家,他說你的視神經沒有損傷,一個星期的藥應該就可以見到效果,也不用住院,你回我那裡住,白天我再帶你來視神經減壓術治療。」
他的話和煙嗓醫生的話有一些出入,醫生並沒有肯定說一個星期就有效果,但是宋傾城自動忽略了,心裡的陰霾一掃而空。
她的話音甚至有些輕快,「哥哥,那你住哪兒?」
「我有地方住。」
「那晚上下班了,你幫我回去拿衣服,我讓悠悠收拾好。」
「行。」
過了一會兒,宋傾城又說:「你再幫我請一個看護吧,眼睛看不見,很多事情做不了,找不到我就叫漫漫姐過來,因為我媽媽出國了。」
這樣炎熱的天氣,她連一杯水都倒不了,如論如何,都需要有一個人來照顧她,能不麻煩漫漫姐就不麻煩了,一個星期的費用,她還是負擔得起的。
陸贏頓了下,「我知道,不用你操心。」
繳了費,正好到了中午下班時間,趕不上減壓治療,陸贏給她叫了外賣。
宋傾城聽見他嘗了一口。
「香菇牛肉粥,將就吃吧。」
「……」她伸出手,「我自己來。」
等了一會兒,沒有動靜。
「很燙。」
「沒關係,我會小心的。」
陸贏把粥吹涼了些,送到她手上。
宋傾城吃得很慢,半碗熱粥下肚,她的心肝肺都熨帖了。
今天早上那一出驚嚇,她沒有吃早餐,李景聯也沒有問過一句,當然,這不能怪他,學生出事兒,他都快嚇死了。
陸贏不一樣。
從他帶著她去討夏令營費用的那天開始,她就知道,他是這個世界上最最厲害的一個人。
回到家,陸贏換了床單,便一個人出門去了。
宋傾城遵醫囑,儘量不要用眼,乖乖躺在床上睡覺。
這張床她十二歲的時候來睡過一回,又從高二睡到了高三畢業,就跟自己的床一樣,一天的驚嚇,她已經精疲力盡,很快便睡死過去。
這一次,陸贏以家屬名義上了宋傾城的宿舍,李悠悠已經裝好了行李。
他拉了拉那個上鎖的抽屜,「這個抽屜的鑰匙在哪兒,我拿她的護照去辦簽證。」
李悠悠和馬菁悅皆嚇了一跳,「要到哪裡治啊?」
陸贏:「還不用,先拿著,有備無患。」
「鑰匙好像在小框裡面放著。」
陸贏拿了鑰匙,打開鎖住的抽屜,馬上就看到了宋傾城的護照,下面壓著一本粉色日記本。
他拿起那本日記本,唇角輕提。
粉色封面貼著閃亮星星和美少女戰士貼紙,還有一隻張牙舞爪的綠色恐龍,仿佛在怒吼:
宋傾城的日記,誰看誰眼瞎!!!
陸贏把護照放下,翻開日記本後面那兩頁,欠他的法拉利安然躺在紙上,她並沒有撕掉。
他合上日記本,把它放了回去,在鎖上的前一刻,他的手頓住了,說不清楚為什麼,他改變了主意,把日記本連同護照一起塞進包里。
回到家,宋傾城已經起床,端坐在沙發上,因為失明,她的眼神略顯空洞,看上去有些呆萌。
「哥哥,找到看護了嗎?沒有就讓悠悠過來陪我一晚。」
陸贏隨手把包丟進沙發,「找到了。」
她鬆了一口氣,「一天多少錢啊?」
他頓了下,「不用你發愁,餓了嗎?」
宋傾城循著他的腳步聲看過去,「不餓,她包做飯嗎?包的話你就不用回來做了。」
陸贏胸腔震動,「包,什麼都包,還能抱你上廁所。」
「……我不用她抱,她扶我去就行了。」
做好飯,陸贏拿了一個大盤,連飯帶菜裝在一起,放到她面前,「吃吧。」
這一聲吆喝,宋傾城總覺得哪裡怪怪的,拿起勺子,挖了一勺送到嘴邊,眉頭一皺,「我怎麼覺得像餵狗似的。」
陸贏聞言,低哼了聲,話里隱帶笑意,「餵什麼狗,這是餵倉鼠。」
不知道該說她自愈能力強,還是心大,一天沒過,這會兒她能吃能喝還能說笑話了。
宋傾城驀地僵住,「哥哥,你是不是還沒有刪我的視頻?」
他雲淡風輕說:「我忘記了。」
宋傾城忍下一口氣,默默垂首吃自己的飯,幾年都刪不掉的東西,這個時候她一個瞎子,不忍氣吞聲又能怎麼辦呢。
吃過飯,她摸到沙發,像個大爺一樣,屁股沉了進去,聽他在廚房裡收拾。
「哥哥,看護阿姨什麼時候來?」
「快了。」
陸贏從廚房出來,看見她百無聊賴的,摸著抱枕玩兒。
「宋傾城,要聽奧特曼的故事嗎?」
宋傾城:「……也行吧。」
他打開語音助手,很快,高昂的音樂聲響起,賽羅奧特曼出來打怪獸了。
她心不在焉的,「看護阿姨怎麼還不來啊?」
「來了,我下去接她。」
「好。」
宋傾城好久沒有聽賽羅的故事,沒多久就進入情境,聽得津津有味。
她想,其實並不是動畫片幼稚,而是這世上能玩的東西太多了,一長大,心境雜亂,自然就聽不進去了。
這是瞎子的感悟?
宋傾城瞬間又萎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指紋解鎖聲傳來,很快,砰的一聲,門被關上了。
除了腳步聲,一切都很安靜。
宋傾城忍不住微微眯眼,問:「看護阿姨來了嗎?」
大概是累了一天,他嗓音嘶啞,「來了。」
宋傾城莫名提起心臟,「阿姨……」
眼前壓過來一個黑影,很快,黑影就矮下去了,熟悉的氣息圍攏著她。
「你好,我是你的看護,陸叔。」
宋傾城唇角陡然一斂,小拳頭在懷裡攥緊了,「我找的是女看護……」
男人的聲音清涼而暗啞,如含了一把深潭的沙子,「我是女的,陸書,書本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