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平緩駛入高架,往前看,彎曲燈帶漸稀,最後消失在濃墨般的天幕盡頭。
宋傾城掛了電話,指頭在手機屏幕上輕輕抹過。
「漫漫姐說什麼?」
「她說眼睛才好,叫我不要玩那麼……久。」
這會兒已經接近凌晨,十點的時候,漫漫姐已經打過一次了,她的原話是,不要玩那麼瘋。
宋傾城覺得自己有些冤枉,她跟著陸贏一天了,也沒說上多少話,嘴巴都悶出鳥來了,如何玩得瘋。
但她不打算伸冤。
「哥哥,你累了嗎?」
「有一點。」
她把挎包往角落裡放,低聲問:「那你的背還重麼?」
陸贏下巴輕抬,漏個眼縫睨她,「重,你看見東西了?」
「沒有,我不會捏背,」宋傾城沒看他,聲兒放低,像是在與他說悄悄話,「要不……我給你捶捶吧。」
短暫的靜默。
他清清嗓,「行,慢慢來。」
宋傾城臉上熱了起來,幸而車裡昏暗,沒人看得見,再加上「哥哥」的遮羞布,當著司機的面,她又穿上了皇帝的新衣。
只是,她不確定陸贏的「慢慢來」是什麼意思。
慢慢學,先捶,以後再捏?
不容她細想,陸贏已經背朝她,雙手抱臂端起了大爺的架勢,「來吧。」
宋傾城扭個腰,兩手握拳,一下一下,左右交替往他肩背上砸。
他的背很結實的,像一堵肉牆,沒一會兒她的小拇指就有了麻痛感,再加上姿勢不對,不僅腰不好受,手臂也開始發酸了。
大爺動了動肩頸,發話:「用點力。」
宋傾城索性跪坐在座椅上,咬咬牙,下了力道,加大頻率一通猛捶。
這會兒她又有了新的領悟——原來錘人也是一件苦力活。
她快要體力不支了,被捶的男人卻如老翁入定,紋絲不動。
又不是跑八百米,待會兒喘粗氣,也不知道會不會被他笑。
在宋傾城的拳頭粉碎之前,陸贏放一旁的手機亮了,他拿起來默看了眼,滅掉屏幕的光。
他的聲音摻著黑夜的暗啞,「你剛才給羅俊泊打電話了?」
宋傾城的拳頭停滯在半空,腕骨到指節,連同她的心臟,又酸又澀。
她曲起手臂,身子貼過去,把自己的重量都壓在他後背上,鼻息微微發沉,「嗯。」
他身體的熱量仿佛穿透白襯衣,緩緩往她身上滲透。
一秒兩秒三秒。
陸贏伸手,越過肩頭,拉上她的兩根手指頭,安撫似的捏了捏,「沒事兒,他嚇唬你的。」
柔滑的衣袖擦過他脖頸,兩條細手臂摟住他脖子,靠著他肩背的身子在輕微顫抖。
「宋傾城,以前我媽說過一句話,除死無大災,她過世之後,我總算明白了。」
昏暗裡,有極力克制的抽泣聲。
陸贏拇指指腹在她手心裡揉圈,「除了生死,其他都是擦傷。」
她臉頰蹭他後腦黑硬的短髮,「可是你不能傷,我不想讓你受一點點傷……」
陸贏心裡揉皺成一團,俊眉朗目斂了光,暗藏洶湧,「擦傷也不行?」
宋傾城抽氣,閉著眼睛綿聲說:「不行。」
他溫然一笑,「好,我記住了。」
宋傾城緩緩睜開眼,低眉看著他半邊側臉,「哥哥,你在港城看的是什麼醫生,他很厲害嗎?」
陸贏停滯片刻,「一個很老的老頭,厲不厲害不知道,我爸信他。」
「是針灸嗎?」
「嗯。」
「那你為什麼不去了?」
他笑笑,「太折騰了,在這邊找也是一樣。」
「那怎麼能一樣,如果都一樣,你爸爸又何必帶你去那麼遠找那個老頭呢。」
「來去就那幾個穴位,能有多大區別,我爸就是迷信祖傳老中醫,覺得比別人都厲害。」
過了一會兒,宋傾城輕聲問:「哥哥,那個厲害老頭叫什麼名字,我看看網上能查到嗎?」
「叫黃兆賢,他早就不看病了。」
「噢。」
從車上下來,她就搜索了那個老中醫的名字,果然是一個名醫,已經八十二高齡,祖上是御醫,子孫也有從醫者,但現在就只有一個外孫李景祥繼承中醫,在港城開了一家中醫院,偶爾,黃兆賢還會去轉轉。
老中醫自然是有過人之處,但陸贏說的也沒錯,來去就那幾個穴位,只要用心學,她也能學會。
回到家,她幾句話打發漫漫姐去睡覺,自己回房間下單了一本《解剖學》,和一本《針灸取穴綱要》,又花了半個小時選購穴位人體模型,最後咬咬牙,花一千八下單一個比她還高的模型。
陸贏沒有時間去治耳朵,等她學會了,自己去給他扎。
總有一天會治好的。
哪怕花十年二十年。
第二天,方敏和趙一迪到了。
趙一迪只當宋傾城的眼睛發炎了幾天,看見活蹦亂跳的她,還有桌子柜子邊角的防撞條,嘖嘖稱奇。
「你家靚仔真把你當小孩了,是不是還要給你餵飯啊?」
當著自己媽的面,宋傾城對趙一迪擰起了眉,「餵什麼飯,我眼睛真看不見,就是不想告訴你而已。」
趙一迪會意,「這讓我想起我哥,我又想打他一頓了。」
宋傾城搭上她肩膀,「打唄,後天我跟你們回深城,你帶我去港城吧,我看看你怎麼打你哥。」
趙一迪還未出聲,方敏已經放下手裡的東西,轉身看過來,「你眼睛好了,還不去實習,跟我們回去做什麼?」
宋傾城知道她媽一直希望她找一份正經好工作,不贊成她自己開工作室,便不欲與她多說,「醫生說我現在不能用眼過度,我還不能用電腦,過半個月我再去實習。」
方敏倒沒糾纏實習的事兒,只問:「你和陸贏現在是怎麼回事?」
宋傾城抿了抿嘴,「就……你不是知道麼,他要追我。」
「你不是嫌他年紀比你大嘛,這是追上了還是沒追上?」
趙一迪偷笑,「阿姨,她是嫌他都這會兒了才來追,想讓他追久一點。」
宋傾城面上一熱,索性攤牌:「追上了。」
趙一迪:「人家都追你兩年了,再追不上就該追別人去了。」
宋傾城被趙一迪抖摟老底,忍不住掐她虎口,「沒有那麼久……」
方敏早就從漫漫姐那裡得到了消息,她和宋茂華的想法不一樣,宋家血脈單薄,宋傾城雖在灣城土生土長,在灣城卻沒有什麼可以倚靠的親戚,她家裡也都靠不上,女兒雖然上了好大學,出社會還是要有人提攜,陸贏無疑是最好的貴人。
陸贏知根知底的,家世人品皆是一流,宋傾城和他還有那麼多年的感情基礎,當然是最好的選擇。
「追上了就好好談,要畢業了,讓他給你看看有什麼好工作。」
宋傾城嘴裡應下,「知道。」
她媽不知道,她已經不是十六歲,還要陸贏給她選專業,也不是十七八歲,對一切都無法掌控,幻想活成千年老妖,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這會兒的她,已經擁有了掌控自己命運的力量,這力量是陸贏給她的,也是她自己給的。
第二天,方敏和漫漫姐出去會朋友了,她讓趙一迪陪她下去領快遞。
兩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那個比人還高的箱子扛回家,宋傾城打開箱子,一個快一米八的男人穴位模型出現在眼前。
趙一迪瞠目結舌,「大郎,你是不是該吃藥了,買這麼大的人體模型回來,你不怕你媽打你麼?」
宋傾城摸過人體模型耳朵邊的穴位,「沒事兒,我媽不管我,再說,我這是學中醫,以後還能給你們治病。」
「……你先治治你自己吧。」
宋傾城使喚她,「你幫我扛到房間裡,我要看著視頻學。」
兩人又把那大個子搬進房間,放在床邊,宋傾城拿出銀針。
趙一迪看得頭皮發緊,「宋傾城,我還是跟你媽住酒店去吧,我不能跟這個死人住一個屋子。」
宋傾城正湊到那人體模型右耳邊,聞言,心口嚇了一跳,驟然抬首,「胡說什麼,這又不是死人!」
趙一迪:「我先出去看電視了。」
「……」
晚上,陸贏忙裡偷閒,帶她們兩個去吃晚飯。
「我明天出個短差,你媽什麼時候回去,到時候我叫人送她。」
宋傾城:「你出差就不用管了,我們三個一起回去,打個的去坐高鐵就行。」
陸贏不動聲色,「你跟她們一起回深城?」
「嗯,我回去幾天。」
「回去有什麼事兒?」
宋傾城頓了下,「沒事兒,就是好久沒回去了,想回去看看,等俊泊哥結婚的時候再回來。」
陸贏停滯片刻,提醒道:「你生日到現在,也才一個多月。」
趙一迪手肘撞撞宋傾城,對陸贏說:「不知道她,總是想一出是一出,買了什麼解剖學的書,還有一個比我們還大的死人,說要學中醫。」
宋傾城擰眉,兩把眼刀刮在趙一迪臉上,「趙一迪,都說了那不是死人,那是人體穴位模型,我拿來學針灸的。」
「你不覺得恐怖嗎,我都怕你晚上扎我。」
「……扎你有什麼用,不浪費針嗎。」
陸贏看著兩人鬥嘴,眼底慢慢覆上一層暖意。
宋傾城視線撞上他,面上起了一層淺色,抿嘴故作淡然,「你以為針灸不費指力嗎?」
陸贏稍稍揚眉,語氣戲謔:「那你想扎誰?」
一雙瀲瀲清眸定在他臉上,她說:「就是扎你啊。」
陸贏默了數秒,伸出手,在她後腦揉了一把,「那也不用買人體模型,哥哥一個大活人,隨便你扎。」
趙一迪鼻頭微皺,垂下眼,佯裝看不見。
宋傾城緊緊壓唇,過了一會兒,才輕飄飄說了一句:「我怕把你扎壞了。」
「沒事兒,扎不壞。」
「要是真扎壞了怎麼辦?」
他微微提起唇角,「好賴都是你的,真扎壞了,你就將就著……看。」
宋傾城莫名提起雙肩,她總覺得,他要說的是「將就著用」,礙著趙一迪在這裡,他才稍微含蓄了一下。
晚上,在趙一迪的強烈反抗下,人體模型被藏到了陽台落地窗簾里。
關了燈,兩個女孩躺在被窩裡說話。
「大郎,長得帥就是好,要是別人說那些話,我都嘔了,你的靚仔哥哥說出來,卻一點也不油膩,就像看偶像劇一樣。」
「我哥哥怎麼會油膩呢,他是這世界上最乾淨清爽的人。」
「喂,你這個話就油膩了噢。」